那姿勢很好,讓奉知常仍然有一切盡在掌控的安全感,居高臨下是他最舒適的狀態。
謝致虛盯著他的眼楮,手不動聲色地伸進衣擺里,握住腳踝。掌心之下是一條木腿,雕得很真,骨骼分明,但那是少年的骨骼,保留著十六七歲縴細,沒能再成長。
“你從來不讓別人看見自己的殘缺,你痛恨殘缺就像痛恨那些制造了殘缺的人,”謝致虛說,“可你該恨的是他們,不要恨自己。”
奉知常沒有回答。
謝致虛將衣擺撩到他的膝上,垂下眼,動作輕柔地卸下木腿,說︰“我一直有個疑問,你離開師門兩年,尋找當年參與過綁架案的梁府舊人,每找到一個,就會有人橫死。柳柳說你們什麼都沒做,可死亡卻伴隨著你……”
“你早就察覺了唐海峰,卻放任他一路跟著,為什麼?”
奉知常被摁在輪椅里,神情不耐地仰頭避開,卻無意中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頸。
“我該問問唐海峰,做別人的殺人刀是什麼樣的感覺,”謝致虛湊在他頸間,笑了笑,“你比我厲害,我哪里敢笑話你。”
精鐵觸感冰涼,卻因為它的厚重,讓奉知常體會到一種隱秘的力量,隨著謝致虛放下褲管撫平衣擺,冰冷的殺器被隱藏起來,意外地叫人並不抗拒。
奉知常推開謝致虛攙扶的手,自己撐著憑肘慢慢站起來,將重量移到右腿,鞋底刀刃卡在地磚縫隙里,抬腳有滯重之感。
向前走了兩步,有些陌生不協調,但尺寸量得正好,不再是瘸的了,奉知常抬起眼,就看見謝致虛站在他面前根本沒動,這兩步讓他走進了謝致虛的陰影里。
沒人需要的輪椅 當倒地。
那條鐵腿劈開人的腦袋輕松如切豆腐,卻無用武之地。奉知常在後腦磕到牆面前一瞬閉上眼,然而你疼痛沒有如約而至,他用後腦描摹出謝致虛手掌的寬厚,下一刻被堵在牆面與謝致虛之間,嗚咽聲被吞噬。
嘶——
奉知常吃痛仰頭,露出毫無防備的脖頸,被謝致虛一口咬在喉間。奉知常手指抓進謝致虛頭發里,將他腦袋扯開︰
——不要咬,渾小子!
後半句話又被謝致虛吃掉了。
.
暮色悄然降臨,阡陌間弟子們的院落亮起燈火。晝夜交班的幾個巡邏衛隊正在整隊前講小話,十多個人湊在一起,圍看中間那人手中的物什。
“你這家伙膽子真夠大的!”有人說,“來之前總領明令不允許攜帶任何身份標識,嗯?想被總領宰嗎?”
那是一塊圓形銅牌,頂端浮雕雙面雲雷紋,正中書刻楷體“皇字六千八百八十八號”,禁軍隨駕懸帶此牌,無牌者依罪論處。
拿著腰牌的那人渾不在意,大剌剌道︰“總領才不會管這檔子閑事,你當咱們入駐皇人嶺,那些毛頭小子不知道我們是誰嗎?不過是裝得像相安無事,知道又能怎麼樣,還敢伸頭不成?伸頭就——”他在自己頸項上以掌刀割了一道,夸張地吐出舌頭。
哈哈哈哈哈。
眾衛兵哄堂大笑,都道他講了個好笑話。
“走了!”夜間巡邏開始,領隊帶著集合。十幾個人分成四個小隊,從練武場出發,即將進入燈火明朗的住宿區。
季夏連蟬鳴也了了,四下里安然沉寂,未見風波。
隊員們垮著肩,忍住睡意,連日未遭反抗令他們喪失了警惕。
斜刺里突然轉出兩個勾肩搭背的醉鬼,晃晃悠悠撞散了衛兵隊。
“哎喲。”
其中一人帶倒了衛兵,手里提的酒壺打翻,傾倒在兩人身上。“抱、嗝、抱歉抱歉。”醉鬼手忙腳亂試圖拂去衛兵胸前衣襟上的酒漬。
“搞什麼啊!”衛兵惱怒地將人推翻,爬起來,衣服濕淋淋的一股酒味。
那醉鬼失去了平衡,歪歪斜斜,被同伴拉起來。
“夜間不許外出!”
“這就走。”兩個醉鬼嘻嘻哈哈,拎著酒壺,轉眼消失在院落重重籬笆之後。
進屋前,醉鬼弟子干完了最後一口酒,砸吧著嘴回味無窮。
“喂,”黑暗的房間里有人說話,“你可別真喝醉了。”
兩人嚴嚴實實關上房門,燭燈點亮。
屋子里坐滿了人,但認識的很少,只有大師兄、二師兄和舒小師姐。
所有人的表情都莊重地仿佛將有大事發生。遲鈍如石人愚也難得認真凝重︰“拿到了嗎?”
那兩弟子身上的酒氣立刻消散得無影無蹤,哪里像喝醉的人,分明清醒得很。衣服被酒液打濕的那個從袖底滑出一樣圓形東西——正是衛兵懷揣的銅牌。弟子將銅牌遞給石人愚。
“沒被察覺吧?”呂惠問。
“難說,”弟子回答,“等他發現腰牌不見了,就會反應過來。”
“等到那時師兄們應該已經帶著東西離開了吧。”另一個弟子則說。
呂惠和石人愚都笑了起來,但呂惠很快斂去聲色。
“等我們離開,你們就會難過了,”呂惠說,“馮京不會放過你們的。”
“馮京從來沒有放過我們皇人嶺,”弟子狠聲道,“我們一味退縮,他只會窮追猛打。只要有這塊腰牌,就能證明禁閉山門、脅迫掌門的確系禁軍軍士,上報朝廷也不會不管!”
“師兄們就放心去開封府吧,”另一個也說,“皇人嶺好歹是我們的地盤,就算真動起手,也不會輸給那幫外來的。再說,大師兄召回了師兄弟們,人多力量大,我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