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阮窈將腦袋貼在他胸口前,一下一下听著裴璋的心跳,小聲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自然是要找的,你休想騙我……”
    這話听著有幾分熟悉,裴璋沉默了片刻,忽地將額頭抵住她的額,低低笑出聲來。
    “我阿兄可好?阿娘可好?”阮窈眼皮似有千斤重,困意漸漸襲上來。
    然而她猛地想起重雲,又是一個激靈︰“重雲呢?”
    裴璋安撫似的,將她抱得更緊了,輕聲道︰“他們都無事,你不必掛心。”
    他低緩的話語仿佛是某種咒術,她倦得打了個呵欠,又縮了縮,不知不覺便睡過去了。
    *
    肆無忌憚的火,在皇城中燒灼至夜半方才止熄。斷垣殘壁散落了一地,冷風拂過,黑灰便打著旋兒飄來飄去,淒涼而詭異。
    三日前,昏厥多日的天子猝然賓天,離世前嘴角溢血,十指因為痛苦而痙攣至扭曲。
    蕭衡是毒發而亡,遺容猙獰,面上呈出青灰之色,不論如何都不再是一句風寒便可揭過。
    太後與三皇子秘不發喪,原想商議對策加以掩飾,密報卻被張院判冒死著人捎帶出宮。
    眼見是瞞不住了,又得知蕭寄即刻出城整兵做戰備,三皇子忌憚他,這才派出人馬去王府抓捕女眷當作挾制。
    誰想人抓來還不到一日,早該殞命在北地的裴璋竟與霍逸攜兵攻城,打著清君側之名目長驅直入。
    相比起陰晴不定且性情暴戾的三皇子,兵士與宮人本就多偏向蕭寄,更莫說是被三方合圍。
    起初尚有頑抗之人,直至霍逸喊出降者不殺,殘軍這才稀里嘩啦拋下手中兵器。
    而三皇子見情勢不妙,早就先一步攜親信棄城而逃,霍逸帶著人手想去截殺,卻在夜色里
    中了埋伏,功虧一簣。
    陸九敘得了消息,第一時間便想去尋裴璋。
    宮人告知他,裴璋正身處于御苑旁的暖閣中。
    他隨宮人來此,閣外果然點上了一盞光線細弱的羊角燈。
    只是不待踏進去,重風身影一閃,攔下他,搖了搖頭。
    陸九敘伸長脖子朝閣內瞅,他本就焦頭爛額了,當即煩躁地大喊︰“裴伯玉!”
    宮閣靜謐,這一聲尤為刺耳,阮窈在榻上睡著,無意識地縮了下,愈發把腦袋往被子里埋。
    裴璋手上執著干燥的巾帕,正在慢慢為她拭干發尾。他微一蹙眉,看了眼榻上人的睡顏,側目示意重風走近。
    “讓他用紙筆寫了,再遞過來。”裴璋嗓音壓得極低。
    重風出去傳過話,陸九敘幾乎懷疑是自己听錯了,繼而冷笑連連︰“這人莫不是瘋了?政事堆積如……”
    然而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就被重風請了出去。
    陸九敘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還是咬牙切齒著說︰“……拿紙筆來……”
    *
    阮窈翌日醒得很早,發覺裴璋不在身邊了,她心尖兒像是踩空了般,下意識就不安起來。
    匆匆下床穿上鞋襪,她這才發覺自己手臂上的傷口已然被包扎妥當。
    “裴璋在哪兒?”阮窈一面朝殿外走,一面去問追著她的宮女。
    宮女連忙答道︰“回娘子的話,裴公子正于紫宸殿與幾位大人議事。請娘子先回去侯著,奴服侍娘子用早膳……”
    阮窈步履不停,蹙眉問道︰“宮中如今怎麼樣?”
    “陛下……”小宮女神色一黯︰“陛下駕崩了。”
    她愣了愣,腳步一滯。
    與此同時,阮窈腳下似乎踩踏到了什麼東西,半硬不軟。
    她退了半步,疑惑地低下頭——
    只見磚縫間正卡著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指甲上還染有干涸的暗血。
    這指頭被她無意間踩爛了一半,嚇得阮窈面色驀然發白,幾乎要嘔出來。
    *
    紫宸殿內,氣氛凝重得近乎黏滯。
    十數名官吏與士族中人相對而坐,人人神色各異,臉色卻都稱不上好。
    裴璋神色平靜,並沒有出聲,手指正微微曲起,一下一下地在膝上輕敲著。
    重風低頭入內,輕聲對他說道︰“阮娘子鬧著要回王府……不肯在宮里待了。”
    他微皺起眉,猶豫了片刻,正欲站起身來,就听陸九敘忽然說道︰“先皇驟然駕崩,可如今除去國喪,當務之急便是新君即位一事,須得及早商定下來。”
    國不可一日無君,眼下諸多雜事在他那兒堆成了山,怕是日後更是有得忙。
    尚書令深以為然,如實說道︰“先皇共有三子,廢太子與三皇子自不必提,而今有資格繼承大統者,唯有四殿下一人。”
    此言一出,人人目光皆是投向蕭寄。
    蕭寄背脊一僵,緩緩起身,聲音啞得厲害︰“恐怕是要辜負大人錯愛了。父皇驟然離世,我身為人子……難辭其咎,實是無顏嗣位。”
    尚書令愣了好一會兒,只好又仰頭望向裴璋,顯見得是在等他出言︰“這……”
    顯見得並非是一時半刻便能離宮了。
    裴璋薄唇微抿,側目看了重風一眼,有幾分無奈地壓低嗓音︰“……那便送她回去。”
    *
    阮窈並非是在鬧脾氣,而是當真不願再在這皇城中待。
    她心中總歸記掛著親人,再者也著實是惡心極了。
    前一夜兵荒馬亂,宮中處處皆是還未來得及掃清的血跡,甚至有碎肉黏糊在暗處,與人間煉獄並無二樣。
    直至阮窈乘車回到王府,順遂見到活生生的阮淮和毫發無損的祁雲,吊著的心才徹底松懈下來。
    而後,她去看望仍在昏睡著的重雲。
    他那一箭正中肩胛,卻幸甚至哉,並未傷及到重要髒器。此刻患處已然處治過,臉色瞧上去尤為蒼白。
    阮窈原是想多陪他一會兒,然而又被祁雲給拉出去。
    “你與那裴長公子的事,阿淮都告訴我了。”祁雲眉頭緊皺地打量她︰“我且問你,往後你打算如何辦?”
    她被阿娘這般盯著,忽然感到一絲心虛。
    可事至如今,阮窈的確已經明了自己的心意,一時竟不知該怎樣回答。
    “阿窈——”祁雲似是一眼就看穿她的猶豫,語氣也愈發顯得肅然了︰“縱使不提那些往事,他這回領兵回洛陽,當真是好大的能耐,興許日後連朝政都要被此人握在掌中……男子有權勢自然不是壞事,可你與他身份差池過大,他愈是如此,便愈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娶你為妻,你可明白?”
    阮窈听清了阿娘的話,有些失笑地說道︰“阿娘說錯了。我與他之間……分明是裴璋離不得我,再如何驅趕,他也斷斷不肯走,而不是我非他不可。”
    “女兒家家的,說話口無遮攔……”祁雲瞪大眼,伸指去點她的額心。
    阮窈被她狠戳了兩下,捂著腦門就尋由頭跑開了。
    *
    明月當空,疏落的竹簾下鋪著淺淡如水的月華,似是某種瀲灩的波光。
    阮窈盯著這抹月色,翻來覆去了好一會兒,仍是無法安睡。
    她一大清早便從皇城中離開,裴璋雖是叫人送她回來,而後卻沒有再出現。
    他說好要將所有事情都告知自己,可彼此又是一日一夜未曾再見了……
    今日听王府中的僕從談起昨夜,說是五兵尚書魏大人立下大功,而這魏大人的長女,從前曾與裴璋說過親。
    她心中微微一沉,隨後有些煩躁地閉上眼。
    約莫是胡思亂想了太久,困意漸而浮了上來。
    阮窈調換了一個更為舒適的睡姿,正在此時,木窗外傳來的響動。
    她警覺地立即睜眼坐起身,窗下正站著一道人影,衣袍是淺淡的青色。
    他似乎是想要推窗而入,然而見到阮窈幾乎是怒氣沖沖地盯著他,身子便又停住了。
    裴璋站在夜露中,長衫外覆了層朦朧的光,肩上竟還落了幾瓣如雪杏花。
    他目光微一偏轉,略帶著疑惑。
    二人就這般兩兩相望了片刻,阮窈赤足跳下床,走到窗子旁盯著他,小聲問道︰“你半夜來嚇人做什麼?”
    然而裴璋極敏銳地從這話听出一絲不悅。
    他無奈地一斂眉︰“窈娘……”
    像是在央求似的,裴璋低低喚她︰“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阮窈被他黑潤潤的眼眸盯著,臉頰忽而微微發燙。
    第102章 夜會“我若是鬼……那你便是我的招魂……
    阮窈躡手躡腳繞去另一邊,輕輕打開房門,小聲道︰“王府內戒備森嚴,你怎還能溜進來的?當真成登徒子了……”
    “的確是費了番周折。”裴璋面色自若進了屋︰“可你既不願住在宮里,我也一時半刻抽不開身,便只能……”
    不待說完,他低眸掃到她光裸的足,忽地皺眉︰“不涼嗎?”
    阮窈下意識縮了縮腳趾,繼而渾身一輕,被他抱著又放到床上。
    她沒有再躺回去,而是坐在床沿,抬手想要拂去他肩上那幾瓣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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