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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奪鳳印 第124節

    “容他想一想”。
    他若最後說服了自己信她,自然萬事大吉。可若他過不去那道坎兒,她離了這長秋宮,大概就再難尋得斡旋余地。
    她不得不承認,她這次棋差一著了。
    她一直自問很會拿捏人心,但這回確是皇後更勝一籌。皇後拿準了他的多疑、拿準了他要顧全顏面、那準了他會在意她的舊情,一張大網早在幾年前就已悄無聲息地織了起來,她分毫不知,一旦落下,就足以讓她逃無可逃。
    更可怕的是,只消讓皇後安安穩穩地贏了,皇後大概就不會留她的命了。因為只消留著她的命,她就有可能如上次一樣東山再起,皇後吃一塹長一智,不會在同一個地方栽兩次跟頭。
    徐思婉銀牙暗咬,自知困局難破,可皇帝既發了話,她便也不好多耗在這里。
    她只得從容不迫地起了身,垂眸輕福︰“臣妾告退。”
    說罷,她就轉身離去。隨行宮人們連忙跟上,一行人靜默地出了長秋宮,唐榆打了個手勢,花晨就領著宮人們壓低了腳步,方便他們說話。
    隔著咫尺之遙,徐思婉覺出唐榆在目不轉楮地打量她︰“思婉,你可有對策?”
    “實話實說,暫且沒有。”徐思婉口吻沉沉,一聲喟嘆,“皇後籌謀已久,這局不是那麼好破的。我想著……”她頓了頓,“你有仿人字跡的本事,若沒有其他辦法,你便依著我與衛川的字跡仿兩封信來。到時我光明正大的呈給陛下看,便可讓他知道這字跡你仿得,旁人便也仿得,他的疑心就可減半。”
    “可旁人能寫出你們的字跡,並不等同于證明那信不是你們寫的。”唐榆說得平心靜氣,低垂的眼眸里多了幾分凌光,“況且,君心多疑你是明白的。這疑心他只要有一分一毫的殘存,于你而言都是禍患,只是‘減半’又有何用?”
    “可還能如何?”徐思婉長嘆,“現如今,陛下已不信我,便也不會去審皇後身邊的人。就是審了,這樣的大事皇後也必定是著死忠去辦,不可能招供。我若能暫且緩一緩他的疑心,也能爭得斡旋余地了,日後的事……來日方長,我還能讓他慢慢信我。”
    “只怕皇後困獸之斗,不會給你這個機會。”唐榆又道。
    這話說得忽而很有步步緊逼的意味,徐思婉心下的煩亂被他一激而出,猛地回頭︰“那你要我怎麼辦呢?!”
    她一聲怒喝,話剛出口,就已後悔了。
    這份火氣本不是沖著他的,實是困局讓人不安。卻見他淡淡地低下眼簾,一字一頓地告訴她︰“還有別的辦法的。”
    “什麼?”徐思婉一怔。
    他抬起眼楮,目不轉楮地望著她,退開半步︰“陛下的疑心你承受不起,能更少一分都好。你記清這一點,別犯糊涂。”
    徐思婉听著他的話,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異樣。然而他不等她反應,語畢猛地回身,頭也不回地往長秋宮跑去。
    “攔住他!”徐思婉頭皮發麻,出言疾呼。隨得略遠些的宮人們一時卻未能回神,眼看唐榆與他們擦肩而過,徐思婉再行厲喝,“張慶,小林子!攔住他!”
    眾人如夢初醒,連忙追去,徐思婉亦拎裙急趕,目光緊盯著唐榆的背影,在她離長秋宮尚余兩丈遠的時候,腳力快些的張慶離唐榆已咫尺之遙,然而伸手時終是遲了一步,唐榆已先行邁進門檻。
    “唐榆!”徐思婉又喝了聲。若在往常,他必要听她的話,此時卻沒有任何反應。
    她腳下一個趔趄,花晨忙將她扶住,又走幾步,她也到了長秋宮門口,只看到皇帝已走出宮門,面色猶是那般的陰沉,唐榆幾步上前,伏地下拜︰“陛下,這書信往來之事,貴妃娘娘給不了陛下解釋。因為信不是貴妃娘娘所寫,而是下奴所書。”
    隨出來的六宮嬪妃一陣愕然,皇帝同樣一滯︰“你說什麼?”
    他一邊問,一邊看向正步入宮門的徐思婉。
    徐思婉卻顧不上看他。入宮這麼久,她第一次這樣置身危險卻顧不上皇帝,她只盯著唐榆,心中的無措到極致。
    她于是幾步走上前,顧不得施禮更顧不得旁人,下意識地擋在皇帝與唐榆之間,怔怔搖頭︰“休要胡說,跟我回去。”
    若非恍惚間還記得這是長秋宮、記得天子就在自己身後,她更想說︰求你了,跟我回去。
    唐榆失笑,抬頭望向她︰“娘娘其實早就猜到了,是不是?下奴知道娘娘自信與陛下感情甚篤,可娘娘不能為了護著下奴,背負這樣的嫌隙。”
    “你住口。”徐思婉呼吸不暢,“你住口……唐榆,你住口!”
    說著她抬頭,急喝︰“押他回去,關起來!免得他這樣胡言亂語!”
    張慶知曉她的心思,便也不顧聖駕,將心一橫就要帶著人上前。然而剛提步,就聞皇帝聲音一沉︰“阿婉。”
    天子與生俱來的威嚴終是令眾人一栗,徐思婉薄唇輕顫,一分分轉過身,突然怕得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陛下,不是他。”
    可皇帝並未看她,目光從她身上越過,冷睇著唐榆︰“你說。”
    唐榆笑音低啞,語氣中浮起一股讓徐思婉覺得陌生的玩世不恭,說起這些話卻很合適︰“下奴傾慕貴妃娘娘已久,卻可望而不可得,也知自己身份卑賤,配不上,私心里很嫉妒衛川,雖也得不到娘娘的心,卻到底還有幼時相識的情分。所以……”他緩了口氣,笑意更深,“所以下奴仿冒貴妃娘娘與衛川的字跡,自己給自己寫信,聊作安慰,藏于那水溝之中,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卻未成想會鬧出這樣大的麻煩,拖累了娘娘。”
    他說得慢條斯理,那麼熟悉的聲音,在徐思婉背後響著,一分分激出她的冷汗。
    她掩在袖中的長甲緊緊掐入皮肉,卻還是克制不住地慌張,一股子空洞在心里綻開,她逃無可逃地意識到︰她要失去他了。
    皇帝的神情卻因此一松,目光從徐思婉面上一劃而過,雖然仍含著疑色,但已溫和了許多。
    正殿中,本要回寢殿的皇後也听到這邊的變故,不由黛眉緊皺。雖已筋疲力竭,還是搭著听琴的手,硬撐著走過來︰“哪里來的刁奴,在這里信口胡言!”
    “皇後娘娘所言極是!”徐思婉連忙出言。說來好笑,她在這個時候竟反倒要將皇後視作救命稻草了。
    接著他側首,冷睇唐榆︰“你便是要救本宮,這主意也實在糊涂,本宮留不得你了。張慶,押他出去……杖四十,打發去浣衣局吧。”
    說完這些,她只盼唐榆能閉嘴。
    唐榆反笑︰“是否信口胡言,下奴寫給皇後娘娘看便是。”
    “你……”皇後不禁一慌。她本以為這一手能讓徐思婉毫無防備,可唐榆這副底氣十足的樣子,卻像有十二分的把握能夠翻盤。
    唐榆也毫不客氣地抓住了皇後這一抹慌張︰“娘娘慌什麼?莫不是娘娘早已知道那書信往來與貴妃娘娘毫無關系,卻拿準了字跡相同,蓄意將這髒水潑到貴妃娘娘身上?”
    徐思婉眼中一片黯淡。
    他在她身邊太久,也已學會了如何左右皇帝的心思,現下步步周全,不僅將戲做得好,還能反將皇後一軍。
    可這會要了他的命。
    唐榆眼見皇後面色發白,便適可而止,風輕雲淡地看向皇帝,又道︰“刑部的三位大人理當還未走遠,陛下不如傳他們回來,等下奴寫好,便可查驗。”
    皇帝冷睇著他,眼中一片陰鷙。短暫地死寂之後,卻允了他的話︰“王敬忠,去傳他們回來。”
    語畢他先行轉身,大步流星地回到殿中。
    眾嬪妃面面相覷,但無一人敢作聲,瑟縮地也回到殿里。唐榆自顧起了身,亦入殿去,與徐思婉擦肩而過時他不敢看她,只怕看一眼就會後悔,會想要繼續陪著她。
    她盯著他入殿的背影,過了良久才撐起力氣,也邁進門檻。
    皇帝已在主位上落座,劃在唐榆面上的視線宛若刀子,笑意森寒可怖︰“朕先告訴你,你若寫不出,欺君,車裂;若寫得出,覬覦貴妃,夷三族。”
    夷三族。
    這三個字落入唐榆耳中,激起他一抹嘲弄的笑。
    他的三族之內,就剩他一個人了。
    現在普天之下他在意的人只剩一個,車裂又如何?
    第107章 詔獄
    說話間已有宮人搬來桌椅與文房四寶, 唐榆垂眸落座,不再理會任何人, 提筆蘸墨。
    徐思婉一步步地走近他, 沒走一步,都覺得氣力更虛了一重。離他還有半步遠時,她幾欲脫力地跌倒, 花晨險些扶不住,索性他所坐的椅後有靠背,她及時伸手搭住,才勉強站穩。
    她的視線從他肩頭落下去, 依稀看出他正寫下字是她的筆跡。這樣的筆跡, 他曾拿來逗她、戲弄她,她從不在意。卻從未想過, 這字有朝一日會要了他的命。
    皇帝只心平氣和地坐著, 等著唐榆寫字,好像看不到她的臉色煞白。
    徐思婉腦中嗡鳴不止, 入宮八載,她第一次生出一股不管不顧地沖動。她盯著皇帝,心跳愈發地快,一時想跟他說, 那書信里沒有什麼和衛川的舊情, 只是她和唐榆在暗通款曲;一時又幻想自己手里有一把刀, 那她這便可上前取了他的性命,然後,大不了就是與唐榆一起死于極刑。
    她想, 如果一個人去走奈何橋, 一定很孤單吧。
    他在人世間已經孤單了這麼多年, 她怎麼能讓他自己去走那條路呢?
    可她偏生什麼都做不了。
    秦家滿門的亡魂在天上看著,容不得她這樣的私心,讓她沒辦法在這樣的時候不管不顧地豁出去,陪一個肯為她舍命的人共赴黃泉。
    只這片刻工夫,唐榆便已寫完了第一頁。他用她的字跡隨意默下了一篇詩文,放到一旁,又換了頁紙,改寫衛川的字。
    待他將這一頁也寫罷,刑部的人也干回來了。唐榆離席起身,退到旁邊,不置一詞,溫和平靜的模樣就像等先生來評判作業的學生。
    刑部三人上前,為首的刑部尚書拿起那兩頁紙只掃了一眼便露出訝色,徐思婉觸及他的神情,猛地回神幾分,薄唇緊緊一抿︰“盧大人,唐榆對本宮忠心耿耿,本宮不信他會做這樣的事。是與不是,大人可要看仔細了。”
    這樣意有所指的話實不該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尤其還是當著皇帝的面。
    唐榆沉聲︰“娘娘。”
    皇帝亦睇她一眼︰“坐。”
    徐思婉撐著一口氣不欲理會,不經意間再與唐榆視線相觸時,卻被他眼底深深的擔憂一激。
    她不由定楮細看,可他及時避開了她的目光,她低眉靜了靜,終于走到側旁的位子上,沉默落座。
    死一般的寂靜再度在殿中蔓延開來,刑部三人拿著那數張紙頁再三比對,額上直因重壓而沁出冷汗。上前稟話之時,每個人都梗著脖頸,無一人敢看徐思婉︰“陛下……”
    皇帝抬了抬眼簾。
    刑部尚書道︰“這位公公所書的兩種字跡,確與適才的信件……是一致的。”
    “不可能!”皇後拍案而起,一時連病中的虛弱都蕩然無存。她滿目的怒色,視線在徐思婉與唐榆間一劃,已顧不得什麼儀態,指著徐思婉怒然質問,“是你……你早有防備,所以讓他練的,是不是!”
    “嗤。”唐榆輕笑出聲,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搖搖頭,從桌上挑出一張紙頁,幾步上前,向皇後一遞,“下奴適才不知該寫些什麼,只得隨便默一篇文章。這篇《鄭伯克段于鄢》,娘娘若沒讀過,不妨讀上一讀。”
    《鄭伯克段于鄢》里有一名句,乃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唐榆言畢松手,任由那頁紙飄落在皇後面前,視線一轉看向皇帝,頷了頷首,但並無太多恭敬之態︰“車裂之刑,下奴願受。”
    “不行……”徐思婉聲音沙啞,皇後不待她多言,急急在皇帝身前跪倒︰“陛下!倩貴妃一貫謹慎,與逆臣藕斷絲連卻讓宮人備下後手也不足為奇,唐榆所書的字跡,並不足證貴妃的清白!依臣妾看,還是該將人押去宮正司例行審過,若他重刑之下仍不改口,倒還有幾分可信。”
    “皇後娘娘這是想用屈打成招來扳倒貴妃娘娘?”唐榆口吻輕飄,似笑非笑的神色間透出嘲弄。
    徐思婉心緒一片混亂,連听進耳中的話語都變得不真切,好像是從天邊傳來,離得很遠。她于是遲鈍地緩了許久才辨明他們在說什麼,用盡力氣撐著扶手離席,幾乎是下一瞬就跌跪了下去︰“陛下。”
    她終是從萬千思緒里理出了一個可用的說辭︰“此事若說是唐榆所為,臣妾橫豎是不信的。但臣妾與逆臣之間並無私情,陛下只管去查便是,臣妾不怕,只求陛下不要殃及無辜。”
    唐榆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種不合時宜的喜悅在他心頭泛開,讓他覺得什麼都不必怕了。
    因為他發現,她竟然是真的在乎她的死活的。
    適才在步入長秋宮的一閃念間,他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會不會只是走了她謀劃好的路。因為她那麼聰明、那麼會拿捏人心,實在不該想不到這樣的脫身辦法。
    只不過他不在意。這個局他必須要幫她破,哪怕她本就在算計他,他也願意為了她去死。
    可現下,伴著她的一度又一度爭辯,他心底的迷霧漸漸散了。他發現她真的想保住他,哪怕讓皇帝去查她和衛川。
    他心底泛起一重奇妙的感觸,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什麼也顧不上,只是目不轉楮地看著她,突然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雖然實在說不上過得好,但卻是值得的。
    徐思婉又道︰“若陛下實在對臣妾生疑,臣妾願去冷宮度過余生。但這樣子虛烏有的罪名……不該牽連旁人。”
    安寂之中,皇帝靠向寬大的椅背,閉目沉吟不語。
    滿座嬪妃都看得出他在遲疑、在搖擺不定,在揣摩皇後和貴妃的話,在掂量整件事的輕重。
    最終,還是對清譽的在意佔了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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