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不敢打擾太醫看診，這時候玲瓏意猶未盡地吃完手上最後一口山楂糕，用帕子擦一擦，沖小太子招手︰“小地瓜，過來這邊。”
他很擔心林妃，一步三回頭，到了玲瓏面前，被她一把拉進懷里，嚴肅的小臉蛋頓時被搓成一團，“苦著臉做什麼，又不是什麼絕癥，太醫都說了，是平日底子差，再加上憂思過重，按時喝藥就能好。”
小太子點點頭︰“可是，藥很苦的。”
“放心，你林母妃可不怕苦。”玲瓏笑笑，“你再這樣走來走去，當心吵著人家休息。”
小太子立刻乖巧趴在她懷里，等了幾秒，像是怕吵到林妃，小心翼翼地問︰“小土豆，什麼是死？人為什麼會死？”
玲瓏覺得這個問題很難跟一顆五歲的小豆丁解釋，恰好眼角余光看見一盆花，便命人抱到桌子上，指著花︰“你看這花，怎麼枯了？”
小太子仔細觀察片刻，道︰“應是被凍壞的。”
葉子都呈現出被冰凍過的痕跡，看起來是抱進來晚了，這些花都嬌弱得很，撐不起一絲風雨。
“花有凋謝盛開，人也有生老病死，這都是很正常也很自然的事，你不必感到害怕，因為總有一天，你也會死。”
小太子听得懵懵懂懂，但他潛意識中覺得死是個不好的字，當下有些緊張︰“那、那父皇呢？”
“他也會死。”說完，玲瓏又補充了一句，“在未來的某一天。”
“小土豆也會嗎？”
這個問題就很扎心了，玲瓏嘆了口氣︰“每個人類都會的。”
小太子非常失落，也非常難過，他依偎在玲瓏懷里說︰“……我不喜歡有人死掉，要是大家都一起活著該多好呀！”
玲瓏被他的天真逗笑了︰“那世上可不能再有新的孩子出生了，否則以人類的繁衍速度跟生存能力，要不了多久就是個人貼人的擁擠世界，那可不成，吃什麼喝什麼住哪里呢？”
人類沒有尖銳的爪牙，但他們很聰明，倘若再給予所有人類漫長的壽命……玲瓏想想都覺得可怕。野獸有著尖牙利爪，于是它們沒有人類的智慧與思想，天道是公平的，這種公平卻又是無情的。玲瓏見過許多悲劇，從來不為其駐足，也不會感到可憐——那跟她又有什麼關系呢？
她只是一條想填飽肚子然後在荒海沉睡的龍而已呀！
小太子順著小土豆親娘的話想象了一下人擠人的場面，哆嗦了下，埋進她懷里︰“林母妃不會有事？”
“放心。”禍害遺千年哪那麼容易死，身嬌體弱這麼多年不也活過來了？多少身強體壯的墳頭青草都兩人高了。“倒是你，總是這麼關心別人，你親娘我可要吃醋了。”
小太子臉蛋一紅，在她懷里拱了拱︰“不要嘛！”
“那你說，我跟你林母妃掉水里了，你先救誰？”
“什麼救誰？”
小太子還沒從這送命題里回過神，就看見他父皇來了，趕緊叫道︰“父皇！”
皇帝站在門口讓人取下他身上大氅，抖落渾身風雪，再在火盆前烤去身上寒氣才靠近︰“方才听你說什麼救誰，什麼救誰？”
玲瓏說︰“你來得正好，來來來這個問題你也一起回答下，我跟你兒子還有林妃三人同時掉進水里，你先救誰？”
要不怎麼說老子比兒子反應快，皇帝第一時間就意識到這是道送命題，他怎麼回答都不對，林妃是個性情很好很善良的女子，對皇兒又有養育之恩，不能不管；皇兒是他膝下唯一的兒子，珍貴無比，更是要看重；玲瓏……玲瓏是他喜歡的女人，也不能置之不理，所以……他先救誰都不行。
“朕會跳下去，陪你們一起死。”
玲瓏鄙夷地看他一眼。
皇帝︰？？？
這個答案難道不夠好？多麼重情重義啊！
“你父皇回答完了，到你回答了。”
小太子被玲瓏這麼一問，整個人都緊繃起來。他緊張地看著親娘小土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憋得小臉通紅，“我、我不知道！”
玲瓏嘆了口氣，“那你們想知道，你們父子倆同時掉水里，我先救誰嗎？”
聞言，父子倆有志一同地看過來，很期待她的回答。玲瓏嫣然一笑︰“誰敢救你們我就揍誰，就你們倆，還是淹死算了。”
皇帝跟小太子都乖乖垂頭听訓，說不出話，眼看氣氛變得十分尷尬，床上躺了數日的林妃終于醒了。
她是個貼心善良的人兒，前幾日就臥床不起，但一直不許他人去通報皇帝跟小太子，說是不能讓皇上跟小殿下因為自己為難，賺足了宮人們的敬佩與心疼，她的貼身宮女大著膽子攔在了小太子下學的路上，小太子又跟皇帝說了，父子倆這才知道林妃病了快半個月，這不，得了空閑便過來了。
一切都在林妃的預料當中，唯一沒預料到的是現場會多出一個玲瓏，還在那兒瞎攪和。
她咳的不行，宮女連忙將她扶起來︰“娘娘，您身子不適，就先躺著，瞧您咳的越來越厲害了。”
林妃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皇帝皺著眉听太醫說話，太醫也沒轍啊，這林妃娘娘體虛宮寒數年，雖說調理的很好，可終歸傷了根本，他就是經驗再豐富也沒辦法治好一個人的心病，只能說是解鈴還需系鈴人，得找到林妃娘娘心里的結，這樣林妃娘娘才有痊愈的機會。
皇帝便問︰“你的煩心事，可否說給朕听一听？”
林妃先是看了小太子一眼，又看了玲瓏一眼，柔柔一笑，慢慢搖頭︰“臣妾並沒有什麼煩心事，只是夜來難寐，天兒又冷，便染了風寒，皇兒——小殿下不在臣妾宮中可真是太好了，否則他病剛好又要過上了。皇上放心，臣妾會調劑自己，不讓皇上跟小殿下擔心。”
後宮嬪妃諸多，可如林妃這般懂事體貼與世無爭的，再找不著第二個。皇帝點點頭，賞了一大堆東西，這樣即便小太子被他帶在身邊親自撫養了，也不會有人以為林妃失寵來踩她一腳。
玲瓏托著下巴欣賞林妃表演，瞬間就勾起了她的表演欲，起身——摔倒——扭到腳一氣呵成！把正在安撫林妃和圍著林妃關懷的皇帝跟小太子都嚇了一跳！登時就顧不上林妃跑了過來，一個把她抱起來，一個想掀她的裙子。
玲瓏一把摁住小太子的手，疼得小臉慘白卻還一本正經︰“好男孩可不會隨便掀女孩子的裙子。”
小太子都要哭了，剛才小土豆摔倒那一聲真的好響！他覺得她的骨頭都可能傷到了！
幸好太醫還沒走，皇帝趕緊叫人過來看，一瞬間，眾星捧月的那個月就換了個人，林妃孤零零坐在床上，她是個溫柔體貼的人設，可這回玲瓏不給她先開口的機會︰“好了，在這兒看什麼呀，平白打擾林妃姐姐休息，太醫不是說她需要靜養麼？這種心病最是難治，嘶……好痛！”
皇帝著急脫她的鞋襪，偏她不讓，情急之下干脆把人抱起來︰“愛妃好好休息，朕改日再來看你，太醫，去朕的寢宮候著！”
小太子也急忙忙跟上，跑到門邊才想起他林母妃，扭頭忍著擔心沖林妃一笑︰“我先走啦，明天我會再過來的！”
他平日里也笑，陽光開朗的大笑，眉眼彎彎十分可愛，這回因著擔心親娘，是抿著嘴笑的，林妃被這回頭一笑驚的說不出話！
蓋因這笑容著實像極了玲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養了小太子五年，才知道他抿著小嘴兒笑的時候，右邊臉頰會有一個深深的酒窩。
幼年時她與鄭妃感情好，常常在一起逗趣，她撓鄭妃癢癢，鄭妃忍著不笑就抿著嘴，可又忍不住，便會笑成這個樣子。
一瞬間，這讓她心心念念的孩子，瞬間就成了鄭妃的模樣，林妃甚至都沒有回應，便扭過了頭。
小太子只覺得奇怪，但沒有多問，而是急忙忙追了上去。
玲瓏就是豁得出去，林妃雖然說臥病在場，可太醫診脈屁事沒有，開藥也只能開安神藥，她就不一樣了，她的腳是真的變成豬蹄了。
不過她屏蔽了痛覺，因此除了一開始為了吸引皇帝父子注意力那聲吃痛的嘶，其實一點感覺都沒有，就是臉色蒼白些。
太醫們最怕的就是主子們沒病沒痛但是嚷嚷不舒服，尤其是後宮那群娘娘，今兒個她心口堵塞，明兒個她吃不下飯，身為太醫診治不出來還不行，太醫院有幾個秘傳的方子，除了安神藥以外剩下的全是調理女子身體的補湯，每次開不出藥就開這個，喝了對身體無害還能美白養膚，再好不過。
像是玲瓏這種真正受傷的，那處理起來才叫如魚得水，皇帝跟小太子都在邊上看著，兩人腦洞一個比一個開的大。
皇帝想，雖然她平日里嬌氣任性又不講理，可遇上大事兒卻如此鎮定堅強，真是讓人心疼，又讓人贊賞。
小太子想，好痛好痛，看起來就好痛，可小土豆怎麼不像林母妃那樣憂愁呢？她難道不怕自己的腳壞掉嗎？小土豆真勇敢，他也要做跟親娘一樣的人。
玲瓏隨便讓醫女給自己包扎，然後催飯，催完了一抬頭，瞧見父子倆神色嚴肅，就問︰“你們這是什麼眼神？想吃豬蹄了？我也想，我剛才叫了一道紅燒豬蹄，要不再加個豬蹄湯？”
皇帝頷首︰“老話說吃什麼補什麼，朕覺得有道理。”
玲瓏立刻道︰“那再給你加一道豬腦子。”
皇帝︰……
小太子靠過來，在她包成豬蹄的腳丫子上小心地摸了摸，再一抬頭，眼圈兒都紅了，小臉委屈巴巴的，心疼的不行︰“小土豆，你、你疼不疼呀！我、我這里好疼呀！”
他捂著心口說。
又覺得奇怪︰“林母妃也經常生病，為什麼我這里不會疼呢？小土豆第一次生病，我為什麼疼得這麼厲害？”
他對此還是懵懵懂懂，玲瓏隨口道︰“偶爾生病讓人心疼，隔三岔五生病就習慣了。”
而且林妃那也叫病？她的確有段時間受了寒氣，可就她這地位，就後來鄭妃入宮為她爭權奪利，再加上皇帝向來對她尊重有加，好東西一堆一堆的，什麼靈丹妙藥都有，也不知一天到晚在柔弱個什麼勁兒。當初還未入宮的時候，水桶提得動活兒也做得動，入宮了反倒嬌弱的吹個風都能倒了。
她這麼一說，讓皇帝跟小太子都愣了一下。
這倒是，林妃的確是三天一小病五日一大病，他們……還真都習慣了，要是哪天林妃不病懨懨的一陣風就能刮走，那才叫不習慣呢！
可玲瓏整日活蹦亂跳不說，還狡猾地總想逗他們玩，顯得健康又爛漫，于是她一受傷不能動，便叫人格外掛心。
父子倆若有所思，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該想明白，可又想不明白。
第二日林妃翹首盼望，結果小太子並沒有來，她了解這個孩子，很重承諾，說好要來卻沒來，定然是出了什麼意外，便差人去打听，用的是關心小太子的名義，倒也不崩人設。
宮女去了，回來稟報說是鄭娘娘還未好就想著玩，誰知又摔了一跤，小殿下還沒下課就得知了，臉色蒼白的趕回去，現在皇上那邊正一團亂呢！
玲瓏越是萬眾矚目，越是皇帝太子都陪著，就越是顯得林妃這邊冷清無比。她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嬌弱，在床上躺了許久，躺的頭都疼了，都想好待皇上跟小太子來扶額微暈博取憐惜，結果人家根本就不來了！
饒是林妃，幾次三番被玲瓏壞了好事也不由得心下惱怒。
從小到大她做什麼都是順風順水。她爹寵著她，有了個便宜妹妹，妹妹也寵著她，唯一難的就是剛入宮那幾年，孤立無援，好在她有一手從母親那繼承的調香本事，悄無聲息就教訓了那些想要害她的人。等到鄭綿綿入宮，那更是如虎添翼，鄭綿綿就像是她養的一條忠心又凶猛的惡狗，總是狂吠著擋在她身前。
那些想害她的宮妃，鄭綿綿都為她報復了回去。
有人想灌林妃酒，鄭綿綿搶著喝，還要灌回去，誰說了陰陽怪氣的話，鄭綿綿必定會教訓對方，要是皇上多去了誰的宮中幾次，鄭綿綿更是會絞盡腦汁截了那人的寵愛……所以啊，那幾年，林妃過得可真是太滋潤了。
甚至有宮妃懷孕，鄭綿綿也會在她不著痕跡的引導下動手，林妃自己生不出來，也不想要別人生出來。她又愛惜羽毛，如今身居高位，不好再像當初那樣貿然動手，好在，她有了鄭綿綿這把愚蠢又鋒利的刀子。
她只是稍微暗示一下，鄭綿綿就主動懷孕，再主動觸怒皇帝被打入冷宮，林妃都不需要動什麼腦子，便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唯一不順心的，就是鄭綿綿在冷宮堅持了五年還沒死。
林妃原以為這就是最後的不好過了，誰知鄭綿綿不僅沒死，還出來了！
宮女在邊上看得著急︰“娘娘、娘娘您沒事兒？！”
“……本宮無事。”
“可是您的臉色很不——”
“都說了本宮無事！”
一聲厲喝過後，林妃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她深呼吸，又恢復了往日的人淡如菊，“好了，你先退下，本宮想一個人靜一靜。”
她宮中的人都安逸慣了，見慣了溫柔寬厚的娘娘，宮女被這一喝嚇得渾渾噩噩，連連點頭退下，心想，方才自己看到的肯定是幻覺，娘娘怎麼會露出那樣、那樣……那樣的表情呢！
若要她形容，卻是形容不出來，只覺得……有著說不出的可怕。
一個人若是本來就壞，那無論她做出什麼事都不讓人驚訝，甚至偶然做了件好事便讓人覺得她本質不壞。可一個人人稱道的好人，總是做好事說好話與人方便，突然有一日做了一件壞事……那麼她之前所有的好，就會被瞬間推翻。
玲瓏今天的腳丫子再度升級，太醫為了固定住這位娘娘不讓她亂動，用了三層主板牢牢裹住她的小腿跟腳丫，笨重無比，玲瓏看著自己的腳陷入沉默——雖然完全不疼，也沒有後遺癥，但是她這段時間是不是不能到處玩了啊？好像有點虧？
這種想法在看到淚奔進來的小太子時煙消雲散。
一听說小土豆親娘傷上加傷，小太子立刻想到那盆被凍死的花兒，課也不上了撒丫子就往回跑，一邊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害怕，一害怕眼淚就噴薄而出，一路淚奔回來，看到比昨天還胖了兩圈的腳丫，抱住玲瓏大腿嚎啕︰“哇——小土豆不要死啊！”
玲瓏被這熊娃哭得腦仁疼，戳他胖臉︰“你親娘還沒死，哭得這麼厲害，等著摔盆兒啊？”
第446章 第三十六片龍鱗（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