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錯覺。
“我想,就能做嗎?”蕭沁瓷反問。
她沒有欣喜和緊張,夜雪敲窗,靜夜中她好似能听見自己?的心跳聲和冷冷的嘲笑。
還不夠。皇帝這樣?問她,不是低頭,仍是高高在上?的暗示。
他喜歡她,就應該是他想要娶她做妻子,李贏是親王,蕭沁瓷就該是正妃,他是天子,她就該是皇後,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來問她,看?似將主?動權交給了蕭沁瓷,實則他仍是沒有承諾,蕭沁瓷說想,他就會讓她做嗎?
皇帝搞錯了一件事,是他喜歡蕭沁瓷,而蕭沁瓷不喜歡他。
“只要是你的願望,朕總是盡力滿足的。”皇帝正色,情話說的真是真摯動人。
可蕭沁瓷不會忘,在朝暉樓上?時?,皇帝已經無?言拒絕過她一次了。
盡力是個不夠完滿的詞,蕭沁瓷不喜歡。
皇帝還在等?著她的答案。
“不想,”蕭沁瓷輕聲回?答,眼里很靜,也很深,“陛下,我不想。”
失望,巨大的失望朝皇帝襲來。他幾乎疑心是自己?想錯了。
在感情上?他遠不如表現出?來的那般游刃有余,他是個笨學生,盡力摸索也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思。
唯有在親吻時?他能短暫攻破蕭沁瓷的防御,他喜歡她的失控,因為只有在那個時?候她才是真實的。
被?強迫時?的不喜,舒服時?的回?應,若有似無?的引誘,緊張、沉溺、不安……每一個細小的情緒都能被?他捕捉到。
他以為他等?到蕭沁瓷的軟化了。他從沒想過那也許是她的敷衍。
她為什麼還在拒絕,他還有哪里做得不夠?還是說喜歡真是一件不可捉摸的事,他可以見一眼就喜歡上?某個人,但也有人無?論如何就是不喜歡他。
“陛下,您問我想不想做您的皇後,那您想做我的夫君嗎?”
這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皇帝敏銳察覺到了這其中的區別,但他還沒有想到,他在感情上?真是不聰明,所?以只能被?蕭沁瓷牽著走。
“朕想。”他明知道蕭沁瓷的問題不會這麼簡單,可他還是說。
“您想要,我為什麼就要答應您呢?”蕭沁瓷淡淡說,“我原本也不缺一個夫君。我不喜歡您啊,陛下。”
他被?這句話傷透了。
她不喜歡他。
蕭沁瓷對他說過很多?謊言,他總是無?法?分辨。唯有這一句,他無?比篤定?是真的。
……
蕭沁瓷最終還是沒有推開那扇門,她在門前站了許久,最後說︰“陛下,您答應會讓我去方山的,這處宅子給我也沒什麼意思。”
“不過還是要謝謝您,有許多?東西,我以為我已經忘干淨了,沒想到其實還記得。”她不復剛才初進這里的沉郁,神色如常。
“朕既然已經送給你了,就不會再收回?去,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你不想將這座宅子留在自己?手上?嗎?你能想見以後會有旁人住進你的屋子,坐你坐過的秋千嗎?”
蕭沁瓷骨子里同他一樣?,是個佔有欲極其強烈的人,她的東西,都不會願意和旁人分享的。
蕭沁瓷一頓,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朱門青瓦,殘燈照影。她沒有再回?答。
……
三月才至,長安便有春信,宮內民間在寒食節吃了兩日冷食,又掃祭先祖,哀切的心情一過就開始游春賞花,樂此不疲。
蕭沁瓷在初八這日離開太極宮,皇帝這幾日都在西苑潛心修道,敬告天地,蕭沁瓷離宮前去拜別皇帝,皇帝沒有見她。
蕭沁瓷也不強求,她離開得悄無?聲息,倒是那位龐才人送了她一程,不起眼的車架出?了太極宮,離了長安。
方山離得遠,春日多?雨,路面泥濘不堪,蕭沁瓷的車架陷在半路。
“夫人,雨太大了,下來避一避吧。”蘭心姑姑和祿喜也同她一並離宮。
蕭沁瓷身上?罩了雨披,被?護著往邊上?的茶棚去避雨,不多?時?,卻?有另一列車隊順著他們來時?的方向追來,制式都不起眼,領頭的卻?是禁軍。
皇帝追來了。
他穿著深灰道袍,袍上?繡山水雲鶴,過來時?被?大雨澆濕了衣擺。
“陛下。”蕭沁瓷面上?沒有意外。
“阿瓷,你真的要去方山?”皇帝緊盯著她,明知是一句廢話他還是問出?了口。
蕭沁瓷沒有說他明知故問,而是道︰“是。”
“今日有風雨,你的車架陷在半路,或許是天意不要你去。”
明明才是午後,可天色黑得壓抑,他二人站在同一片檐下,仍像是隔著千山萬水。
皇帝覺得離她好遠,風雨如晦,他怎麼也看?不透蕭沁瓷的神情,也猜不透這個姑娘的心思。
他分明比蕭沁瓷年長許多?,在她面前卻?笨拙得可怕。
“可此地離方山比離長安更近,”蕭沁瓷道,“我要避風雨,也只能往前,不該折返。”
“陛下,您聖體貴重,才是不該來的。”
她總是對他說不,不該、不想、不能、不要。但他是皇帝,沒有他不該做的,不能做的。
“沒有該不該,朕只要想,就能做。”他咬牙切齒的說,他真是恨她,可恨她的同時?又生出?惶恐,“你為什麼、為什麼總是拒絕呢——朕說過會好好待你,也說過對你是真心的,難道朕為你做的那些還不夠嗎?”
還不夠。蕭沁瓷在昏暗的天光中隱秘打量他,她一直在找,找一個一擊即中的機會,她冷酷的想,那些算得了什麼,逗弄、寵愛,那些都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恩賞,換了任何一個人都能做到。
她低聲問︰“帝王的真心又能維持多?久呢?”
帝王的寵愛比曇花一現還要短暫,或許對男子而言喜歡一個女子的同時?也不妨礙他們去向另一個女子示好。蕭沁瓷曾經看?過太多?。
而她一旦答應皇帝,不過也只會成為他後宮中平平無?奇的一員。她會失去主?動,從此只能憑著帝王虛無?縹緲的真心和寵愛生活,她絕不會去賭情愛的長久。
皇帝把手收回?去了,他無?法?對蕭沁瓷承諾一個虛無?縹緲的期限。他從來對蕭沁瓷都很坦然,喜歡就是喜歡,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的面容轉冷︰“蕭娘子,你又想要朕如何對你呢?”
蕭沁瓷不是在向他討要寵愛,她要的是更深重的帝王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能不能給的東西。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名為皇權的鴻溝,永遠也無?法?填補。
只要他一日是皇帝,他就不可能低頭。
“您瞧,”蕭沁瓷嘲弄道,“其實您自己?也不知道不是嗎?您只是想得到我,同您得到您想要的其他東西沒有任何區別。至于同我談論真心,那實在是太可笑了。”
她竟然說帝王的真心可笑。
“你覺得朕對你,就像是想要得到一件物品那樣?嗎?”皇帝本該憤怒,因為她將他自己?承認的求而不得的那份感情在言語中踐踏。
即便皇帝向她捧出?真心,她也不一定?會珍惜。在她眼里,真心和權勢是等?同的。蕭沁瓷手中沒有權勢,卻?握著足以刺傷一朝天子的利刃,皇帝給了她自己?的真心,也就一並給出?了能讓她掌控自己?喜怒哀樂的權力。
他不想到最後輸得一敗涂地,所?以不肯明示,他迂回?婉轉的同蕭沁瓷下這一局棋,想要在自己?傾盡所?有之前贏得蕭沁瓷的一點真心,但蕭沁瓷遠比他想得還要吝嗇,她拿捏著皇帝,半點虧也不肯吃。
最後只能是皇帝先認輸。
因他做了這麼多?,仍舊無?濟于事。
蕭沁瓷或許不清楚皇帝隱忍的怒氣︰“大概我比物品要金貴一些。”
“砰——”驚雷炸響。
她應該要承受天子的怒火。
皇帝捏著她的下頜迫她抬頭,她那雙眼楮仍是清冷而平靜的,還有不合時?宜的倔強。皇帝惱恨她在戳了自己?心窩之後卻?做出?這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他迫切的想要蕭沁瓷也痛,或者害怕。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平穩,但深究起來里面似乎仍舊藏著暴戾︰“蕭娘子,你真是懂得如何拒絕朕。”
“你贏了。”他說。
天子承認了自己?的失敗。承認自己?的失敗對他而言並不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真正難以接受的是他必須要承認自己?在心愛女子面前的挫敗和對她的無?可奈何。
他沒有辦法?得到蕭沁瓷和在蕭沁瓷面前示弱分不清哪個更令他感到痛苦。
可他還沒有認輸。
“上?元的時?候,你問朕,憑什麼朕想要你就得答應,”他的眼楮黑得可怕,“朕現在告訴你,就憑朕是天子,朕想要,就能得到。”
不如隨心所?欲,他是天子,他想要的,就應該得到。
他曾經給過蕭沁瓷說“不”的權力,但在這件事情上?,他不該遷就她的。他越遷就,她就越任性。
他嘗試過了,他不能放蕭沁瓷走,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他無?法?放手。
過往的溫和都是掩飾,但溫和的情人得不到他想要的東西,所?以不如任性,他有任性的權力。
他攥住了蕭沁瓷的手臂,在她的眼楮里看?到了自己?冷酷的臉。
蕭沁瓷袖里的匕首落了地。
第69章 風雨
風雨晦盛, 驚雷撕開天幕,白流如柱連通天地。方山的?屋舍近年來才翻修過,但在這樣的?狂風暴雨下似乎也有成為孤舟的?風險。靜慧真人披了雨簑提燈去查看觀中各處情形, 有凹陷的?地?方已經有雨水倒灌進來了。
她踩著木屐,即便有雨披身上也很快就?濕透了, 她忽然想起?來前些日子在觀後另外整修出來的?一座小院,說是宮里有位貴人近日要來方山清修,這段日子雨水多?,那院子才拿草木灰燻過,今日可別?被雨水泡了,否則又要?費上許多?功夫。
靜慧真人也沿路繞過去看了,分明還未到黃昏,可這天色已漆黑如暝夜, 提了燈也只能瞧見面前的三分地?。
她才從那里回來, 前面道觀的?大門又被扣響,她趕過去時觀門已然大開。外面滿滿當當的?擠了好些人, 黑衣覆甲,是不起眼的裝扮,但腰間攜刀, 將雨水分流。
俱是兵衛。
“他們是什麼人?”她輕聲問方才開門的?童子。
“說是從宮里來的?貴人。”
靜慧一愣, 想著宮里那位貴人這麼快就?來了嗎?但黑甲分列, 從當中的?車上下來的?卻是個?男人, 寬袍廣袖, 有松鶴之姿。
“真人,”他身邊的?內宦先上前來, “今夜風雨太?盛,陛下趕不及回宮, 只好在此處叨擾一晚了。真人不必驚動旁人,陛下待雨勢稍歇便會離去。”
天子!
靜慧心中一驚,便要?攜童子跪下去,卻被天子抬手阻了。
皇帝原本?不準備來方山的?,只是雨勢實在太?大,返程的?路途漫長,他們被困在半道,遠不如來方山避一避雨方便。
他說︰“真人不便多?禮,朕不欲打擾觀中諸位真人清修,請你為我們尋個?落腳地?便是。”
靜慧忙不迭應了,眼下也只有為宮中貴人預備的?那處院子最為合適,地?勢高離得偏遠,遠離觀中諸人,又是新灑掃過的?,不至于太?過委屈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