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歡呼和榮耀仿佛忽然從天而降,屬于了他。
    他仿佛忽然被加冕,被效忠,被神靈所眷顧。
    有人端了白狼骨帽過來給他,他替跪著的男子頭上戴了上去,歡呼聲再次響起,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民眾的眼光看向他有了愛戴,有了崇敬,有了熾熱的溫度。
    這就是被強者跟從的感覺嗎?
    元釗垂眸注視著那個強者,此人並沒有撒謊,他的確是國士,諸將易得,國士無雙。
    但他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此人並未跟從于他,效忠于他,他太弱了,他還不配駕馭他。
    他的眼楮看向遙不可追的地方,他的心不在這里,他是高傲的野狼,他被人馴服過,又拋棄了,無人配做他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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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雍,昭信侯府。
    書房里燭火搖曳,氣氛沉重。
    章琰臉色憔悴,滿眼血絲,之前儀表俊偉,自有一種倜儻風流,如今身居高位後,又添了不少威儀和傲氣,他煎熬了幾日,總算再次等到了雲禎出宮,在書房里撲通就給雲禎跪下了︰“侯爺,侯爺,算我求你了,懸崖勒馬好嗎?”
    雲禎被他嚇了一跳,要扶他起來︰“章先生,章大人,您是長輩了,千萬別這樣,我和您解釋過了,沒事的。”
    章琰從懷中取出了一卷黃絹卷軸出來,雙手捧上去給他看︰“侯爺,這是去歲皇上出水痘,病勢凶險之時,深夜急宣我進宮,頒下的親書密旨。侯爺一看便知,雖說皇上可能是病中一時神智糊涂,但事後我跪求他收回密旨之時,他卻並未收回。”
    雲禎有些莫名,展開那卷軸看了眼,一眼認出那的確是姬冰原的字,墨汁淋灕,筆鋒帶了些無力和抖動,顯然是病中腕力不支。不過數行字,他幾眼就看完了,看完整個人也呆在了那里。
    章琰膝行到雲禎足下懇切道︰“侯爺一看便知,皇上並非昏庸糊涂之君,他一貫深謀遠慮,這旨意若是真,皇上待你是真皇恩浩蕩,您不可辜負了,這旨意若是假,則皇上對你的所作所為怕是已盡知,這只是一個警告,侯爺!您如今泥足深陷,速速抽身啊!”
    雲禎看向章琰,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在夢中,他摸了摸那卷黃絹,章琰還在苦口婆心勸說︰“如今也不是來不及,只說揚威鏢局虧空太大,慢慢關掉,給鏢師點銀子遣散,然後把馬場轉賣掉。其他的東西……都找地方埋了,沉井……”
    他扶著雲禎膝蓋的手背忽然一熱,他一看卻是一滴淚水,悚然抬頭,果然看到雲禎不知何時已流淚滿面,他握著那卷黃絹,開始舉起袖子擦拭淚水,淚水卻擦拭不盡,源源不絕。
    章琰吃了一驚,連忙也上前道︰“侯爺,您這是……”
    雲禎安靜地落了一會兒淚,許久才自己收了眼淚,卻是轉頭舉著那張黃絹到火上,瞬間便燒了起來。
    章琰大驚上前要奪,雲禎卻轉了幾下那火已燒了一大半。
    章琰跺了跺腳︰“侯爺!這可是損毀聖旨!”
    雲禎聲音帶了些鼻音,人卻是笑著的︰“章先生不必擔憂,我之前也已和章先生說過了,皇上不會怪罪于我,章先生若是實在放不下心,只做瞞著我到皇上跟前出首密奏吧,如此便可放了心。”
    章琰怒道︰“事情都這般了!侯爺還敢賭?誰敢賭這些!到時候我有何面目去見泉下長公主!”
    雲禎笑了聲︰“讓章先生去出首又不願意,那也只能信我了——我連聖旨都燒了,您還怕什麼呢?若是我真有一絲半點那意思,留著這個,豈不是極大優勢?這樣還不能證明我並無覬覦之念嗎?”
    章琰看著雲禎,只覺得侯爺不知何時已長大成這般殺伐決斷的性子,一時居然啞然。
    雲禎慢慢道︰“章先生為我打算,我很感激,也只希望章先生能信我一回,雲禎這輩子本來就是偷來的,能做多少算多少,能過一日是一日,只是我實想不到皇上如此……這教我的確很是于心有愧,皇上待我太好,我更是恨不得粉身相報,實話和章先生說,皇上若是真有一日大歸,我便殉了他,志不可轉,因此這聖旨用不上,當然皇上跟前您不必說。”
    章琰看他面上哀婉無限,一時也被鎮住了,過了一會兒跺了跺腳︰“罷了!我橫豎也就這一人,也無九族可誅,你要怎樣便怎樣吧!”心里卻苦澀起來,殉皇上是個什麼路數?這忠臣殉主雖說也有,但皇上年齡都可做侯爺的爹了,說白了幾乎走在侯爺前頭那是肯定的,當然雖說皇上如今身子還健壯……侯爺這還是太年輕了!果然應該給侯爺成親才對,有了嬌妻幼子牽掛,必然就不會再胡說八道生出這些奇怪念頭了!
    但是婚事少不得又要過皇上,前些日子屈太傅還找自己打听過婚事,結果後來都閉口不言,想來是皇上沒允,這就奇怪了,帝師這般好的姻緣皇上都不許,是想要那樣?但是其中必有隱情,他也不敢問,又因為屈太傅這事,也萬不敢再提侯爺議別的婚事,不然那是生生給屈太傅打臉,怎麼也要緩一緩。之後又是接連不斷的事忙著,倒緩了下來了……侯爺都十九了,眼見就要及冠,這婚事果然還要打算起來才好。
    但是如今侯爺搞的這些滅九族的營生,議哪門子親,看著都像害人啊!
    章琰頭疼得直恨不得今日就隨定襄長公主去了。
    雲禎一笑︰“多謝章先生。”
    雲禎因著哭過,怕被姬冰原看出端倪,這夜卻只道府里有些瑣事,未曾回宮,直到第二日又處理些許事,才又和尋常一般入了宮。
    姬冰原這日也忙,如往常一般正坐在榻上在燈下批折子,看到他回來倒沒留意,只是笑問︰“回來了?”
    雲禎嗯了聲,看他在看折子,便靜靜依著他坐在了榻邊,只靜靜看他批折子。
    姬冰原這日只披著寬松錦裘,氣度高華,眉目專注,英挺劍眉飛入鬢角,睫毛縴長,一雙眼珠子猶如深不可測的夜色,薄唇沉靜抿著,側臉只如冰雪雕刻成的人一般。
    這般天神一般的人物,是自己擁有的。
    雲禎想著他病中親自書寫那可以震驚全天下的密旨之時,究竟是如何想的?
    那時候,他也只不過才幸了自己一夜而已。
    眼見著病勢凶猛,萬一不起,他怕他無人照拂嗎?怕他被人算計嗎?
    他這樣一根朽木,被人嫌惡,被人拋棄,被人忽視,無人愛他,連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眼前這至尊之人,卻當成珍寶,放在掌中,愛護珍重,照拂,悉心教養,一步步為他鋪下錦繡前程,甚至付出所有自己能給出的最重要的重器。
    雲禎只是靠在他身旁,仿佛兩世的心靈得到了慰藉,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姬冰原一心想著趕緊批完折子陪雲禎,因此看他靠在自己身邊也未留意,只以為他在等自己。
    等他批著批著感覺身上沉重,轉頭一看雲禎已靠著他睡著了,忍不住一笑,也不去驚動他,拉了羊毛毯子蓋在他身上,將剩下的折子都批完,便抱著他上床。
    但他一抱,雲禎便醒了,睜眼看到他批完折子,精神抖擻撲在他身上︰“皇上你有空了?”
    姬冰原看他如此主動振奮,有些新鮮︰“皇後這麼困,還想要侍寢?不若還是先好好歇著?”
    雲禎卻嘻嘻笑著去解他衣衫,這夜雲禎分外主動,又分外體貼溫柔,姬冰原心里納罕不知雲禎這樣殷勤小意,卻不知又有什麼事要求他,但不管求的什麼事,且先享受了再說。
    但稀罕的是雲禎似乎卻沒提出什麼要求,反是姬冰原結結實實過了好一段時間的神仙日子。
    姬冰原著實稀罕,但橫豎是享受,因此他倒是來者不拒,由著他胡鬧,卻不知雲禎去哪里找了些坊間秘戲圖來,逐樣與他嘗試,花樣繁多,雲禎又分外放得下身段,百般服侍于他。
    這是春日到了,年輕人血脈充足,因此分外渴求和旺盛嗎?
    第127章 道義
    “你說皇上答應了什麼?”雲禎轉過頭,震驚看向章琰。
    章琰道︰“上次慶陽郡王和我 听過,說想把他表妹,周家小姐介紹給你做側室,我當時也說了側室妾室,自然是你喜歡才好,讓郡王和你說了,近來事多,怕你沒顧上,慶陽郡王那邊很快也要就藩去了,既然皇上答應了,還是早點辦了的好,雖是側室,但周家可是大族,也不能輕忽了……該給的體面還是要給,論理你沒娶妻,侍妾就入門不大好,但一則皇上挑剔,這正妻不好找,二則你如今這些營生,到底是有風險,妾通買賣,侍妾倒不至于連累,你也有人服侍……”
    雲禎臉色幾乎要裂開了︰“誰說我要納周氏女為妾室了?你居然跑去皇上跟前求?”
    章琰道︰“皇上問是不是您的意思,我說您年紀還小,應是不好意思開口……慶陽王一直和您親厚,他推薦的人總不會差了。房里安排個人也很正常,可以只先服侍著,等有了侯夫人,再扶為側室就好,皇上說你開心就好。”
    雲禎滿臉絕望,跳起來了︰“章 生,你害死我了……慶陽郡王那邊我早推掉了,您可別瞎操心了。不行,我得趕緊進宮去和皇上解釋。”
    章琰莫名其妙,看著雲禎,他連聖旨都敢燒!現在納個侍妾卻慌成這樣?雖說和慶陽郡王有親,但慶陽郡王這一支本來希望就很小,不必擔心結交宗室的嫌疑,還是商賈之家的女子……
    雲禎慌得不行,匆匆換了衣服就要進宮,走之前和章琰說了句︰“我好龍陽,您記著了,別糟蹋別人家閨女了。”
    章琰震驚抬頭︰“什麼?”
    雲禎已飛快走了,只留下了章琰大受 擊。
    宮里,姬冰原卻在校場上騎馬射箭,高信及一群龍驤衛陪著他輪著跑著射靶子。
    雲禎看人多,也只好低眉順眼跟在一旁,姬冰原轉頭看到他也只是伸手將他拉上了馬,兩人共騎,在場中跑了兩圈,看著雲禎也拉弓射了幾輪,又下了馬來,舉著石鎖也上上下下起蹲了百余下,全身都微微出了汗,才命人備水,去了玉棠池。
    雲禎看姬冰原一切如常,心下反只是忐忑不安,他揮手讓伺候姬冰原解衣的人下去,然後親自去替姬冰原解腰帶。
    姬冰原轉頭看他笑道︰“怎的不回去忙著納妾嗎?朕都答應你了,不用日日這麼溫柔小意了吧?”
    雲禎握著他的腰帶就已跪下了道︰“皇上,那是章 生自作主張……臣不知!”
    姬冰原自然知道是章琰,他本來不過是順口調笑一聲,順便詐一詐看到底雲禎這些日子到底為何對自己這般百依百順,但低頭一看到雲禎臉白得像紙一般,居然被嚇到了,又有些心疼,拉了他起來道︰“怎的嚇成這樣,朕又沒怎麼的。”如何這般患得患失,對朕沒些信心呢?
    雲禎委屈道︰“臣對皇上無一絲異心。”
    姬冰原道︰“朕看你倒是受歡迎得很,沒想到姬懷盛也 主意到你身上了。”
    雲禎伸手去替姬冰原寬下外袍,中衣︰“他不過是想拉攏拉攏我這個皇上的寵臣罷了。周家巨富,挑個寒門舉子,做個正頭夫人,那還是綽綽有余的。”
    姬冰原道︰“誰讓你日日這麼對朕百依百順的,朕還以為你真的要給姬懷盛這個面子,又不好意思和朕開口。”
    雲禎道︰“皇上不信我?”
    姬冰原道︰“是你這些日子太反常。”
    雲禎自己也解了衣服,和姬冰原泡進了玉棠池里,又是一年梨花開,雲禎舒服地泡在水里道︰“因為想著馬上要出去巡閱了,不能陪皇上了嘛。”再想到那可能到來的北楔大戰,他不知道江寧去了北楔以後,這仗還能打起來不,但如果和從前一般的話,他也不知道還能和皇上過這樣太平日子多少天。
    他過去抱著姬冰原,姬冰原低低笑了聲,將他摟著,他仿佛初生嬰兒一般蜷縮起來,貼在姬冰原胸膛,听著他砰砰有力而富有節奏的心跳,聞著清淺溫柔的香味,低聲道︰“皇上,我想說我幾輩子才修來這樣最舒服的日子,我好喜歡。”
    姬冰原緩緩撫摸著他濕漉漉的頭發︰“朕也覺得,做皇帝這麼久,與卿在一起,是最舒心的。”
    兩人在霧氣迷蒙的水面上繾綣接吻,柔情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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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楔。
    長廣王和有狐族長走了出來,往那歡呼聲中望去,都看到了元釗給白狼勇士戴上獲勝狼羽冠那一幕。
    有狐族長道︰“今年這白狼勇士倒是決出來快,往年至少要到傍晚。”
    長廣王面有驕傲︰“那是吾兒。”
    有狐族長一怔,看向那個高大男子站了起來,沉默地站到了元釗身後,是一個服從跟從的姿態,他若有所思。
    晚間,太後、元釗和有狐族長,胡國舅一起在宮里用膳。
    有狐族長喝了兩口悶酒,對胡太後道︰“今年那八尺江邊的牧場,明明該輪到我們有狐族放牧了,長廣王卻教我們讓給白羽族,好不憋悶,你怎的也不居中替我謀劃謀劃,咱們有狐族出了個尊貴太後,過得倒不如別的族了。”
    胡太後微微打了個呵欠,她養尊處優多年,人人在她跟前都是逢迎,早已听不得難听的話,她漫不經心道︰“下午長廣王不是給你解釋了嗎?私下給你五百頭羊,再給你一百個女奴,這還不夠實惠?只是讓你表面吃些虧罷了,白羽族這幾年不太順利,咱們得拉攏一下,不然白羽族眼看著就要被烏熊族和媧蛇族拉攏過去了,還有朱鳥族,如今看著也很不給王庭面子,今年的貢品比去年少了三成,只說是遭了霜凍,呵呵。”
    胡族長道︰“但是這般我們臉面何在?怎的生了個出息女兒,反倒要吃虧?這一年反正我是沒臉出去和人喝酒了。”
    胡太後勃然道︰“瞧阿爹這話說著,人人都生女兒,人人都能指望女兒能給自己賺便宜?阿爹不尋思幫扶你女兒和你外孫,淨想著賺面子,只沒看到我們的艱難支應?”
    胡國舅連忙 圓場道︰“姐姐辛苦了,阿爹也就是和自家人抱怨幾句,這不是還是答應長廣王了嗎?說起來長廣王也夠意思了,那一百個女奴,個個都年輕漂亮……”
    胡太後卻早已受不得氣,起身霍然拂袖而走。
    有狐族長這下可一點面子都無了,坐在那里尷尬極了,又氣又惱,臉上又紅又白。
    元釗從前一貫是被忽視的,之前看他們吵架也一聲不吭,看到他們誰生氣他都幸災樂禍。
    如今他卻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江寧說的那句話來,“士之以道義相從,王失道無義,則身邊無士。”
    道義嗎?
    元釗心里嗤之以鼻,當然還是要利益,不過……得粉飾上一層道義的皮。
    他忽然起身,親手執了酒壺到有狐族長身旁,給他倒了一杯酒。
    元釗畢竟是王,哪怕平日里只是一尊沒什麼用的華麗木偶,如今他身著華麗裘服,頭上戴著白狼羽冠,親手下來給他倒酒,有狐族長這原本暴怒無處發泄的氣忽然平了下來,他看元釗笑著對他道︰“外公消消氣,母親這是沒睡好,女人嘛都這樣,脾氣來得快去得快,未必是真心給外公難堪,您一族之長,遠道而來,我替母親給您道個歉。”
    他不動聲色地將母親劃到了女人這一類——北楔看不起女人,女人只該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放牛喂馬,部族傾覆,女奴們是珍貴的財產,是可心的奴隸,卻從來沒有人願意屈居于女人之下,因此胡太後當初,仍然不得不聯合長廣王,才算將元釗這個幼主給立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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