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下雪了。”裴漠試著轉移話題。
“你說實話,是也不是?”李心玉並不上當,大有刨根問底的氣勢,叉腰道,“你我是一條戰線上的人,不許你對本宮撒謊,不許你閉口隱瞞!”
“我曾經……”
頓了頓,裴漠調開視線,淡淡道︰“當初在碧落宮奴隸營,我被你救下後,心中一直存疑,總以為你是帶著什麼不好的目的才來接近我,譬如……豢養男寵之類的。後來太子殿下刁難我,公主又為我解難,我才漸漸放下了心防,心中很是開心,因為公主對我是真的很好。”
他突如其來的剖白,令李心玉怔愣了一瞬,有股酸甜的暖流在心尖彌漫開來。
沉吟了片刻,裴漠自嘲一笑,“可我今日才知道,原來殿下不只對我一個人這般好,但凡是相貌出色的男子,公主都會心生惻隱之心。盛安如此,賀知秋也是如此,我與他們並無任何差別。”
那一股暖流還未涌上鼻根,便如墜寒窖,凍成冰渣。李心玉忽的有些難受,以前看裴漠吃醋只覺有趣,現在看他傷神,卻心塞萬分。
吃醋,就說明他在乎她。在乎她,就說明他動了情……
動了情啊……
真不知這是上天的饋贈,還是命運的詛咒,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李心玉容貌美麗,身份尊貴,從小就是在他人的艷羨和仰望中長大,得來的東西太容易,就不知該如何去珍惜。怎樣獲得一份平等的愛,像一個普通姑娘一樣去照顧她的情郎?這個問題,她想了兩輩子也未曾想明白。
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撫裴漠,好像此時做什麼都是多余的,說什麼都像是在撩撥。可她內心鼓動,急不可耐想要訴說點什麼。
自從金笄一事之後,她虧欠裴漠太多,不忍再見他失望。
“怎麼就和他們一樣啦?”冬日的朔風拂過宮牆上的冰稜,拂過李心玉的發帶和長發。她認真地望著裴漠,不帶一絲輕佻地、認真地說道︰“至少,至少現在陪在本宮身邊的是你,而不是他們啊。”
裴漠眸光閃爍,向前一步道︰“公主此言何意?”
“沒什麼。”李心玉轉過身,留給裴漠一個清麗的背影,道,“盛安是太子哥哥送來的,我不好拒絕;賀知秋視我如知己……”
話還未說完,裴漠無情拆穿她︰“他連你的臉都不記得,何時把你當做知己了?”
總不能說是前塵往事吧?
話說前世宮破之後,也不知賀知秋怎麼樣了?是繼續在太史局當官,還是辭官歸隱?
李心玉用腳尖去踢宮牆下的積雪,道︰“總之,賀知秋被誣陷,讓我想起了當年同樣被誣陷刺殺皇後的裴胡安——你的父親,故而不能坐視不管。可若我貿然救下賀知秋,怕會招來暗中敵人的記恨,從而惹來殺身之禍,情急之下,才假裝按照皇兄所說,是憐惜賀知秋容貌而救他。這樣即使我幫了賀知秋,那暗中的敵人也定會以為我是貪圖美色的無腦之人,不足為懼。”
裴漠神色稍霽。
似乎想起什麼,李心玉回首,嫣然笑道︰“何況,賀知秋不會武功,不如你聰慧,也不如你好看。在本宮眼里,你比他好上太多。”
裴漠明顯地愣了愣,隨即飛速低下頭,加快腳步超前走去。
“哎,你慢些!”李心玉小跑著追上,發現裴漠嘴角抑制不住上揚,這才知道這小子是在偷著樂呢。
那一瞬,仿佛祭台意外帶了的驚慌全被微風拂去。李心玉也粲然一笑,道︰“小裴漠,你笑啦?”
裴漠飛速收斂起笑容,平靜道,“沒有。”
“你就是笑了。”
“沒有。”
他白衣烏發,手持烏鞘寶劍,快步疾走在瀟瀟薄雪之中,嘴角彎起一個輕淡的弧度,溫暖而又灑脫。
而遠在長安一隅的庭院里,另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蠢貨!今日祭台遇險,賀知秋本是死罪,偏生中途面具掉落,殺出了個貪圖男色的襄陽公主!她三言兩語就調轉了風向,將眾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四年前的疑案上,情勢于我們不利。”
黑暗中,男人震怒拂袖,冷聲道︰“今日失手,以後恐再難有機會除去姓賀的。”
一黑衣刺客抱拳道︰“主公,听說襄陽公主最近盯吳懷義盯得很緊,還曾逼迫吳懷義換過丹藥方子,想必是開始起疑了。”
“她?她和太子沆瀣一氣,怕是沒得這個腦子。”男人旋身坐在楠木椅上,思忖良久,方陰沉道,“不過她既攪和了吾之大計,便不可不留意。”
“可要屬下暗中下毒……”
“不,不可操之過急。今日賀知秋一事,我們尚可用‘意外’二字搪塞,但若是襄陽公主緊接著遇害,兩樁事件結合在一起,無論怎樣都算不上是巧合了。不急,等過了這陣風聲,再想辦法除去他們。”
光線從窗扇縫隙中灑入,照在男人陰鷙的眼上。他緩緩道,“還有,丹藥之事,給我處理干淨了,不可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是。”黑衣人領命。
男人似乎想起了什麼,自語般道︰“對了,今日沖入祭台之上救了襄陽公主的那個少年侍衛,眼熟得很,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第26章 紅鈴
長安下了數日大雪,雪化之時最為寒冷。厚雪凍成了冰渣,李心玉連堆雪人兒的心思都沒有,終日抱著手爐窩在軟榻上,吃點零嘴看看書,偶爾同裴漠玩笑幾句,聊以度日。
這日午後,冬日暖陽淡薄,消融的雪水順著瓦楞間淅淅瀝瀝的淌下,在陽光下劃出道道晶瑩的弧度。李心玉小憩醒來,便听見雪琴來報,說是裴漠在外頭求見。
一听到裴漠的名字,李心玉頓時來了精神,掀開狐裘襖子坐好,讓人放他進來。
雪琴出門通報,不一會兒,便見身高腿長的裴漠一身暗青色窄袖武袍,捧著一個油紙袋子進門來了。
“難得見你主動來找我,倒是稀奇。”李心玉的嗓音軟軟的,帶著一絲睡後的沙啞,像只慵懶矜貴的貓兒,笑眯眯道,“你手里拿的什麼?”
裴漠向前,將油紙袋遞過去,塞到了李心玉手里。
紙袋子沉甸甸的,有些燙手。李心玉好奇地打開,只見袋子里裝滿了圓滾滾的干果,紅褐色,一個個漲開了口,露出里頭金黃的栗子肉,像是開口大笑的胖娃娃。
“這是什麼?”李心玉吃慣了山珍海味,卻不曾見過這樣的果子。
“糖炒栗子。”裴漠連眉梢都帶著雀躍,笑得極具侵略性,道︰“听白靈說,公主喜愛糖炒栗子,特意借膳房做的。”
“你做的?”李心玉訝然,感覺栗子的香味更誘人了。前世裴漠也給她買過糖炒栗子,但從未自己動手做過,這還是第一次呢。
她迫不及待,興致勃勃地拿起一顆溫熱的栗子,可帶殼的栗子硬邦邦的,與她平日素愛吃的那些完全不同,研究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下口,只得望向裴漠,小聲問,“這個,要怎麼吃呀?”
裴漠顯然被她問住了,半晌才道︰“你不是……最愛吃這個的麼?”
“我平日吃的糖炒栗子,是不帶殼的。栗子肉蒸熟,拌牛乳炒得金黃香軟,再捏成丸,裹上撒了桂花的糖漿,糖漿晾干後外酥里嫩,可好吃啦!”說罷,李心玉自顧自笑出聲來了,一臉新奇道,“我今兒才知道,原來栗子長這樣。”
說罷,她又陷入了沉思。前世所吃的栗子不帶殼,想必是裴漠替她都是剝好了再呈上來的,多少年來,李心玉只記得他是逼宮篡位的竊國賊子,卻忘了他埋藏在仇恨之下的深情……
裴漠亦有些感慨。直到這一刻,他才深刻地體會到他與李心玉之間的差距,並不僅是罪臣之子與尊貴帝姬那麼簡單。他們之間,是庶民與皇族、俗世與桃源的區別。
李心玉還在研究栗子殼,裴漠嘆了聲氣,無奈道︰“給我罷,我給殿下剝。”
李心玉將紙袋子遞過去,裴漠便倚坐在案幾後,細致認真地給李心玉剝栗子肉。未等栗子肉堆滿一小碟,李心玉便按捺不住了,伸手捻走了一顆,放在嘴里嚼了嚼。
栗子肉入口即化,綿軟香甜,她眼楮一亮,贊道︰“好吃!”
裴漠嘴角勾了勾,手上剝栗子的動作不停,道︰“比不得你那做工精細的桂花栗子糖。”
“可這味道是我從未吃過的,雖樸實了些,吃進腹中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暖,比那些珍饈佳肴強多了。”李心玉說著,又忍不住多吃了幾顆,不到片刻,那一碟栗子全數入了她的腹中。
裴漠卻是慢斯條理地擦淨了手,不再剝了。
“怎麼不剝啦?”李心玉眼巴巴地看著,還有些饞。
裴漠道︰“吃多了會腹脹,殿下若是喜歡,過幾日我再做。”
李心玉只得作罷。
她用燻香的濕綢帕慢斯條理的擦淨手指,忽的想起什麼似的,對裴漠勾勾手指道︰“小裴漠,本宮近來一直在思索一件事,你與我探討探討。”
“是那日祭祀大鼎爆炸一事麼?”裴漠淡然道。
“聰明。”李心玉稍稍坐直了身子,攏緊了身上的狐裘斗篷,習慣性地眯眼思索道,“你說,如果爆炸一案真的是有人蓄意謀害,那麼滿朝文武中誰才有可能是嫌疑人?”
裴漠沉吟片刻,道︰“大鼎爆炸,將直接威脅皇上的性命,又可間接除去賀知秋。祭祀一案涉及人員太多,若想知道是誰下此黑手,就必須弄清楚他的目標究竟是皇上還是賀知秋。”
“那如果說,敵人既想要除去賀知秋,又想要取父皇性命呢?”見裴漠投來疑惑的目光,李心玉笑了笑,“我們不妨來做一個大膽的假設,假設當年我娘遇刺一案和大鼎爆炸一案,皆為同一人所做,那我們懷疑的範圍豈不是大大縮小?”
裴漠眸中閃過一絲訝然,道︰“兩樁案件相隔數年,公主因何會這般猜想?”
李心玉道︰“只是直覺罷了。無論是四年前的皇後遇刺一案,還是招魂大典上的爆炸一案,一個令父皇誅心,一個威脅到他的性命,若真為同一人所做,那此人對父皇之恨必定刻骨銘心。”
如此猜想,也不無道理。裴漠點點頭,沉思道︰“我倒是不曾想到這方面,或許裴家,只是真凶的替罪羊。”
“不錯,連我父皇也被蒙蔽過去了。他親手除掉了自己的左臂右膀,朝野架空,等到他幡然醒悟,卻發覺無力回天……” 只能苟延等死,痛苦不堪
所以,他臨終前才百般叮囑自己︰不要追查真相,不要追查真相!因為真相殘酷到無人能承擔。
李心玉眼中的笑意漸漸消散,凝重道︰“小裴漠,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存在,那也未免太可怕了,我們皆活在他的監視之下,被他玩弄于鼓掌。”
“我未曾涉足朝堂,許多權貴都不曾了解,依公主所見,朝中誰人有如此權勢,能對天子下手?”
“依照推演之法,若兩起案件為同一人指使,那我們懷疑的範圍便縮小許多了。第一,此人的刺客能潛入御林軍層層把守的獵場,則說明……”
“此人一定帶過兵,與軍營熟稔。”李心玉還未說完,裴漠便會意,接過話頭道,“同是武將,就不難推測他為何要借此除掉同樣手握兵權的裴家了。”
“不錯。一山不容二虎,大抵如此。”李心玉一手撐著下巴,一手食指有節奏地輕敲軟塌邊沿,“如果此人真的怨恨李家人,大可擁兵自立,但目前為止朝中並無叛亂,我猜有兩個原因︰第一,是他手上雖有兵權,但兵力稀少疲乏,不足以支撐他自立為王;第二,則是叛亂的時機未到,他仍在鋪墊和計劃當中……結合二者來看,能滿足這些條件的重臣不過寥寥數人。”
頓了頓,李心玉勾起一抹自信的笑來︰“御林軍統領王梟,武安侯郭忠,懷化大將軍範槊,忠義伯趙閔青,還有瑯琊王李硯白。”
她特地將‘李硯白’的名字咬得極重,裴漠听了卻搖頭道︰“不,瑯琊王絕無此心。”
“哦?你這麼肯定?”李心玉眼楮一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莫非,你還與他有來往?”
裴漠一怔,似乎驚訝她為何會如此懷疑。半晌,他垂下眼去,顯出幾分落寞來,低聲道,“沒有來往。他以前幫過我,在奴隸營也受過他的照料,但我絕沒有與他深交,只是見過幾面而已。”
“見過幾面,對他這麼了解?”
“他的確是想收歸我做他的幕僚,可我不願受制于人,便沒有答應。不過,我偶然曾听他說過自己的政治理想,無非是要整頓本朝頹靡之氣,言辭慷慨,不像是會玩弄權術之人。更何況,他遠在瑯琊封地,要想插手皇城之事,著實太有難度。”
“有難度,並不代表他做不到。”李心玉自恃有前世記憶,依舊將瑯琊王列作頭號嫌疑人。
李心玉難得固執己見,裴漠望了她一眼,嘴唇張了張,終究選擇了沉默。
李心玉道︰“你想說什麼?”
裴漠搖了搖頭,轉移話題道︰“只是想起,公主似乎還漏了一人。”
“誰?”
“韓國公韋慶國。”
“韓國公?”李心玉想起來確實有這麼個老頭,可他存在感太低了,李心玉費了會神才捋清韓國公的身份,自語道,“我想起來了,他是陳太妃的哥哥,受了先帝和他妹妹的恩情,才被封了國公的爵位。”
“不,他被封爵並不僅僅因為其妹是先帝寵妃。他曾是我父親的同僚,戰功顯赫,後來在戰役中傷了根骨,才從軍營中退了出來。”裴漠道,“此人一向低調,但畢竟也曾手握重兵,姑且記在懷疑名單中。”
李心玉點頭,“好了,幕後主使無非是這六人中的一人或幾人,但最可疑的,莫過于李硯白和王梟,須著重防備。”畢竟,這兩人可是她前世的宿敵。
嗯,當然啦,另一個宿敵就在眼前,正朝著小狼狗的方向努力洗白呢。
她正想著,感受到裴漠灼灼的目光,便抬首笑問︰“看著我作甚?”
裴漠收回視線,用手背抵在鼻尖上,像是在掩飾什麼似的,說道︰“外人都說公主金玉其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