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那朵花應該是紅色的,就像是那天這個人送給他的一樣。
    有著五瓣小小的比指甲還小的花瓣,睫葉縴弱,卻紅艷如血。
    只在他經過的地方開放。
    “這才走了多遠,六個朝代的人都出現了。”希夷晃悠著手里的燈籠,看著那只燕子燈籠在繩子下轉啊轉,用墨點出的眼楮猩紅如血滴。
    “他們的記憶都停留在了生前,卻一點也沒覺得周圍哪里不對勁。”
    法則已經繞著留城轉了一圈︰“很奇怪,這座留城也被什麼屏蔽了一樣,我看不見它的過去,就好像是……是你在出手遮掩似的。”
    希夷扯著嘴角冷笑了一下︰“是啊,我還把我自己的佛道繼承人給搞得半死不活的呢。”
    他低頭看看靠著自己肩膀正半闔著眼楮快要睡著的小孩,轉而問︰“瀛洲鬼女呢?”
    進入留城後就被迫顯露出了生前模樣的鬼王壓著嘴角,這座城池處處給他不好的感覺,那種與天道息息相關的力量讓他像是遇到了另一個自己——不,確切地說應該是遇到了自己落下的一半靈魂。
    這種感覺古怪極了,他說不上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就是渾身別扭。
    在接過少女們遞過來的燈籠時,他曾經有意無意地和對方觸踫了一下,她們身上的鬼氣仍在,但卻完全忘卻了自己身為厲鬼的事實,行事言語渾然與活人無異,希夷不至于被留城壓制到這種地步,但在某些地方也與留城同化了。
    比如說,他找不到瀛洲鬼女的位置。
    留城大約是在保護瀛洲鬼女,于是和那股力量隱約應和著的希夷也被隱瞞了瀛洲鬼女的信息。
    簡直不可理喻。
    如果是天道的一部分,怎麼能有所偏愛?
    希夷順著人流往前走,觀察著四下的景色,留城中酒館飯莊乃至當鋪一應俱全,書畫鋪子的招牌上有一卷書,末梢繪一截楊柳枝充作特色,紅粉閣樓上有曖昧的燈火和著笑鬧盈盈飄出,點心鋪子里伙計著急忙慌地稱量糕點,用油紙包裹著溫熱的點心遞給等的不耐煩的客人,還有書生站在街角痴痴地望著遠處笑容明媚的姑娘。
    每一家店鋪都生意興隆,人人臉上都帶著幸福的笑容,好像這里是絕無人間苦楚的極樂世界。
    沒有乞討者,沒有流浪漢,也沒有無家可歸的孤兒。
    一聲鑼鼓忽然震響在耳畔,提著銅鑼站在一處朱門飛檐下的短打男人提高聲音大呼︰“連雲仙今兒登台,扮《游園》一出,票價二十文,包帶茶水,一刻鐘後開演——”
    這連雲仙大約不是什麼特別有名的角兒,男人敲著鑼喊了好幾遍也沒有多少人掏錢走進園子里去看戲,希夷看了看這座門臉兒極小的園子,想了想,隨手將一盞兔子燈往男人手里大大方方一伸。
    男人接了上一個人的票錢,轉頭見了兔子燈,神色沒有什麼變化,依舊恭恭敬敬地手心在上伸過來,希夷見此,挑起一邊眉毛,將底座兒頗大的兔子燈往他手上端正一放,男人端著燈,姿勢有些可笑,他卻渾然不覺地轉頭朝園子內喊︰“公子賞臉,三錢銀,上座——”
    男人口齒清晰聲音洪亮,一聲聲似要遞進園子最深處。
    拿著個燈蒙混過關的希夷抱著孩子飄然踏入園子,這園子和外面看起來一般的小,一眼就望到了盡頭,庭院盡力抻開搭了幕布畫景,擺幾張四方桌椅,周圍用花木圈出雅致景觀,顯然是人數極少混口飯吃的草台家班,整個班子也只能排寥寥幾出曲目。
    雖然如此,顯然班主也在努力做得更好,那些花花草草修剪得精致美觀,花苞點綴在枝頭,含羞待放,小小的半個巴掌大的燈籠高低錯落掛在樹梢上,將整個園子照出朦朧如夢境的光暈。
    第69章 驚夢(十三)
    希夷被引著坐到了最靠近戲台子的桌子旁, 說是戲台子, 其實也不過是用幾塊木板潦草扎起來的簡陋圍欄,上面用水紅的綢子扎了結, 拉出一塊長寬約兩丈余的白地, 長長挑出的屋檐重做頂棚,懸掛數盞色彩輝煌的燈籠,四周擺一圈高低錯落各致的花草,竟然也有了富貴人家庭院春深的意境。
    場地雖簡陋, 布置卻極其用心, 在心思機巧方面, 竟也不遜色于那些專唱堂會的大班子。
    臉頰貼著希夷肩膀的小孩兒已經閉上了眼楮, 呼吸平穩細微,似乎沉入了夢里, 希夷將他放在腿上,垂墜曳地的大袖正好蓋住他大半的身體。
    吱呀一聲, 迎客的大門合攏,庭院里樹梢花叢間的燈盞倏然熄滅, 暗沉沉的院子里,頓時只有那一方花團錦簇的戲台子被籠在鞁食鷸小br />     清幽洞簫長笛乍起, 花木扶疏間, 一戲裝麗人碎步盈盈如雲而出,長裙委地,水袖堆折,珠翠在花燈的照耀下展現出璀璨瑩光, 如同流動的星芒,在夜色里凝固成一捧細碎清澈的火焰。
    上了濃厚妝容的臉已經看不清本來樣貌,桃紅的妝粉故意在眼尾拉出長長的暈紅,勾出姣好的眼形,輪廓清秀的面容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如含著水波流光,每一次抬眸都是百媚橫生,不言不語就能道出無盡的哀怨輕愁。
    這大概就是方才那男人說的“連雲仙”了,希夷靠在高背椅上,歪著頭看絲竹聲中戲子身段盈盈,捏著扇柄對著台下欲語還休。
    一角石青色的衣擺從希夷余光里掠過,有細微的騷動在後面響起,希夷懶洋洋地側著臉看過去,便見得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正悄悄地從後面走過來。
    庭院里看客寥寥,攏共就五六張桌子還坐不滿人,便是坐在這里的也大半在與同伴說話,少有認真听戲的。
    那書生顯然極其恪守禮節,也不管對方是不是在听戲,一路帶著打擾了人家的抱歉笑意,右手壓著袍角怕踫到別人,側著身體繞過一張張桌子,時不時朝他們頷首表達歉意,又不敢出聲,模樣顯得有些拘束和滑稽。
    他一路往前,希夷挑起了眉頭,就見他停在了自己這張桌子旁。
    那書生抬起袖子緊張地擦了擦額頭的細汗,對希夷拱手為禮,輕聲道︰“兄台,在下——”
    他抬起臉來,在看見希夷的面容的同時,聲音在半路卡頓了一下,眼里有淡淡的驚訝之色,過了一會兒才找回了組織語言的能力︰“……在下可否與兄台拼個桌?”
    希夷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盯著書生的臉,慢慢坐直了身體。
    這靦腆書生有一張非常出色的臉,不如希夷那般i麗明艷,是世人最為欣賞的正人君子的長相,文雅秀致,俊逸溫潤,渾身都是書齋里養出來的書卷氣,笑起來時有點不善言辭的溫柔。
    法則忽然遲疑著在他耳邊問︰“這個人……好像……”
    希夷沒有理會法則含糊莫名的疑問,朝那個忐忑不安的書生笑起來︰“當然可以,請。”
    書生隱隱松了口氣,撩起長袍坐下,再次向希夷致謝,不等希夷回應就急切地看向了戲台。
    縴長的手指抹開扇面,露出金粉粼粼繪著儂艷牡丹的圖案,半張臉藏在扇子後的戲子含羞帶怯地望著台下,一雙濃妝艷抹的眼眸明亮婉約,細膩悠揚的唱詞從她口中傾吐而出,眼神里都是濃烈深沉的脈脈深情。
    希夷饒有興致地看著身旁的書生,又看看台上捻指挽花的美人,他們的眼神在半空中交匯,里面粘稠濃烈的曖昧幾乎要凝聚成實體從虛空中滴落下蜜糖來。
    書生和戲子。
    這戲碼倒是有趣。
    希夷發現了這兩人的貓膩之後就像找到了什麼樂趣一般,珠玉般的唱詞從他耳邊滾過,全然沒有被他听進心里去,一心只睜大了眼楮看他們的互動。
    燈光下的美人抬起水袖拋出,衣袖飛揚間,她下意識地看了台下的書生一眼,眼里的歡喜是真真切切的溫柔;而接收到這個視線的書生雙手規規矩矩地按在膝蓋上,輕輕搓著手掌下的布料,嘴角抿著怎麼也捺不下去的弧度。
    倒是把旁人當成了空氣一般。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鈿,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
    扇子合攏,故事里被禮教束縛著生命的高門閨秀輕輕嘆息,和著絲竹慢悠悠地吟唱著。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風吹著屋檐下的燈籠晃晃悠悠,韉乒庠緯雒髏鴆歡 墓庥埃 靼當浠 洌 袷欽嫻撓幸桓 腦溝納罟冑】愕墓 杲德湓諏甦飫鎩br />     鬼王活著的時候對這些游樂之事不甚在意,這一出名滿天下廣為傳唱的劇目他也只知道個大概,邊上的書生一定對此了解透徹,但看他的樣子,此刻佔據了他心思的一定不是什麼閨中少女哀哀唱著的婉轉情思。
    一折戲結束的很快,但是比尾聲更快到來的是嘈雜吵嚷的人聲,希夷循聲看去,就見一個男人氣勢洶洶地領著三個魁梧壯漢往這邊沖過來,四下里一掃,就鎖定了某個人的身影,一個箭步沖上來,單手拎著衣襟將書生從位置上提了起來。
    “五個月前借的錢還沒還,口口聲聲說沒錢,轉頭就急著來包戲子?!”男人瞪大了眼楮,額頭上青筋直蹦,“姓許的!今日你若再還不上錢,我便剁了你一只右手,看你拿什麼讀書!”
    四下里頓時一片嘩然,大家都是來尋樂子的,誰樂意瞧這種討債的戲碼,當下便有不少人起身離開,留下看熱鬧的不過寥寥兩三人,端坐不動的希夷算是其中一個。
    ——他懷里睡的安穩的小孩兒算是另一個。
    “哎呀……這是怎麼說的……”
    絲竹聲在男人闖進來時就停下了,台上的戲子放下扇子,站定在原地,褪去了那種戲曲里風流婉約的風情後,她的眼神里都是清凌凌的寧靜,一雙眼楮直直地盯著面前的鬧劇。
    後院忙忙地跑出個男人來,帶著四五個扎著頭穿著白色練功服的清俊少年,見此場景連忙上前勸解︰“有話好說,大家開門迎客,諸位突兀闖入,我這生意也做不下去,有甚麼事不能好好說——”
    他的視線轉到書生臉上時,突兀地頓了一下,表情瞬間變化了兩三次,定格在一個惱怒的情緒上︰“是你?!”
    班主猛地扭頭,瞪了一眼台上的連雲仙,呵斥身後的少年們︰“還不把連雲仙帶下去!”
    盛妝的戲子直直地站著,梗著脖子道︰“今晚的戲還沒有唱完,我不下去。”
    班主臉色都青了︰“你當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
    往一個少年背後推了一把,將他搡上台去,轉頭對書生皺眉道︰“許生,連雲仙是雲春班的台柱子,當初我買下她時就簽了一輩子的賣身契,我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人,你若是拿得出贖身的錢,將這些年班里養她教她的都還盡了,讓她跟你走也不是不行,可是你看看!”
    他的手指飛快地在催債的男人身上一指,又回到書生臉上︰“往日里你拿錢來看戲,我也不管你,今日竟將禍事惹到了雲春班里——”
    書生臉色青白,好似一具僵尸,被男人直挺挺地拎在半空中可憐兮兮地晃悠著,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眼里帶著點哀求,也不知在向誰求救。
    “我不是……”他聲音低啞含糊,“我在攢錢了……”
    他說著,掙扎了兩下,將自己的衣襟從男人手里拔出來,顫抖著手指努力抹平衣服上的褶皺,臉上都是濃重又茫然的悲哀。
    听見這句話,班主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催債的男人便提高了聲音道︰“在攢錢了?那正好,把欠錢莊的錢都還了吧,斷人前途的事我也不想做,錢莊借你錢救治你母,又替她置辦墳地,這等恩義,你個讀書人不想著涌泉相報也罷,連借走的錢也不想還麼?”
    許生下意識後退了一步,面色漲紅,氣的手指發抖︰“你們那是恩義麼?我借的錢早便還盡了,你們卻說出了那麼高的利息……我還了又還,怎的還越欠越多了?”
    男人猙獰地笑了笑︰“你借錢時便簽了五分利的契書,說了一口氣還盡,還不盡就繼續加利……這回是連契書也不認了?!”
    “錢莊已經寬宥你多次,今日是最後期限,你還不上錢,就拿手來抵吧!”
    他目露凶光,後面有人遞出了一把寒光凜凜的剁骨刀,送到了男人手上,男人速度極快地抓住了許生的手,將那只握筆的修長手掌按在了桌上,貼近了冰冷的刀鋒。
    許生被按在桌上動彈不得,兩三個人壓著他的背讓他死死貼著桌面,他睜大了眼楮,俊秀的臉上顯出了點慌亂無措,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到了戲台上。
    連雲仙還脊骨筆直地站著,幾名少年圍著她七嘴八舌地勸著,她渾然當做耳旁風,只是緊緊盯著人群中的書生。
    見他回頭看自己,連雲仙不知從他的視線里看出了什麼,渾身的力道忽然一松,那挺得筆直的脊背也有些佝僂了。
    “我還!”許生被按著掙扎不得,眼見刀鋒已經壓上了自己的手,他顧不得許多,嘶嚎出聲,“我還!我還!”
    一張斯文俊美的臉在恐懼下略有些扭曲,他努力仰著脖子,徒勞地想要遠離那把剁骨刀,倉皇地說︰“我攢了些錢……”
    男人追問︰“多少?”
    許生額頭落下了大顆大顆的汗珠︰“一兩六錢……”
    男人不耐煩地呵斥︰“頂個鳥用!你如今已欠了五十兩!到下個月還要再算五分利,不如砍你一只手清了賬!”
    他作勢要動手,許生猛然扭頭,望著連雲仙,眼里灼熱的火光明亮得要燒起來︰“阿雲!阿雲你救救我!阿雲!”
    連雲仙僵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
    許生連聲喊道︰“阿雲!你救我,我要娶你的啊,我攢這錢,就是為了娶你……”
    他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急促地喘息著,喉嚨里差點崩出血來。
    連雲仙沒回應,班主先怒了︰“你這賊書生!誘騙連雲仙不說,還要哄她的錢?!”
    班主大約對連雲仙也有點情分,嘴上說著賣身契,但見許生當面向連雲仙要錢,氣的就是一個倒仰,恨不得上前打他一拳。
    連雲仙茫茫然地看著這個說要娶自己的人,張了張嘴,一行淚忽然從臉上淌下來,下意識地回答︰“許郎……那是我贖身的錢……”
    許生額頭上滿是汗,努力望著連雲仙︰“阿雲……阿雲我會贖你出來的,我說過會娶你,但是現在、你救救我……”
    希夷好似被全部的人忽略了,他大大方方地坐在中間,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連和他打過招呼的許生都看不見他似的。
    鬼王細細打量著在場眾人的表情動作,視線從許生和連雲仙身上來回逡巡,輕輕咋舌。
    一個怯懦的普通男人和一個痴情的女人?
    連雲仙眼里還汪著水,嘴角提起一點笑容來,似乎被許生的承諾打動了︰“好,我替你還錢。”
    班主用力一跺腳,提高聲音︰“連雲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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