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

    那塊碩大的冰盤中央,站著個身姿清雋的美人,衣著很是別致,是一種從未見過的貼身款式,睡蓮一般的淡藍色綴著無數銀線銀片,將整個線條勾勒的清晰而又誘人。
    向頭臉看去,更是驚艷,不知怎麼染就的一頭白發高高束著,就連雙眉與睫毛都涂了白,面上的脂粉微微閃著些光,將精致的臉龐雕琢出絕美的輪廓,又仿佛是誤入凡塵的神,只一眼,便震得人心劇烈擺蕩。
    雙足之下,似乎有刀樣的鐵片支撐著,他單腳微一點地,人在冰盤上急速劃過,發尾輕搖,衣帶蹁躚,飄然欲飛。
    這冰上之舞,遙遙應和著東流的琴音,琴音緩時,他身似弱柳,迎風舒展,琴音急時,他便勾手抬足,旋轉跳躍,兩廂配合的天衣無縫,竟是珠聯璧合,令人目眩神迷至極。
    要說人的眼楮為何會生在耳朵前面,那必然是眼見的比耳听的更為容易佔據心神,如今這場面,眼里已經被這美到無話可說的身姿佔據,耳朵卻也沒耽誤听那技藝超絕的琴聲,南坊花街內的人群,只覺已到了仙境一般,怕是九天之上的仙人樂舞也不過如此了吧。
    良久,琴音漸漸低落,似晚風拂過松林,又如朝露在晨輝中散盡,最終就此寂靜無聲。
    冰盤上之人,雙手提足,呈了一顆絕美的水滴形狀,一個急速到看不清面目的自轉之後,也猛然停了下來,雙手環于胸前定神,垂目。
    兩家的表演同時結束了。
    短暫的集體愣神後,人潮開始蜂擁而上,春草堂舞台前的藤箱迅速被填滿了,辛夷站在一旁喊到聲嘶力竭︰快,快!再取幾個空箱來。
    照這個架勢,就算還沒開始計票,今晚的贏家也已經非常明顯,重樓與東流之名,共同輝耀在這秋日的夜空中,被無數人仰慕著銘記在了心里,進入終選那也必然是板上釘釘的事。
    熊梁悄摸的將自己手里那朵白菊扔進了春草堂的藤箱,轉頭蹭回自家主子身旁,低聲道︰王爺,前面還有幾家沒表演完的,要再過去看看麼?
    蕭祈回過神,不用了,回吧。轉身掉頭出了南坊,身旁幾個常服的侍衛也急速跟了上去。
    回到府里,每日必讀的邸報怎麼也看不進了。
    他不明白今晚喬裝打扮跑了南坊這一趟到底目的何在。他極少有這樣失措的時候,思索了半天,方才得出了結論。
    那個叫重樓的小倌,參加名花宴爭奪花魁的名號,很有可能是沖著他來的。所謂知己知彼,他一定是前去打探敵情的。
    嗯,沒錯。
    蕭祈在心里自我肯定了一下,向身旁人發問︰無名,那個重樓,你怎麼看?
    無名晃了出來,確實好看。
    蕭祈有些無語︰嘖,我問的是這個麼?我是說他這個人你怎麼看?你不覺得他出現的時機太過湊巧,這花魁,多半沖著我好色的名頭來的。
    無名沒能想出中間的必然聯系,只能隨口奉承道︰主子高見。
    說完了抬眼再一看,自家王爺擱在案上的手指微微敲擊著,這是主子心里煩悶時不自覺的一個慣常動作,之前為了更好的扮演角色,他也曾模仿過幾回,心里轉了轉,替主分憂道︰
    不然我想辦法去處理了吧,既然沖您來的,危險還是早點扼殺為好。
    蕭祈思索著用詞,回應道︰是沖著我來的,但目標卻又不是我。身手高到你都毫無把握的程度,要殺我的話,早就動手了。你忘了,杏林他已經有過機會了,爪子伸出來卻又立刻縮了回去。
    那無名不知道要如何接話了。
    蕭祈︰名花宴後再看吧,如果真是他得了花魁,也不妨接進府來,近處觀察一下路數。
    無名沉默了半晌,弱弱的答了聲是。
    第18章 、終選
    十月十五,下元節,水官解厄。
    剛入夜,滄江邊上已被放河燈祈福的民眾擠滿,星星點點的各色燈船開始順水而下,將往日漆黑的水道幻化作了天上的銀河。
    有花船逆流而上,船首的鼓樂班子吹拉彈奏的好不熱鬧,江邊停泊的官船內,有人開始對身旁親友吹噓︰瞧見沒?浣水樓的花船,水生公子與東流應該都在上面呢。我有幸見過東流一回,那模樣,實在出塵至極啊。
    立刻有人接話道︰東流?昨夜一曲壓群芳的那個小倌?
    頭前那人立刻公允的評價︰以琴技論,冠絕天下也算當得,畢竟是水生公子的親傳弟子嘛,可要說到壓群芳,昨夜能佔了鰲頭的可不是他。
    裴傳霖今日晨起才到了上都,沒能見到昨夜花魁初選時的熱鬧,只是他在原州听過相關的傳聞,如今手里也得了宴會的帖子,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去呢,不由有些好奇的問道︰小倌?男的也能競選花魁?
    入籍做了伎家的,都能參與競選,只是選不選得上那就另說,往年參選的小倌倒也不少,可從來就沒能拔過頭籌,好男風的畢竟少數嘛。今年也就是奇了怪了,居然有兩名小倌入了終選,頭前我說能壓了群芳的,就是另外春草堂的那位,玉面重樓!
    介紹完了,這人反問︰慎言兄,你可是裴家家主的二公子,原州裴氏與蕭氏,江氏,程氏並稱四大閥門,你這蒞臨上都的,這麼大熱鬧居然沒人給你送帖子?
    裴傳霖笑道︰自然有的,帖子比我還先到府呢。只是我對美人什麼的一向沒多大興趣,皮囊罷了,早晚都是枯骨一具,有什麼可在意的?你我老友兩年沒見了,倒不如陪你在此小酌,樂得清靜。
    席上眾人為這友情一片贊嘆,可他的好友大笑幾聲後卻是不依了︰早說啊,一封名帖也可攜帶三五好友,你不在意,我等可還沒見過花國里最最頂尖的那批美人,心癢得厲害呢,不行,得去,也讓哥幾個開開眼。
    裴傳霖無可無不可,頷首默認了,那老友立刻興奮的招呼船家開船,向著上游船寨駛去。
    沒一會兒功夫就到了,裴傳霖的帖子雖然不在身上,但他裴氏二公子偌大的名頭,迎客的小廝只略略在名單上掃過一眼,便將幾人放了入內。
    十來艘花船綁扎成的船寨,被木板鋪得如平地一般,幾乎感覺不到水流的晃動,宴會的主場設在最大的那艘樓船內,是屬于金釵閣的,足足有三層的高度,此時燈明如晝,鮮花著錦,氣派到了極致。
    幾人來得遲,位置坐的偏了些,裴傳霖向看台正中望去,熟臉的不多,但首位的安王蕭祈,以及右側太僕寺蔣欽卻是能認得的,一打眼的功夫,丞相家的庶子江渭也到了,坐在了安王的左側。
    這位與他算是同窗,雖然不是多麼親密的關系,可懷山書院三載也打過不少照面,此時也從人堆中將他認了出來,兩下里微笑著點個頭,算是見了禮打過了招呼。
    表演很快就開始了,頭一個出場的是北原來的名妓,花名藺小小,名字雖小,身形卻是北方女子慣有的高頭大馬,一襲紅裙勾勒出極度豐滿的曲線,一曲胡旋舞急轉如風,令人眼花繚亂,率先博了個滿堂彩。
    接下來的幾位,莫不是千嬌百媚的美人,技藝也是頂尖出眾的程度,就連裴傳霖這自認不好美色之人,也不由悠然神往,很是愜意的欣賞了一回。
    不知不覺間,一個時辰就此過去,算一算人頭,僅剩下兩位未曾出場了,浣水樓的東流,以及春草堂的重樓。
    表演順序都是以昨日的花票多寡決定的,票數越多者排序越靠後,可見最後這二位,必是昨夜最得萬眾歡心的,大廳中頓時起了一片議論聲,怕不是今年,要出上個男花魁了?
    後台上,東流冷冷望了對面一眼,抱著自己的焦尾琴去了舞台。
    水生則靠近了辛夷,低聲嘲諷道︰昨夜讓你們撿了好大的便宜,踩著我家東流討著了好,今天這表演都是逐一而上,我倒要看看你家那個再拿什麼本事來爭。
    辛夷沒答話,只覺得心中一直景仰的人物,此時面上很有些不太好看,神仙下了凡塵露出這嫉妒的嘴臉,卻也不過如此啊,他心中有些幻滅的想著。
    舞台上琴音悠悠響起,不知他們從哪里得了銅鏡射燈的法子,此時也學了重樓掛牌宴的那套燈光手法,舞台暗黑,獨獨留了一束光柱籠罩在美人身上。
    東流琴技之高明自然無需贅述,此刻竟比昨夜還要再驚艷三分,原來是借著地利之便,呼應著滄江夜流的水聲,把一曲瀟湘水雲彈的如泣如訴,浪卷雲飛,直讓人深深沉浸在寒水月冷的煙雨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曲畢,終于輪到重樓了,辛夷略有些擔憂的望過一眼,借著為他整理裙袍遮掩著自己的緊張。
    楚歸看著他微微顫抖的手,頭一次對這位管事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促狹的扣起食指在人臉上一彈,說道︰別怕,看我的。轉身上了樓。
    辛夷捂著臉,又是欣慰又是羞惱,自家寶樹這架勢倒是信心十足,可你有力氣留著對付外面的貴人啊,調戲我作甚?兩個小倌之間還能落了什麼好麼?他沒頭沒腦的想過這麼一遭後,急速跟上了,在台幕後小心躲著,向外望去。
    整個大廳還沉浸在琴曲的余味之中,一道光柱亮起,春草堂的那位玉面重樓並沒有出現在舞台之上,而是在樓船的三樓處憑欄而坐,只手撐著絕美的臉龐,雙眼微闔,面頰緋紅,姿態極其的慵懶,一束長長的黑發在夜風中繾綣的翻飛著。
    忽的左手一抬,手中一個精致的葫蘆現了形,仰頭作勢大大的喝了一口,面上立刻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台下的觀者頓時明白了,這是扮演著一個醉酒的少年郎,還沒怎麼開始動作,這灑脫至極卻又憨態可掬的迷糊模樣就已經萬般的討喜,令人在驚艷之余又不覺升起了幾分親近之意。
    台下更靜了,靜得裴傳霖能夠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一聲快過一聲。
    慢慢的,舞台上開始起了笛音,是個空靈清潤的路數,偶爾的轉音卻又帶了些詼諧與頑皮,直將這美人醉酒的意境襯得淋灕盡致。
    坐著的少年起了身,軟軟的一個懶腰伸出了無比的媚態,卻又與尋常小倌的矯揉造作完全不同,是醉酒後極自然的舒展,帶著些從骨子里散出來的媚,只這一下子,廳中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吞了口水。
    眼睜開了,朦朧中含著醉意,又似乎有些委屈,原來是剛才失手跌了葫蘆,那葫蘆已經在欄外不遠的地方,被另外一根光柱照耀著。
    少年不假思索的翻出了欄桿,兩步路走的歪歪斜斜,終于彎腰撿到了自己的葫蘆,晃了晃,又開心的仰頭喝了一口。
    舞台上的燈光突然大亮,台下啊!!!的驚呼聲齊齊傳來。
    原來那少年落足的地方,不過是一柄撐開的油傘傘尖,下方則是七八柄同樣的傘,尚未打開,一柄頂著一柄,顫顫巍巍的托著上方的少年。
    就在這看似不可思議的細長傘棍之上,眾人抬頭仰望的目光之中,重樓一身素白的紗衣,開始了他的足尖舞,一雙如雪的赤足在深黑傘面的襯托下,誘得所有視線片刻也沒法挪開。
    人在上面晃晃悠悠的舞著,時而寫意豪邁,時而輕巧俏皮,傘在下面晃晃悠悠的頂著,偶爾微微一錯位,就能引得一片的抽氣聲,生怕一個不穩,將如此可愛的美人摔了下來。
    可那絕色美人不知是什麼做成的,身輕若柳絮一般,平衡也好到驚人,無論他什麼姿態的舞蹈,甚至還就手的一個空翻,那傘棍一直穩穩當當的立著,絲毫沒有倒塌的架勢。
    就在所有人徹底放下心,只管欣賞美色的時候,忽然 嚓的一聲,下方第二把傘柱突然斷裂,傘棍就此散了架,平衡立時也保不住了,傘尖上的美人好像中箭後跌落的雛鳥,看似輕忽實則沉重的墜在了舞台之上。
    大堂中嗡嗡聲立刻響起,好些人不自覺就站了起來,一臉震驚的模樣,呆呆盯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台幕後躲著的辛夷心跳都快停了,這是表演失誤了麼?抑或是道具出了問題?
    前幾次的彩排他都在場的,節目最後應該是下方油傘逐個的打開,然後重樓會開始跳躍,控制著一柄接一柄的分離,人也一點一點的下降,根本不該是這樣突然斷裂半空墜落的結果。
    驚疑之中,笛聲並未因此停歇,反而有微微上揚之意,伏在台上的少年悠悠翻了個身,懶懶的側躺著,左手酒葫蘆舉高了,再度喝上一口,爾後臉帶著迷離笑意閉上了雙眼,宛若海棠陷入了春睡之中。
    笛聲立刻低落了,似乎害怕驚醒了夢中人,爾後漸漸的悄然無聲。
    靜止了幾個呼吸的時間後,楚歸睜開眼站起了身子,對今晚的觀眾們行禮以示謝意,堂中立刻響起了各色的拍擊聲,叫好聲,還有無數的鮮花鮮果被拋到了台上,顯示著在場之人的喜愛之情。
    辛夷迅速上了台,伸手攙扶,低頭向自家寶樹的雙腳看去,左邊腳踝果然已紅腫起來了,他心里慶幸著,又不覺有些佩服。
    這樣的突發事件,重樓居然還能將結尾控住了,讓別人以為是刻意設計的環節,這台風可也太穩了些,就是不知道評選的那幾位能否看出來,會不會對選票有不利的影響。
    他怕被人看出岔子,擠出了一臉的笑意掩飾,暗中將人攙穩了,慢慢下到了艙房里。
    這是一處專門給重樓準備的盥洗更衣的地方,沒想迎面撞見個面生的公子,正杵在門口愣愣的向里張望。
    轉頭看見了兩人,俊朗的面孔立刻就紅了,期期艾艾的解釋︰我,我剛見重樓腳傷的厲害,我有藥,呃,上好的傷藥
    裴傳霖是真的有些尷尬,他在自己還沒能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找到這兒了,為什麼要來,來了又能干嘛,他還統統沒有想法。
    沒想到立時就撞上了正主,他偷偷瞄過一眼,這少年比剛才的驚鴻一瞥更精致鮮活了幾分,此刻似乎微微含笑的望過來,讓他這話說了一半的,就已經徹底忘記要說些什麼了。
    第19章 、木槿
    辛夷見慣了這等因色起意的呆子,這人雖然衣著上佳,卻明顯不是上都流行的款式,面無表情的問︰您哪位?
    裴在下姓裴,裴傳霖原州來的。裴傳霖答完莫名有些羞恥,刻意點出原州二字很有些心機了,不知道對面人會怎麼看他,可他確實又不願讓人以為他只是個無名之輩。
    辛夷腦子里搜過一圈,原州來的?想想原州大將軍裴傳昊的名字,似乎與他有些相似,嘴里不覺就問了出來。
    那是家兄。裴傳霖老老實實交代。
    辛夷雙眼頓時亮了,楚歸也不由得正視了一眼,原州裴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四大門閥之一,擁兵三十萬的原州大將軍是他家的,大定國幾條金礦脈也是他家的,那是家中真有礦的豪強子弟,天下都能排上號的人物。
    沒成想養出來的二公子,倒是靦腆青澀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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