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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手 第10節

    管家早前遣人購置了香燭冥衣等用物,此時正督促馬夫喂草刷馬,挑選好的馬匹,待蕭蔚下朝後,可立刻啟程前往余府。
    然而過了晌午,蕭蔚仍舊未歸。
    第15章 給我滾
    祭祖的時辰一般以巳時初至申時前為宜,陽氣旺盛,有神光相護,可守得出行平安。余家的祖墳遠在鄞江郊外的偏山,來去一趟不容易,當日去當日回的話恐怕趕不及夜前下山,因此都是年底去祖墳祭掃。寒衣節祭祖,多在余府祠堂內,上香三柱,燒衣添香即可。
    余嫻怕父母在家中等過了時辰,也顧不得再等蕭蔚,喚人拉馬車,打算先行一步。正要出門,余府的小廝卻急匆匆來了蕭宅,余嫻見他的時候他還癱在地上喘粗氣,讓人給了水喝才說出話來。
    “小姐!昨兒半夜都察院巡城查到地下賭坊,把二少爺給抓了,官差按著他要現場卸掉一條胳膊腿兒,二少爺嚷嚷老爺的名諱,企圖仗勢壓人,恰好被暗訪的御史听去!老爺和姑爺上朝到現在都沒回來!”
    余嫻惶惶一趔趄,跌坐進圈椅中。端朝律法,聚賭者輕則杖十,重則處死!官吏及其家眷若敢參與,更是罪無可恕。倘若態度端正有思悔改,還能從輕發落,楚堂哥剛被抓就讓官差按下要卸胳膊,怕是叫囂得厲害。
    她以為二哥只是愛廝混,不知他還會在晚夜潛出府門去賭,早知有此一劫,那日听書齋老板說起地下賭坊時,她便該報給兵馬司一窩端了。彼時只想著莫要沾惹閑事,唯恐被賭坊人報復,沒想到一念之差,害了二哥。
    “二哥現在何處?”她連忙支起身子問,“阿娘呢?”
    “二少爺在大牢里關著,今晨夫人去看過,脊背後臀被打得血肉模糊,但老爺為官清正和善,各司看在老爺面子上,胳膊腿兒還給少爺留著的,具體怎麼發落要等老爺和姑爺回來才知道。”
    但現下已過了午時,蕭蔚這個不沾余府之事的給事中都未歸,二哥還有什麼從輕發落的余地嗎?
    余嫻眼眶一紅,想到見了血光的母親,她又定了定心神,“春溪快,跟我回余府。”
    顧不了顛簸,余嫻一再催促馬夫,不消多時便到了,縱然茲事體大,她也不會亂了儀態,急跑時端首提裙,背直身挺,越是焦心,越不能再讓人看了笑話。
    “阿娘……”無人出門迎她,想必是哭得難以行動,她直入院中,開口喚母親。
    然而踏入院中,發現余母只是靜靜坐在桌邊,眉眼有些沉罷了。余堂跪在她腳邊,倒是哭得不著四六,听見余嫻的聲音,他趕忙低下頭抹了眼淚,喚了聲小妹。
    “阿鯉來了?先坐。”余母抿了口茶,瞥了眼地上的余堂,“如今著急也于事無補,且等著吧。”
    “阿娘,二哥被關在哪個大牢?送過藥了嗎?”余嫻蹙眉關切地問,又低頭,“大哥你跪著作甚?”
    余堂別開視線不與她對上,余母冷笑一聲,“現在曉得虛了?和你弟弟去賭的時候怎麼不見得虛?”
    余嫻如遭雷劈,“大哥你也去賭了?”
    余堂不說話,輕點了下頭。
    余母橫眉冷笑,“幸好他眼尖溜得快,若是也被抓住,余家怕是要統統下獄。”
    余堂又拉住余母,“阿娘,弟弟怎麼辦?不會真被斷手斷腳吧?我們以後絕不會再賭了,求您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余母收回袖子,猛將茶杯拍得粉碎,呵斥道,“你傻了?!你們兄弟倆合起來賭出去十萬兩!那可是十萬兩!你爹的手腳能不能保住都成問題!還想你弟弟?!若不是余家祖上富庶,你爹都說不清楚這麼多銀子從哪兒來!他最好昏死在牢里,再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剁他半個身子都是他賺了!”
    十萬兩的話出,余嫻瞪大眼楮,猛看向余堂,“大哥,你們怎麼有的十萬兩賭錢?”
    “來,跟你妹妹說說,讓她也長長見識。”余母頗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反正余家半個前程也搭進去了,還不如冷嘲熱諷一番這逆子,解自己的氣。
    這種勾當,作為兄長的余堂實在不想跟余嫻說,一時憋得臉上呈現豬肝色。
    “說啊!”余母呵他。
    余堂垂眸,“偷父親做的玉匣當的,有個典當鋪子專收寶盒,父親的東西賣得了極好的價錢。”
    余嫻懂了,顫聲問,“那不就是……官吏洗錢的地方嗎?”此時她無比慶幸余家祖上富庶,不然父親還要被扣上一頂貪污洗贓的帽子,那余家才真是全完了。她想著腦子已有些短氣發暈,害怕得抱緊雙臂。
    余母握住她的手安撫,“你爹和蕭蔚會處理好的,聖上怎麼著也會念及你爹為官幾十載的功勞,再說了,我們毫不知情,左右不過是降職抄去浮財,能留住性命。”
    “那哥哥呢?”余嫻泫然欲泣,“哥哥賭了這麼多,還能保住性命嗎?”
    余母長嘆一口氣,“看他自己造化了。”說完又戚戚一笑,似是覺得他吃喝嫖.賭能有什麼造化,“爛攤子總有我收不動的一天,他若沒了,也算給我積福了。”
    此話一出,余堂怒目圓睜,“阿娘這話什麼意思?我和阿弟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您勞苦功高,我們也敬重您,但也不好堂而皇之說出這等讓人寒心之言吧!”
    余母幾乎要翻白眼,心中暗罵蠢鈍逆子。余嫻拉了拉余堂的衣領,“大哥,阿娘說的是氣話,你別動怒,讓下人听了笑話,以為外頭還未推牆,咱們就先內訌了。阿爹前途未卜,二哥生死不知,現在不是論這些的時候。”
    余堂猛地站起,“小妹,你莫忘了,你是阿娘的親生女兒,我和楚堂只是繼子,捅了婁子阿娘當然盼著我們別拖累余府,今天若被逮住的是你,阿娘早就抱著二十年前那方玉匣請陛下一窺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余母和余嫻都顫身站起。余嫻望著兄長,只覺他此時悍然如鬼,他怎麼也知道那方“化災解難”的玉匣?!
    余母死死盯著余堂,咬牙切齒,“你……從哪兒听得的?”
    余堂心底對這位繼母還是發 的,頓時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不該說的,斂了神色低聲道,“之前搜羅阿爹的玉匣拿去當,典當老板同我們說起過……”
    “那當鋪老板知道你們身份?!”余母斥問。
    余堂嚇得退了兩步,“不知道,我和楚堂都是偽裝後才去他那里的,他愛好收藏寶匣,見我們常拿玉匣給他,便同我們提了讓愛匣之人最想得到的一方匣。我和楚堂得知那玉匣是爹的,便想從爹那兒偷來賣錢,但找了許久都沒找到。後來托不少人打听了,零零碎碎拼湊了幾個月的消息,仍是只曉得玉匣的傳說,不知其貌。”
    意思是,如今不少江湖百曉生,都被通了消息。玉匣傳說又要席卷鄞江了。
    余母大喘幾口氣,沒站穩坐回了椅凳,過了會,她抬起幾乎動不了的指頭,“你滾出去……”
    方才楚堂下獄都未曾讓余母失了態,余堂大概料到玉匣的事比下獄更甚,戰戰兢兢地退了兩步,又念及余楚堂的性命,“阿娘,您就算不看在楚堂的份上,也要想想阿爹的前程吧?或許您再效仿當初,拿出玉匣請陛下一窺,就能救下余家?”
    余母抬頭,滿臉的淚,脫口便喊破音,“給我滾!”
    余堂這才趕忙退了,他還是更著急余楚堂的命。
    余嫻扶著余母給她舒氣,余母的身子抖如篩糠,她在一旁瞧著大氣都不敢喘。她當初表示自己想探查玉匣,阿娘更多是怕告訴她真相,讓她心懷芥蒂,而如今得知大哥把玉匣的傳聞捅出去,阿娘倒不關心她知不知道了,那阿娘如今在想什麼呢?
    余母抬手示意余嫻也退下,稱自己要休息一會,讓她把良嬤嬤叫進來。余嫻沒有多說,照做了。
    府中靜謐,眼看著要到申時,余父和蕭蔚還未回來。余母強撐著身子起來,喚余堂和余嫻到祠堂去,上了三柱高香,壓著兩人磕頭跪拜後,又燒了紙錢與寒衣,再如何,余家沒垮前,祖還得祭。
    燒完香余嫻也放不下心回去,一直在余府中等消息。余母則一直坐在祠堂給燒紙,燒個沒停。
    過了酉時,終于等來了消息。余宏光和蕭蔚的馬車一前一後,回來了,余母和余嫻由貼身的丫鬟嬤嬤扶著趕去看,余堂跑得最快,馬車剛停他就到了門口,但猶豫著不敢上前,概因簾子沒開,他生怕自己一撩開,看到的是戴著枷口,亦或貶為庶民的父親。
    他還沉浸在想象之中,馬車後一高頭大馬踏響金蹄長嘶了一聲,再後是舉著火把的官差。余堂心中一咯 ,不至于是抄家吧?
    第16章 算心算利
    後趕到的余母反倒松了一口氣,能坐馬車回來,皇帝定是仁厚的。又見後方高馬上有銀盔寒刀,護著另一輛豪闊的馬車,不知內座何人,她的心又吊起。
    待最後方的馬車徐徐遲停後,數余官兵從馬車後現身,舉著火把疾步向前,整齊劃一,直將余府半邊包圍住。
    有一馬車簾動,蕭蔚探出,余嫻等人忙不迭上前,見他毫發無損,遂立即奔向另一輛馬車,那頭小廝已撩起簾子,扶著車內人下來。
    “阿爹?!”兵馬重重,火影繚亂迷人眼,余嫻只瞥見幾名小廝朝馬車內伸手,作攙扶之勢,胡思中的噩耗遞上心頭,她眼眶一紅,“阿爹!”
    小廝聞聲向兩邊退開兩人,余母先幾步到了余宏光身旁,“宏光!”
    這才讓幾人瞧了分明。余宏光只是扶著老腰身子仄歪,不見得有何傷勢,他眉色沉郁,緊握住余夫人的手,無聲安撫,又用另只手撫了撫淚眼朦朧的余嫻,“阿鯉,爹沒事……你先跟蕭蔚回家去。”
    “我不走。”余嫻握住父親的手,“二哥怎麼樣了?”
    “弟弟他,在後邊……”余堂方才像無頭蒼蠅,早把幾個車馬轉了遍,如今看完回來,臉色慘白。
    這樣神色,余嫻心中差不多有數了。
    余宏光咬緊後槽牙,幾乎是使了吃奶的勁,扇了余堂一巴掌,直把這傻人甩到地上,“等事畢了再收拾你!”
    現下不是解釋的時候,最後那輛馬車上的人露了真身,抬手示意,“余尚書,陛下命我監督,你可莫怪。請吧。”瞧他公服上的補子,是和余宏光同階的二品官員,而騎高頭大馬的人在他身後作侍護狀。
    余宏光迅速整好儀態,“有勞御史了。”
    余府外不遠不近的距離,圍觀者眾,官差卻不驅趕,反倒將馬車清去,騰出空地來,擺上一根長椅。圍觀者議論紛紛,緊接著,官差從後面拖出一蓬頭垢面、滿身是血的人,架上條凳,拖行處血跡斑斑,趴在條凳上一駐,地上血水就浮起一灘。
    “ !”議論聲停,圍觀者的驚喝聲此起彼伏。
    待官差故意將此人的頭發撩起,拿火光一照,不是余楚堂還能是誰。
    官差高聲冷喝,“今有刑部尚書府二公子余楚堂坊間聚賭,觸犯律條在先,仗勢拒捕在後,陛下震怒,刑部乃司法要職,身為刑部尚書之子,竟罔顧司法,仗勢欺人!不重處之,天威何在?特命都察院左都御史監督,兵馬司都指揮使施刑,于尚書府前,著實重杖,一杖一聲高呼‘賭害人命’,直至三十杖畢,不論生死!刑畢游街半日,以儆效尤!另,余尚書為父不嚴,念其為朝廷效命多年,勞苦功高,又不知內情,罰俸兩年,繞禁賭碑膝行一日,反思教行,若有下次,革職收監,永不任用!”
    以余楚堂如今的傷勢來看,再重杖三十,非死即殘,就算能痊愈,那鄞江城繞行完,余楚堂在公子哥列也混不下去了。
    余父合上眼,朝都指揮使躬身一拜,眼窩一熱,又順著拜勢跪了下去,嚇得人趕忙扶他起,沒得二品朝六品低頭的,但這是他身為父親,唯一能對行刑者傳達的了,畢竟重杖也分重中之重,和重中之輕。
    余母冷臉看著條凳上的余楚堂和一旁傻了眼的余堂,她不是兩人生母,卻也盡心盡力為他們收拾了這麼多年爛攤子,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對兒女的教養如出一轍,卻還是養不好兩個孬貨,怎能不悲?怎能不氣?
    另一頭,眼見著全場余嫻哭的聲音最大,蕭蔚勸她,“行刑場面凶殘,我帶你回家吧。”
    余嫻卻搖頭,邊哭邊說,“賭徒生死如刃尖發絲,二哥怎會不知,他知,卻仍敢拿自己乃至整個余府的前程去賭,便該想到有此一日。父親身體無恙,余府無恙,已是最大的幸事了。不過是看個因果,何懼凶殘?”
    蕭蔚默然,覷她一眼,又問,“那你為何哭成這樣?”
    余嫻哭得更傷心了,囁嚅道,“二哥會疼、會死啊。”
    余家人也知道,人會疼、會死。蕭蔚不說話了。
    行刑方始,余楚堂被一潑涼水澆醒,就成了第一個感受到立冬之寒的人,他睜開眼,火光如布,襯得居高臨下的官差們森然如閻羅,嚇得哆嗦,才發現被捆在條凳上,圍觀者噓聲如潮,他從沒受過這等辱刑,哭著嘶喊,“爹、爹!救救我,爹!”
    該說不說,還能喊出來,余嫻稍微放心了些。
    御史大人沒給他時間跟全家人敘舊,“行刑!”
    手腕粗的杖落到身上,慘叫聲真穿透那雲霄,萬家燈火相繼燃起,連綿如晝出。
    一杖落,御史示意官差上前,讓余楚堂高呼。
    “賭害人命!”
    “賭害人命!”
    十杖下,余楚堂已經喊不動了,身上還是昨夜的錦袍,此時已被血肉浸得模糊。
    余堂鼻涕眼淚一大把,沖過去抱緊官員的腿,“打我吧!剩下的二十杖打我吧!是我沒看好弟弟,讓他著了歪道,打我吧!”
    余父咬牙,瞪著血絲滿布的紅眼,惡狠狠道,“阻攔行刑,給我一起押上去打三十板!”
    還沒發話的御史听完一愣,忙反過來勸余宏光消氣,生怕他來真的,趕緊讓人把余堂拉開了。
    行刑繼續,沒得姑息。再潑水,喂藥,強喚醒,要余楚堂接著喊。
    剩下二十杖畢,恰有一道風刮來,血腥味兒被風一卷,鑽進在場每個人的鼻孔里,教人幾度作嘔。
    余楚堂徹底沒了聲音,一家子都撲上去,探了探鼻息,微弱,但好歹還活著。
    御史先行告辭,都指揮使收兵,走前提醒明日囚車會來尚書府銬二公子,請去市集游街。余宏光應承下,送走了官員。
    幸而余母聰慧,在官員來前就找好了大夫以備不時之需,如今已攤開藥箱在余楚堂的房間等著了。幾個小廝端著條凳把人搬到了房間,余宏光等人都在門口。
    余堂顫聲問,“沒事了吧?之後都沒事了吧?”
    余宏光蹬了他一腳,怒道,“你給我滾去祠堂,繞祠堂膝行一夜,一跪一叩首,現在就去。”
    經此一事,余堂不敢多言,連滾帶爬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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