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洛書,我要返廠檢修,恐怕要過一陣子才能回來,盒子還是你拿著吧。”
    “現在便走。”
    ***
    “師父……已經喝了五壺鐵觀音了……”蘭追看著無意識地一杯杯灌茶的洛書,有點擔心地看向子車痕。
    “嗯……”子車痕看看洛書,與蘭追兩相對望,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一瞬,兩人從來沒有這樣羨慕過方尚清或者百骨知的口舌,兩個人都是不愛說話的,過去問師父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也只是得到一個安慰似的笑容。
    “小八兄弟怎麼不管管師父?”
    末了,子車痕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話來,和蘭追隔著一面擋風簾兩張面具,卻硬生生地看出了彼此臉上的擔憂和疑惑。
    洛書坐在臨窗的位置,清風蕩蕩發絲起,瓷骨但執茶水香,一派仙風道骨,好似下一秒就要隨風而去。只是近處細看,就能發現洛書的目光根本沒有焦點,也不知道是神游到了哪里。
    洛書倒不是心里憋著事情不和徒兒說,只是這事情委實也算不上什麼事情——不就是小八返廠檢修了嗎,又不是不回來,是兄弟回老家又不是媳婦回娘家,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算什麼——話是這麼說,可是洛書就是心理惴惴不安,好像心里缺了一塊。
    為什麼突然要回廠返修?是哪里不舒服嗎?還是內核又出問題了?小八這段時間的異常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次如此突然沒有絲毫征兆?在下午,小八的眼神是什麼意思?他想說什麼?他是不是在……躲著我?
    不得不說,洛書猜測的方向對了。
    但是猜得出結果的原因,卻看不破原因的原因。
    就像是當許多事情習以為常,便看不出異樣。
    二零八八把瀕死的洛書拉到了這個世界,給予功法,給予新生,給予依靠,洛書將屬于人類的感情教給二零八八,給予溫柔,給予依賴,給予歡欣。
    上百年的朝夕相處,一路走來的相互扶持,早已經模糊了邊界。是師,是親,是友,是忠心耿耿的管家,是生死與共的兄弟,是雛鳥的睜眼,是一路風雪後的一碗熱粥。
    就連敏銳如洛書也未曾察覺,自己對二零八八的在意,在不知何時已經超過了危險的警戒線。直到這次二零八八的突然的告別,才如同給了洛書當頭一棒。
    可是經年累月的積累,又如何抵得過幾日的清醒?因此洛書能察覺到自己對二零八八的依賴有些過分,卻再難探查其後的含義。
    如何清醒,如何忘記。
    ……
    這樣放著師父繼續喝下去絕對不行。
    兩人對視片刻,互相點了點頭,接著便各自起身。
    ‘寧恆前輩和師父一見如故,定然能得知師父究竟是為何煩心,想必五師弟也是這樣想的。’
    ‘阿……籌從小嘴甜,應當是能從師父那里得知一二訊息,想必四師兄也是這樣想的。’
    兩個不用語言純靠眼神交流的人,終于翻車了。
    ***
    寧恆正打坐,听見有人敲門,“寧前輩。”
    如此簡短的交流方式,想必也只有蘭追了。
    蘭追看見寧恆,單刀直入,闡明了來找他的原因。
    “嗯?洛兄一向灑然,如此異樣……我所見的便是那日中午小八兄弟與洛兄的接觸。是不是兩人之間生了什麼矛盾?”
    寧恆見蘭追似是凝神細思,又問︰“小八兄弟有沒有什麼異常?”
    “小八兄弟他……今日未曾見過。”
    蘭追看向寧恆,冷硬的面龐上露出了一個苦笑︰“大抵如此。”
    平日里就連師父的三餐都會盡數包辦,怎麼會任由師父在傍晚一壺一壺地喝醒人的苦茶。
    “小蘭追,我去看看。”
    ***
    子車痕已經下定了決心的事情,沒有人能阻撓,就連他自己也是一樣。所以哪怕五心雜味,他敲子車籌房門的動作,依舊干脆利落。
    “勺子你是不是又忘帶東西……”
    房門內聲音漸近,房門打開,四目相對,子車痕以純粹的、大夫看病人的目光,粗略的掃過了子車籌身上層層的繃帶,聲音冷靜如同深井之水,無波無瀾。
    “六師弟,師父喝了一下午的茶,我和四師兄沒有問出師父有何心事,也無從勸阻,你去試試吧。”
    “師父?哥……五師兄等等我!”原本看見子車痕怔愣的子車籌,听聞洛書的消息,又看見子車痕絲毫沒有停留的動作,連忙起身跟上。
    子車籌看著子車痕心里忐忑,簡直就像是考了多年不中,等著再次放榜的考生,仿佛下一刻的生死榮辱,都刻畫在一張小小的紙張之上。
    父親當著他的面被剖腹剜心,哥哥被母親扔下落仙崖,母親被植入蠱蟲,成了掌控他的傀儡。一朝之間子車家分崩離析,白晝不見,唯極夜永存。唯有微末流光,便是只是“失蹤”的哥哥,成為自七歲到十七歲期間,艱難生長的希望。
    到最後其實都不相信哥哥還活著,不過是那微末的,死要見尸的執念。
    不曾想,奇跡有一日真的會發生在眼前。
    但是哥哥卻不理他了。
    哥哥不理他了。
    是因為當日是因為自己的原因,哥哥才被丟下落仙崖的。
    如果沒有我,爹娘就會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哥哥身上,哥哥不用被和我做比較,哥哥也不會下了落仙。
    子車籌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能解了這一場困局。
    可是對于子車痕來說,子車籌的猜測全是錯的。
    父母的生恩養恩,他已經報了。他被當做誘餌扔下懸崖,趁血牡丹撲上去的剎那逃走,換得了一線生機。
    一朝落崖,便是與過往種種割舍干淨,自此之後榮枯生死再不相干。
    可是這個弟弟是放不下的。
    他沒錯,那個會在旁人喊他“鬼臉”時撲上去拼命的弟弟沒錯,那個不論什麼吃的,都會給自己留一份的弟弟沒錯,那個看見他被扔下崖是哭喊道聲嘶力竭的弟弟沒錯。
    自始至終,他都沒認為子車籌有什麼錯。
    他只是不安。
    他怕的是他唯一擁有的親人,把他從噩夢里撈出來的師父,會在選擇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就像是二十年前一樣,拋下他。
    我什麼都沒有了。
    我只有師父了。
    可是他分明知道如果是洛書的話,不會再次讓二十年前的事情重演。但是這件事的根源不在洛書,不在子車籌,只在他。
    因此難以靠近,難以觸踫,難以遺忘,難以割舍。
    明明是思念尋找許久的親人。
    ***
    “你是誰?”
    “你想練武是嗎?我這里倒是有一門功法,正是貼合年長練功之人。”
    “你怎麼……你究竟是誰!”
    “知道我是誰有意義嗎?”
    “這門功法,可以令年長者的身體回到練武巔峰時期,只是要受盡骨骼輾轉碾碎痛苦。”
    “你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練這門功法就是目的。這門功法不全,我要一邊看你的進度,一邊完善這門功法的細處。”
    “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現在的功法當然也能練,只不過,這痛苦能不能挨過去……就是兩說了。”
    “書我就放你這里了,期待你練成的一天。”
    “……”
    第117章
    洛書習慣性地摸向茶壺,倒了半天,一滴水都沒倒出來,這才低頭看過去,發現一茶壺的水都被喝掉了,與此同時肚子被撐得難受,洛書感覺自己每走一步,肚子里的水就隨著 當作響。
    “哎呦,我去……”洛書揉了揉肚子,也幸好是某人有一副好皮囊,哪怕做這種動作看起來也賞心悅目,而不會讓人想起酒足飯飽的油膩中年大叔。
    洛書的嘴不習慣閑著,便從懷里又拿出了一根糖棍, 嚓 嚓咬得頗有節奏感,就是這時,子車痕與子車籌一前一後地行了過來。
    “師父。”
    “師父。”
    洛書看見兩人一同走來,驚喜地坐直了身子睜大眼楮,就像是看到了絕世珍寶的守財奴。然而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讓洛書的心情重新低落了下來。
    “阿痕,阿籌,怎麼過來了?今晚晚飯和師父一起吃嘛?”其實洛書更想問為什麼“一起”過來了。
    子車痕與子車籌分別落座,子車痕去撈茶壺,果然感到手里一輕,暗暗嘆了口氣。
    子車籌不著痕跡地瞥了子車痕一眼,看向洛書,“師父喝這麼多水不撐嗎?”
    洛書和子車痕的嘴角同時一抽。
    “喝水排毒,我這是喝水排毒……大夏天的,多喝水可是能解決一切疾病的神奇藥方。”洛書簡直那這個小混蛋沒辦法,不管怎麼看自己分明都已經撐得不行了啊!就不能給師父留點面子嗎?!
    “可是師父,你喝的是茶不是水,喝多了又要睡不好了。”子車籌一刀見血。
    “咳、沒事,為師今晚上打算通個宵賞月。”洛書皮笑肉不笑。
    “師父,現下烏雲滿天,晚上會下雨。還是不要上去的好。”子車籌繃帶遮臉,如同一個沒有感情的殺手。
    洛書嘴角再次抽了抽,一個沒忍住,子車籌後腦勺就被來了一下子。
    就不知道給師父給台階下嗎小混蛋!
    子車籌捂著後腦勺,動作說不出的委屈。洛書看著他,無奈地揉了揉眉心。
    子車痕睜大了眼楮看著子車籌,都忘記遮掩自己的目光,記憶中嘴甜軟萌的弟弟已經煙消雲散。
    “真是怕了你了,我去走動一下,消消……嗯、消消水。”洛書起身,像擼狗子一樣,往兩人腦袋上一人摸了一把。
    既然師父已經恢復了神智,那就可以了,師父不想說的事情就不要再繼續追問下去了,反正等師父想說自然會說的。
    子車痕和子車籌是這麼想的,但是不能就這樣放洛書離開,兩人之間全靠洛書在場才能“正常”交流,要是洛書走了……
    “師父。”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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