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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節

    她忽然間明白過來,之前十二陣靈伏身長跪,跪的根本不止聞時一個人,還有他身邊的另一位。
    她像第一天認識一樣看著謝問,看見那幅畫像在風中斜斜飄落,直沖他而去。
    而他站在山風里,一如往常一般從容淡然。
    他看著那副畫到了近處,默然片刻,而後伸手接住了它。
    火星在卷軸底端明明滅滅,翕張著一路往上燒。
    他在陣法之下披上了過去的影子。穿了雪白長衫,鮮紅罩袍,僅僅是簡簡單單地站在那里,便顯得高而孤拔。仿佛頭頂是瀚海星河,腳下是萬丈寒崖。
    身後還有金翅大鵬的清嘯聲,直貫天地。
    確實是朗月照松山。
    但是張家姐弟快死了。
    傀天然容易俯首于更強的人,當金翅大鵬的嘯聲響徹于山間時,張雅臨放出來的四個傀全都伏到了地上。
    這次他們的主人沒有跳出來責問什麼,因為他面無血色像個尸體。
    至此老天爺依然沒有放過姐弟倆,在他們靈神全崩的時候,牆上落下了第三幅畫。
    這次掉落的是卜寧自己。
    那張畫飄飄蕩蕩,沒有奔向在場的某個人,而是直接落到了蒙著白麻布的人像旁邊。
    張嵐大腦一片空白,幾乎是機械地轉著眼珠看過去。
    陣靈帶過的風變大了一些,穿洞而過,吹散了那些纏繞的蛛網,吹落了蒙在人像上的布。
    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發現,只有左邊那塊白麻布下的才是石像,右邊……和石像背對背的位置上,頷首盤坐著的是一個人。
    活人。
    張嵐和張雅臨死死盯著那個活人的側臉,眼珠都直了。
    他們本就空白的腦中驟然響起了一片炸雷,炸得他們體無完膚、魂飛魄散。
    那個活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們一直在找的周煦。
    而卜寧的畫像,就在周煦的腳邊無聲無息地燒成了灰燼。
    ……
    老天爺可能真的不打算讓他們姐弟倆活著回去。
    第75章 豪賭
    周煦?
    卜寧?
    聞時從沒想過他們兩個之間居然會有關聯。盡管周煦身上有著很多與卜寧相似的特質。
    一樣天生通靈, 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常常比別人卜算半天的結果還準。
    一樣靈相不穩,容易受蠱惑容易被附身, 在籠里的風險比常人大得多。這是卜寧專修陣法的原因, 似乎也是張碧靈不準周煦入籠的原因。
    普通人從籠里出來, 萬事都會變成一場大夢,再不會記得。只在偶然的瞬間,覺得某個場景似曾相識。
    偏偏周煦從籠里出來,什麼都記得清。
    聞時從無相門出來後進過的籠, 除了沈橋的那個,周煦每次都在。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注定要有一場相逢。
    但聞時還是覺得難以相信, 因為這兩個人的差別太大了……
    “這是……卜寧?”他百感忘言,錯愕間偏了頭,下意識向身邊的那個人尋求答案。好像萬事萬物, 只要這個人點了頭,就是塵埃落定板上釘釘。
    問完他才反應過來,這句脫口而出的話太理所當然了。
    于是他看到了老毛詫異的目光。
    那一瞬間,昔日的金翅大鵬瞪大了眼珠,差點撲扇起翅膀。
    老毛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他看了許久, 又把目光轉向謝問,嘴巴開開合合地比劃道︰“他——”
    他瞠目結舌, 許久才憋出一句輕聲的問話︰“他好像——早就知道了啊?”
    老毛本以為會在謝問那里得到同樣驚詫的回饋,誰知謝問只是轉眸看向聞時, 沒有說什麼。
    他們相隔僅僅一步, 目光在靜默中交錯著,幾乎有種糾葛不清的意味。
    過了片刻, 謝問才對老毛應了一聲“嗯”。
    氣氛一時間變得有點詭異,跪了一地的人忍不住抬眸瞄了幾眼。
    他們不明所以,老毛卻要瘋了。
    因為謝問的態度同樣不對勁。
    “你也知道???”老毛努力壓低著嗓子,卻掩不住“你”字的破音。
    因為過于詫異,他連“老板”這個稱呼都忘了。
    他知道你是誰,不說。
    你知道他知道,也不說。
    老毛光是在腦子里繞了一下,就差點把自己套進去。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感覺到了這其中的微妙。
    可歸根結底他還是傀,不通紅塵煙火七情六欲,哪怕比別的傀敏銳一些,更像人一些,更厲害一些,也依然無法完全摸透那些微妙的來源。
    只能腆著肚子,用一種“試圖看進靈魂深處”的目光,盯著他家老板。
    謝問不再理他,只轉過頭,指著陰陽魚兩側盤坐著的石像和周煦,對聞時說︰“你看這兩個像什麼?”
    他身上有舊日的虛影,長發紅衣,領口雪白,下頷清瘦,說話間會拉出清晰好看的線條輪廓。
    聞時有一瞬間的怔愣,又在他伸手指向周煦時乍然回神,匆忙調轉目光看過去。
    這一次,他終于注意到了那尊石像和周煦的特別——
    他們背對背盤坐著,鎮于陣中,低垂著頭,像極了一個微微變形的“北”字,跟當年卜寧的印記一模一樣。
    他想起卜寧曾經說過的話︰“這個印記不是北,是我生造的,將來跟我有點淵源。”
    說這話的那一刻,鐘思正倚在石卓邊,吊兒郎當地拋接著山里摸來的松粒。莊冶把挑剩的石頭重新包裹起來,說其中有些確實挺靈的,可以分給山下弟子用。聞時休息夠了,正撐著枝干從老樹上翻身而下。金翅大鵬從他肩頭展翅而起,在松林間打了個盤旋。
    唯有卜寧把刻好印記的圓石收進布兜里,納入袖袋,望著午後靜謐的松雲山,久久沒有回神。
    聞時當時抬手接了大鵬,走過他身邊時拍著他問了一句︰“怎麼了?”
    卜寧這才乍然回神,攏袖而立,半晌搖了搖頭笑說︰“只是覺得山間日子太好了。”
    他那時候年紀不算大,卻常有憂慮之色,比同齡的大多數人收斂、溫和太多。
    鐘思有時候嘴巴欠,跟前繞後地管他叫“老頭”,直激得他撩了袍子抬腳踹人,鐘思才撤讓開來說︰“你也就這時候像個少年人。”
    所以卜寧一開口,聞時他們就知道是怎麼了。
    莊冶說︰“你又看見往後什麼事了?”
    聞時停下腳步,朝山巔望了一眼,問︰“跟松雲山有關?”
    只有鐘思張開兩手,一邊勾住一個師兄弟說︰“哪管那麼多,師父不是說過麼,總顧著往後如何、好壞悲喜,這日子還怎麼過?”
    他沖聞時說︰“走,師兄請你喝酒——呸,不是,喝茶。剛剛只是口舌打卷,說錯了,別給師父告狀。”
    說完,他又沖莊冶一眨眼說︰“大師兄你負責掏錢。”
    最後沖卜寧道︰“大仙,不如算算咱們今日去山下哪家,能省些茶水錢?”
    然後,卜寧便在一片雞飛狗跳的罵聲中笑起來,再沒提過其他。
    聞時看著盤坐于陣中的周煦,忽然想再見一見曾經那位常患憂慮的師兄,想問他是不是早就看見了什麼,料到了今時今日這一幕。
    這個念頭閃過的剎那,周煦腳邊的灰燼被風掃過,落進了陰陽魚的溝壑中。金光像水流一樣,劃過溝壑。仿佛有人提筆描摹著陰陽魚的輪廓。
    畫到終點的時候,始終低垂頭顱的周煦忽然動了一下。
    他躬下身,用手掌揉了眼楮,像是沉睡了太多年倏然甦醒。
    也許是畫卷燒成灰燼後,他的身上籠了一層舊日的虛影,天青色長衫,長發用山間折的木枝挽了一個髻,尾端披散下來,因為弓身的緣故,墨一樣鋪在清瘦的肩背上,就連面容輪廓也有了改變。
    跪趴在地的張嵐和張雅臨已經怔住了。
    他們下意識叫了一聲“小煦”,盤坐于陣中的人瞥眼朝聲音來處看去。
    他尚未完全清醒,也不適應洞口透進來的光。所以半眯著眸子,表情透著幾分迷蒙和恍然。
    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他本身的淡然和安靜。
    僅僅是一個眼神動作,氣質便截然不同。
    如果說之前他們還不願意相信,覺得自家看著長大的少年,跟卜寧那樣的陣法老祖天差地別,不可能牽扯上什麼關系。現在也已經信了七八分。
    畢竟,此時此刻的周煦,真的……太不像周煦了。
    他就像一個久避人世的山間客,睡了一場千年的覺,在這一瞬間大夢初醒。
    真正讓他從怔忪中抽離的,還是聞時和謝問。
    周煦……或者說卜寧抬眸朝聞時和謝問看了一眼,目光中的錯愕一閃而過,更多的是慨然。
    那一刻,他眼里承裝了太多東西,以至于某個瞬間,甚至是潮濕的,含著洞外透進來的亮光。
    他蹙著眉仰起頭來,努力眨了幾下眼楮,又很輕地笑了一下。
    但那笑聲听著像是嘆息,一嘆就是一千年。
    他從地上站起來,在虛影的作用下,身量看著都高了一些。他面對著謝問,恭恭敬敬彎下腰來,作了一個長揖,叫了一聲︰“師父……”
    他的嗓音很啞,既有幾分周煦的影子,又像是太久未曾開口,太多太多的話哽在喉嚨底,不知從何說起。
    他停頓著,想了很久,最後只感嘆了一句︰“一千年……好像也就是囫圇一夢。”
    聞時看著他的身影,忽然也啞了聲音。
    過了許久,他才張口低聲問道︰“你一直讓人守著這里麼?”
    卜寧依然沒有起身,他的嗓音有點悶。聞時知道,這位善感的師兄,眼楮應該已經紅了,所以不敢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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