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有幾分拘謹說︰“新官上任忙著交接公務。太忙了,並不是有意避你。”
寶鸞對著他吐吐舌,頑皮笑道︰“表哥你太不會說謊了。”
崔玄暉笑了笑。重新起草畫紙。
筆下山木有情,脈脈不得語。
夜里長公主派人,請崔玄暉過去說話。開門見山,提起親事,崔玄暉微微皺眉,婉拒︰“母親,孩兒暫時無心兒女私情。”
長公主勸道︰“從前你說立業方能成家,突厥西域一行,你已做出功績,如今是該成家的時候了。”
崔玄暉︰“母親……”
不容他推卻,長公主一錘定音︰“我已為你選好妻子人選。玄暉,莫要任性,莫要讓母親對你失望。”
崔玄暉默聲不語。
長公主神情有所緩和,語重心長,對他說︰“從前你要做的,我都放手讓你去做了,這一次。听母親的話吧。”
崔玄暉袖中雙拳緊握。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他懂事起,便知自己此生不得虛度光陰。母親是長公主又格外好強。他背負的不僅僅是整個崔家的期望,更是母親那永遠不滿足的權欲。
“你可願娶小善為妻?”長公主的話在耳畔響起,崔玄暉驚訝地抬起頭。
“母親選的人,是小善?”他緊握的雙拳一下子舒展開,眼中無法抑制地涌出歡喜。只是一瞬很快克制,語氣平平,問︰“此事母親和父親商量過了嗎?”
“不必同他說,我做的決定你父親定會支持。”長公主何嘗看不出他平靜表象下的愉快意願。這樣也好,兩個人知根知底,青梅竹馬。相處起來比尋常夫妻更容易。至少不會是一對怨偶。
若不是太上皇那一天的暗示,她不會為玄暉擇小善為妻。雖然小善討人喜歡,這麼多小輩中,她也是偏愛她的。但為了小善得罪晉王,顯然不明智。
可現在顧不得那麼多了,好歹晉王還沒登基不是麼?只要太上皇還活一天。最後榮登大位的人選就有數種可能。
像二皇子三皇子那樣一蹶不振,早早放棄,簡直就是窩囊廢。皇後要強了一世,結果一個好兒子都沒得,說起來也是個笑話。
長公主既然做了決定,自然不會在意寶鸞過去和誰有糾葛,對崔玄暉說︰“我會盡快向太上皇請旨,這陣子你多騰出時間陪陪小善,莫要冷待她。日後你們是夫妻,注定相互扶持。”
崔玄暉回到寢屋,心情久久未能平復。輾轉反側,難以入寢。
執筆完成白日做了一半的畫作。神思愈發遠游,一壺冷茶灌下,也不能解其一二。
干脆出屋月下野游,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來到寶鸞的居所。
長長的回廊,竹簾被風吹動,寶鸞憑欄遠眺,一眼望見崔玄暉,笑道︰“表哥,好巧,你也睡不著?”
崔玄暉信步上前,在她身側坐下,寬大的半舊袍子,衣袂飄飄。他掏出一個通體澄亮的琉璃小罐,施展西域學來的障眼法。
瓶內一眼見底,空無一物,瓶蓋緊扣,輕易擰不開。寶鸞屏息以待,只見表哥指間夾一銅錢,隔著瓶蓋敲了敲,一眨眼的功夫,瓶蓋未曾松動,銅錢卻憑空出現在瓶中,神奇得很!
寶鸞驚呼︰“表哥你是怎麼做到的?”
此事不難,小伎倆而已。
看似隔空入物,從無到有,其實瓶中早就藏有一枚銅錢。一直都在那,只是不讓人瞧見罷了。世間許多事,亦是如此。
“以後告訴你。”他語氣愉悅,目光掠過寶鸞靈動的眼。這一次沒有避開,他微微笑道︰“這樣的小伎倆,表哥還會許多種,小善若想看,表哥願日日為小善解悶。”
寶鸞先是笑著點頭,明白過來後,臉漸漸發紅,耳朵也燙起來。同表哥對視,他神情認真不似玩笑。
夜空彎彎一輪銀鉤,似小女郎雲鬢間斜插的花簪,清輝伴著夜風,輕搖廊下的櫻桃樹,崔玄暉的心也在這輕紗月色中輕輕跳動。
他有些局促,緩緩伸手覆住她的手背,正要再說些什麼,忽然听見她小聲問︰“表哥,你是在報當日的救命之恩麼?”
崔玄暉目光澀然,呼吸久久一滯,笑了笑,平淡如水︰“我若說是,小善願意嗎?”
第129章
當夜寶鸞做夢,夢見表哥穿著婚服,前來迎她。
表哥的臉,賞心悅目,俊俏得仿佛天上有地下無,吟著“卻扇詩”,一手牽她入了婚房。
表哥說︰“小善我終于娶你為妻了。”話音剛落,語氣一轉,猛地惡狠狠︰“你逃不了的。”
抬頭一看,表哥溫柔的笑臉,竟然變成了班哥那張猙獰的凶臉,手里冰冷冷一條鏈子,不由分說向她撲來。
寶鸞啊地一聲,從夢中醒來。心有余悸,委委屈屈伏在枕頭上,一邊罵班哥,一邊回想夢里他往他自己脖子上套狗環的樣子,真的好難看。
想班哥想著想著就容易生氣,決定還是多想想表哥好了。
表哥光風霽月,是真正的正人君子,若是和表哥成了親,婚後會過得很愜意吧。
她從小出入崔府,對崔府的人和事熟悉得很,如果和表哥成親,幾乎不用費任何力氣就能適應崔府的一切。
而且,那是表哥啊。她小時候就想過要嫁表哥的。
表哥太好了,好到寶鸞不免有些憂傷。表哥真的樂意娶她嗎?如果是表哥的話,她不要做寡婦。
在此之前,寶鸞從未對夫妻生活有所期望,可以說連想都沒想過。第一次許親就被許給了她厭惡的齊大郎,第二次更過分,被許給如毛飲血的蠻人,避之不及,怎麼可能幻想婚後有美好日子。
等到第三次,倒是稍稍想了想,做個有錢有閑的寡婦,到時候要怎樣就怎樣。
可人選換了表哥,那就不能同等論之了。寶鸞捧著臉蛋,她很願意認真想一想和表哥婚後的夫妻生活。
表哥會害羞嗎?會臉紅嗎?他們是分屋睡還是睡一個屋呢?擁抱的時候會不會覺得尷尬?
諸如此類細想了許多。如表哥所說,他們這樣的人家不討厭就足以度日。表哥肯定是不討厭她的。也許他們能做一對琴瑟和鳴,相敬如賓的好夫妻?
要做好夫妻,繞不開班哥。
如果按之前的想法,她嫁安郡王做寡婦,成親後肯定會跟班哥往來的,他們之間的糾葛,已經不是想斷就能斷得掉的。
死了丈夫的寡婦,有個情人,再正常不過。可惜班哥並不滿足做情人,他把安郡王害死了,真是可惡至極。
寶鸞又為可憐的安郡王默哀片刻,暗下決心︰他不喜歡做情人,那他們還是做兄妹吧。
如果能和表哥成親,她一定好好保護表哥,絕不能讓班哥傷害他。
寶鸞壯志成城,嫁人好似上戰場——表哥不是敵人,是等待她營救的那一個。
理想很美好,現實太惱人——如何保護表哥免遭班哥毒手呢?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是行不通的,逼迫他威脅他,那也不行,她沒有這個本事。
唉,真是煩人。寶鸞長吁短嘆,心想︰實在不行她就一哭二鬧三上吊吧。
這種手段雖然丟人,她被班哥關起來時都沒有用過。但為了表哥,她還是可以試試的。
長公主來的時候,寶鸞正對鏡自憐。長公主走到她身後,正好听見她嘀咕說︰“要不要再曬黑點?變丑點?”
長公主笑道︰“哪有新嫁娘一心想著變丑的?”
寶鸞面紅耳赤,輕輕喚了聲︰“姑姑。”手腳不自在,一張臉幾乎低到胸口。
“現在喊姑姑,以後就該喚母親了。”長公主將寶鸞摟在懷里拍了拍,“好小善,告訴姑姑,喜歡表哥嗎?”
寶鸞點點頭。她當然喜歡表哥,和小時候一樣喜歡。
長公主說︰“那你們兩個以後好好過日子。你放心,如果玄暉欺負你,只管告訴我。姑姑替你做主。”
寶鸞注意到隨侍的人中有一個陌生臉孔,不由多看了幾眼。長公主揮手招了招,指著那人告訴寶鸞︰“她是有名的聖手,我請她來為你調養。”
那人把了脈,恭敬道︰“小殿下玉體康健,並無大礙,雖有幾分郁結于思的心火,平日多散散心飲食上注意些便是。”
寶鸞一開始還不明白,後來回過神,一張臉通紅。
姑姑哪里是找人來為她調養身體。這明明是試探她是否暗結珠胎。
明白了也只得裝不明白,好在長公主一心表現長輩的慈愛,將她摟在懷里好似對待初生嬰兒。寶鸞順勢埋在長公主懷中,面上神情如何,外人也看不見。
“那就不必開補藥了。”長公主說道,看樣子對結果很是滿意。
長公主沒待多久便走了,寶鸞自己搭脈,她學過些許醫理,隨軍途中也為受傷將士們處理過傷口,可惜對于診脈仍是一知半解。
這時侍女來報︰“小郎君求見。”
寶鸞整理儀容,連忙讓人將簾子放了下來。
崔玄暉急匆匆而來,一進屋,看見遮面的簾子,腳步不由自主慢下來,猶豫了半晌,出聲道︰“小善,表哥不是外人。”
寶鸞急促的聲音從簾後傳出︰“表哥,我總得矜持矜持。”
崔玄暉握拳抵唇,輕笑幾聲,故作驚訝︰“啊,原來如此。”
他在簾前坐定,讓寶鸞伸出手︰“听說母親喚了醫工來,我特意來瞧瞧。廚房送的補湯補藥不要喝,我再替你診診脈。”
寶鸞乖乖地讓他診脈,簾後坐一會兒耐不住。掀開縫隙,小臉露出來。看著表哥,眼神清亮,問︰“若我需要喝補藥,你當如何?”
表哥說︰“若你需要喝補藥,我也不會讓你喝。”
他神情坦蕩,面容肅穆︰“小善無論你怎樣,表哥都會好好照顧你的。”停頓了一會,說︰“……若有孩子,我視作親子。”
手移開,沒有診出浮脈,緩吐一口氣,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放松。
寶鸞眼眶漸漸紅了︰“表哥你總是這般好。”
她肚子里揣沒揣孩子,她自己最清楚。也就那麼一次,並沒有如書上所說那般真正成事。當時沒有,自然就沒有。那些無關緊要的歡愉,更不可能讓她懷上孩子。
為了防止上當受騙,吐蕃回來後她可是看了好些書呢。但這話現在不能炫耀,嚇壞表哥可不好。
勾住表哥衣袖,千叮嚀萬囑咐︰“表哥,你出門在外一定要多帶隨從,偏僻的地方不要去。一切小心為上。”
崔玄暉笑道︰“表哥能文能武,你莫擔心。”
不擔心那是不可能的,但凡見過班哥凶惡一面的人,都不可能放心。
寶鸞擔驚受怕了好些天。雖然崔玄暉每天都有全須全尾地回來,但一顆心提著總不是個事兒。
寶鸞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將問題拋給能解決的人。
她告知長公主自己的憂慮,希望長公主能夠確保表哥免遭毒手。結果長公主不以為然,反而笑她小女兒心思,還沒成親就每日想著表哥。
寶鸞小心謹慎,提醒長公主齊大郎的慘死,沒有直說和班哥有關,但不必說也能猜到。
其他兩個枉死的未婚夫不必提,可齊家是皇後的娘家,是一方大族,族中握有實權的人不在少數。即便如此,也保不住齊大郎的命。
那時,班哥只是個外放出京的尋常皇子就敢如此行事,現今他權勢赫赫,就更不會忌憚了。
長公主先是驚訝了一下,對那個不識好歹的佷子有了新的認識——還真是個情種。
目光打量寶鸞,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長開了更是美麗動人,把人迷成那樣不是沒有道理的。不說男人,就是女人見了也會迷心。
豐姿玉貌的大美人,眨著一雙水汪汪眼楮對人嬌笑,誰能抵抗得住?便是聖賢,也得動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