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涪一輩子以魏臣自居, 到死前都要丟了這氣節, 穿上龍袍才能瞑目。
四郎問︰“我爹、十三怎麼處置?我妻兒又如何?”
葉碎金道︰“你要感謝三兄, 他在許多年前,就從我這里要走了‘不殺’的承諾。”
四郎流下了眼淚。
他選了鴆酒。
毒發而亡。
五皇叔、平郡王及寧王三府,全部奪爵,貶為庶人。
王屋山手足鬩牆,是為不吉之地,以後不再做皇家獵場。王屋山離宮,用作圈禁之地。
庶人們被送到了那里,非詔,一輩子不能下山。
上輩子葉氏本家成年男丁只有十三郎幸存。
他斷了腿。
葉碎金送他回葉家堡繼承祖業,生兒育女,繁衍血脈。
今生十三郎身體健全,貶為庶人,一輩子圈禁在王屋山。
七郎的身體卻不健全了。
老實孩子長大了,沉穩悍勇,不再盲從父母,有自己的信念。
但三郎帶兵來救駕的時候,他已經傷了手臂。
洞穿了,那傷口三郎熟悉,一看就是槍傷。
那一槍,四郎所為。
太嚴重了,那條手臂沒法保留,軍醫給七郎截了肢。
七郎從此,只有一條手臂。
但七郎的親王爵獲得了提升,成了世襲。
便連三郎端王的親王爵都不是世襲。
但大家明白,葉三郎功大如此,以葉碎金獎罰分明的作風,一定是對他有別的獎賞。
如果看起來什麼獎賞都沒有。
那,一定是不在眼下。
謀逆大罪,株連九族。
京城血流成河。
也不能怪誰,怨誰。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自古如此。
富貴拿命博,博輸了,自然命就沒了。
倒不像崔家那次,葉碎金要報仇要泄憤,更要震懾有心人。故而關上門殺,闔府上下連婦孺老弱、婢女僕人都沒有放過一個。
這次按著國法來,凡涉謀逆者,誅九族男丁,女眷罰為罪奴充軍,家產奴僕罰沒。
長長的、戴著鐐銬的隊伍被用繩子連成一串,官兵牽著走,哭聲響徹了京城。
一直殺到八月,才殺完。
但一直還有個人,懸而未決,沒有處置。
十二郡主葉寶瑜告病在家,一直沒有出現。
她死了丈夫,會病倒,大家覺得才對。
實際上,她被葉三郎關起來了。
“我知道你恨。”兄長對她說,“可你想要怎樣?沖到陛下面前逼著陛下殺了他嗎?”
葉寶瑜恨得眼楮發紅︰“為什麼不殺他!他有什麼特別!為什麼偏愛他至此!”
說到“偏愛”,葉長鈞的眼前閃過一個縴細的身影。
“只要是人,總得有自己的感情。是人,就會有厭,有愛,有偏愛。”
他平靜地說︰“你質疑她的偏愛,可若無她的偏愛,你也只不過是一個相夫教子的郡主而已。”
葉寶瑜頹然,恨意不能紓解,悲憤大哭。
兄長輕輕地拍她的背,像小時候那樣哄她。
那個人懸了好久,但終究不能一直懸下去。
侍從來報︰“他要見您。”
御案後,葉碎金放下筆,抬起眼。
葉碎金來到了詔獄。
最深處的牢室,光線昏暗,打掃得倒還干淨。
一床,一幾,二蒲團。
別無他物。
段錦叩首行禮,抬起頭,神情平靜︰“陛下。”
葉碎金問︰“葉長銘許給你了什麼?”
段錦看了她一眼︰“陛下一定能猜到的。”
“我與他約定,”他道,“他得大位,我得你。”
他道︰“我非是為了權勢與富貴,這些我都不在意,我想要的,一直就只有你。”
他直直地看著她,直言心中所欲,並不覺得羞恥和愧疚。
愛她,想得到她,有何可恥。
葉碎金覺得可笑至極。
“不是為了權勢富貴是為了我,”她問,“是覺得這樣,我就該高興歡喜嗎?”
段錦垂眸︰“我知道陛下不歡喜,因陛下不愛我,只愛權力。”
“殺了我吧。”他說,“給明杰償命。”
提到唐明杰,葉碎金大恨。
她問︰“為什麼殺了明杰?”
段錦抬眸︰“他對陛下太忠誠了,寧死也要向陛下示警。”
“時間緊迫,不能讓他壞了大事。”
“所以,我殺了他。
“為了陛下,我可以做任何事,殺任何人。”
井下的孩子長大了,永遠忠誠于那個把他從暗無天日的井底拯救出來的女人。
她是他敬愛的義母。
她是他效忠的陛下。
殿前司指揮使唐明杰以命相拼,要殺出去為陛下示警。
段錦的刀穿透了他的身體,他兵器掉落,撲倒在他的肩頭。
段錦听到他死前喚了一聲“姐姐”。
他抽了刀,唐明杰的身體倒下。
不能回頭,當他決定這麼做的時候,就已經不能回頭。
“他是任何人嗎?他是你教大的人。”葉碎金問,“你怎麼下得去手?”
段錦笑了。
“我其實……”他說,“從未在乎過任何人。”
“除了你。”
“我可以為你做一切。”
“只要你心里也有我。”
“我知道你愛權力勝于一切,我可以為你南征北戰,可以。我可以為你馬革裹尸,可以。”
“為著你想要的‘好’,我這一輩子都可以獻給你,你旌旗所指,我效之以命。我心甘情願!”
“可,你的‘好’里,不能沒有我。”
“你不能,把我遠遠驅逐。”
“若這樣,當年又何必撿我回來,還不如就讓我凍斃于路邊,此生不曾遇到過你。”
段錦眼楮發紅。
他甘願為葉碎金獻出一切,只要在她心里,他是特殊的。
可現實多麼無情,無論葉碎金如何偏愛他,讓他搶先別人一步,成了大穆勛貴的第一位國公,他對她其實都沒有那麼特殊。
北有赫連。
西有嚴笑。
京中有葉三郎。
無論公、私,軍、政還是感情,他們都可以從方方面取代他。
段錦從來不是唯一且特殊的那一個。
若一直遙望,或許就一輩子默默遙望了。
偏有那一夜。
如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