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

    祁寧的邊界被汪洋江水包圍,夜色逐漸褪去,火炮仍沒有止歇。
    鷹船已經泊船靠岸,水軍將領在城牆下眯眼仰視著剛剛架上去的雲梯,心中大為暢快。打了六七天,他看準都是同一批士兵在守衛城牆,就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把對方拖到連弓都舉不起來的地步,不怕大門打不開。
    隨著所有火箭齊齊往女牆上射去,青灰的磚面上濺開無數血點,尖厲的慘叫不絕于耳。攀爬雲梯的士兵有的被大炮血肉模糊地轟下來,有的終于挨到了牆頭的旗幟,大力揮砍。
    黎州衛們形容枯槁,打起最後的精神抵擋在牆垛後,手中的刀已辨不出原來的顏色,柄上滑膩難握。
    王遒始在城樓前站了整夜,目眥欲裂,爆發出怒吼︰“誰敢後退!給我擋住!”
    “指揮,我們守不住了!”一個被火炮炸斷胳膊的傷兵叫道,“他們、他們馬上就要爬上來了!他們有五萬人,我們現在只剩八百個兄弟!”
    這喊聲觸動了眾人心底的恐懼,旗桿下的士兵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當啷一下,被血染紅的長刀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血液從頸口噴涌出來,他的腦袋骨碌碌滾到同伴腳邊,雙目圓瞪。削掉他頭顱的敵人瘋狂地持刀橫沖直撞,嘴里含混不清地高喊,王遒拿起腳邊的弓箭,一箭射穿了他的心髒。
    新任指揮使滿臉憔悴,眼里布滿血絲,剛欲開口振奮士氣,喉頭一甜,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第一個闖入城頭的士兵身後跟著無數殺紅了眼的人,炮彈用盡了,箭也全部射光了,州衛只能用最後的刀劍砍瓜切菜,和迎面撲上來的敵人近身搏斗。
    水軍將領在城下高聲呼道︰“入城前五人不論生死,賞金五兩!開門者賞金三兩!殺三人以上者通通有賞,今日破城,就是你們加官進爵的時機!”
    他亦攀上雲梯,拉出一張弓.弩,對準被包圍的指揮使。
    大雨滂沱,遠處似有隆隆的巨響,像是野獸用爪子拍打著地面。無根水傾瀉而下,木頭咯吱咯吱地飽漲,吳邵的視線里白茫一片,他靜待片刻,五指發力,幾支淬了毒的利箭猝然撕破雨幕,閃電般狠狠刺入濕透的甲冑中。
    熟悉的紅色一點點蔓延到盔甲的縫隙里,溢了出來,指揮使膝蓋驀然一軟,跪倒在濕淋淋的旗幟前。
    “王大人!”
    “開城門!”
    城頭的黎州衛們被堵死在包圍圈里,膽戰心驚地看著指揮使的身軀慢慢倒下。雙腳剛觸到石磚的敵方將領抽刀一揮,抓起他的蓬亂的頭發往斷掉的旗桿上戳去,得意地大笑。
    從城牆的石階涌下的水軍嵌入數百人的方陣,尚存的衛兵背對大門,死守門栓,奈何遠遠不及對方人多勢眾。
    “開!”
    王遒死不瞑目地俯視著大批士兵沖進南門。戰船在江岸排成一線,書寫著“越”字的帆布在雨里獵獵飄揚。
    熱血沸騰的水軍們將黎州衛趕盡殺絕,往日車水馬龍的長街盡頭成了修羅場,暗紅的血水被雨沖淡,從城門口蜿蜒至房屋腳下。濃重的血腥氣漂浮在空中,吳邵踩著堆積如山的尸骨踏進綏陵,環顧四周,召來斥候︰
    “城中上千人都在何處?”
    “近城門的屋子無人居住,某等揣測都司衙門和知州府邸留著些官員。”
    吳邵點頭,突然目光一凝,“什麼聲音?”
    他立刻伏地去听,耳朵被震得微微顫動,直起身命道︰“都退回船上!山洪要來了!”
    水軍們大驚,依照他的指示撤退。綏陵三面環山,方圓不到一里就是陡峭的山崖,城東西有修築多年的堤壩圩子,年年加固,此時卻破堤了?
    縣城北高南低,東西狹窄,如果洪水猛灌進城,後果不堪設想。就算是會鳧水的人也無法在湍急的大水中逆流而上,更何況渾水里還有無數堅利的石頭、樹干等物。
    吳邵冷哼道︰“看來在今上眼中,這一城百姓還不如螻蟻,竟用了這麼個玉石俱焚的陰損招數!只可惜我們有船,那些平民沒有!”
    他當機立斷,回到船上分派職責,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黎州衛的尸體就漂了起來。敞開的大門面向寬闊江面,鷹船上的士兵奮力搖櫓,趁水勢還小等在門口。瞬息間水便大了,街上的房屋淹沒在幾尺深的水里,隱約听得哭喊陣陣。
    水一寸寸地漲上來,最後變成丈許深。鷹船太大不便行駛,舵手調轉方向,拋了四爪錨把船固定在門口,桅桿順勢卡住門頂,堪堪能抵擋洶涌的水流。
    吳邵和同船下屬登上連環舟,輕巧的小船沿著街道往上滑行,水路兩旁出現了縮在房頂的居民,都扯著嗓子哀嚎。這些居民大多是老人和婦孺,無助地抱在一塊瑟瑟發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當隨著水流漂出門戶,從船舷邊經過。
    水軍們坐在船里,沒了砍殺州衛時的血氣,靜默地盯著兩岸恐懼至極的百姓,被他們眼光掃到的人無不緊閉上嘴,壓抑嗚咽。
    副將低聲道︰“將軍,我們的兵里有一半是祁寧人,這兒……”
    吳邵抬手制止他的話,附耳說了幾句。
    “越王殿下恩惠,只要投降,不傷平民百姓!”
    越藩世代打著愛民的旗號,若要在南三省取勝,屠殺平民是大忌。船上早有人等著這句話,他們目不轉楮地望著屋頂,擔憂自己的家眷沒能提前逃出去,在某一處瓦片上哭泣顫抖。
    吳邵明白自己軍中那些心思,道︰“先去都司衙門,如果蕭仁在那,一切好辦。”
    祁寧都指揮司在西北角,水積尚淺,衙門外空無一人。
    吳邵下船淌著水跨進門檻,大半石頭影壁沒在灰黃色的水里,旁邊一堆花盆浮浮沉沉,走路甚是麻煩。
    “據說蕭仁告假還鄉了,不知其他人何時走的。”
    “走?”吳邵斜了眼副將,用刀指了指前面的屋子,“怕是全部被那位給關進地牢,泡的都發皺了。派個人下去看看。”
    眾人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不由豎起汗毛,如果真是這樣,今上手段實在太狠。
    過了第一進院落,在耳房里發現幾個吊死的僕人,除此之外並無官員。通過游廊進入二堂,議事廳的門從外面鎖上,周圍亂七八糟。
    “看來這里也沒人。”
    吳邵到底謹慎了許多年,見這議事廳建在高高的台階上,和屋前的水缸平齊,當先走近了,讓屬下劈開木門。
    “ 當!”
    門後似乎抵了把椅子,清脆地被踢倒。
    踹門的士兵驚叫道︰“將軍,真有人!”
    吳邵听他這奇怪的語氣,猜想這人還活著,還可能不是個官,探身往前一瞅,卻登時僵住了。
    議事廳的地毯上漫著層髒水,屋里還是干干淨淨的,偌大的室內只在堂上坐了個人,女人。
    她穿著素色的衣裙,袖口和腰帶用銀線繡出繁復精致的花紋,端麗的面容沒有半絲表情,眼中空無一物。
    就好像她已經死了,留在這里的不過是個軀殼。
    吳邵在原地愣了半晌,喊道︰“王妃殿下!”
    竟是越王妃元氏!
    女人靜靜地坐在官帽椅上,胸口隨著呼吸起伏,這時才讓人感覺她還活著。
    吳邵帶著一幫水軍倉促跪下,膝行兩步︰“王妃失蹤已久,王爺日夜憂慮,請殿下跟某等上船,末將馬上派人護送殿下回楚州!”
    他瞬間福至心靈,知道越王妃失蹤之事的人寥寥無幾,傳聞那日王府北面燃起大火,丟了軟禁的方繼,連王妃都不見了。越王對外封鎖此事,只道王妃身體有恙不宜出席酒宴、操持家務,暗中不斷尋找發妻的下落。方繼的順利逃脫和王妃定然有關聯,很有可能是暗衛將王妃擄去,作為人質要挾王爺。
    可現在……這叫什麼人質?元氏身上好好的,妝容整潔,僅僅臉色蒼白了些,再看不出任何異樣。
    吳邵的神經剎那間繃緊,“小心有埋伏!”
    士兵們剛要上前就被這聲大喝止住,緊張地組成一個圈,把吳邵圍在中央。
    “將軍不必如此。”
    元氏突然開口,淡淡道︰“這里沒有旁人,應該在的都死了,其他的都走了。”
    吳邵松了口氣,“末將這就帶殿下回去。”
    元氏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習慣性地揚起唇角,微微笑道︰“好。”
    第149章 綠帽子
    水軍淌著水進衙門,帶了條船出來,船上坐著堂堂越王正妃。
    洪水來勢洶洶,此時街道上已然被淹得七零八落,吳邵看了看兩邊泡湯的房屋,人似乎少了許多。
    “將軍,那邊有船!”
    吳邵循聲望去,只見數艘頗高的船只在南邊露出輪廓,那形狀似乎有些眼熟,待連環舟駛近,船板上竟站著滿滿的人。
    他霎時臉色發青,沉沉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白山鐵。”
    水軍第一日攻城時在江面上遠遠看到的大型戰船,可不就是這些大戶雇的漁船!
    副將不明所以︰“什麼?哪里有白山鐵?”
    吳邵斜了眼手下,陰森森地指著船舷上殘留的竹筒和空弩︰“眼楮都瞎了嗎!守城的黎州衛故布疑陣讓咱們知難而退,咱們還真就著了他們的道。”
    水軍們紛紛恍然大悟,拍著腦袋懊惱被這簡單的招數給瞞了過去。綏陵靠江,憑打漁養蚌起家的富戶們多多少少供著大船,雇佣許多短工在船上吃住捕撈。這船比真正的白山鐵還大些,能裝下幾十號人,路旁房頂上的人匯成一條線,黑壓壓地往船上涌。
    “看住。”
    漁船絲毫沒有跑的意思,靜止在水面上,對攻進城的敵人視若無睹。
    吳邵尋思自己的鷹船正在南門,若漁船從江口進入,定會得到消息,但斥候像是死人一樣。那麼這些船則是一開始就靠人力拖進城里的……不對,是順著水流被沖進來!如果他們在炸破的堤壩口準備好,齊刷刷地擺上大船,城中的居民有相當一部分可以獲救。
    他接過千里眼,嘖嘖道︰“這麼多船,定是從鄰縣借來的,好大手筆。”
    “將、將軍!那邊還有船!”
    “什麼?”
    吳邵一顆心瞬間提了起來,等看到破破爛爛的小木船時,鎖緊了眉頭。
    小木船從彎彎曲曲的街道里滑出,陳舊的外觀和他們所乘的連環舟依稀相似。
    “看來黎州衛開了庫房,將這八百年不用的玩意拿出來救命了。”吳邵站在船頭,注目良久,喉嚨如梗著根刺︰“今上費這番功夫,救的人還抵不上溺亡的,到底心狠。”
    底下突然冒出騷動,原來是一個士兵掙扎著跳下水,被抓了回來。
    ”將軍、將軍!小人的妻子老母都在那邊的牆頭,請您允了小人去幫他們一把,您……您救救他們吧!”
    吳邵冷哼一聲︰“進城不傷百姓是越王殿下的恩惠,本將已經仁至義盡,若是誰都要幫,還打進城做什麼!”
    士兵涕淚橫流地被拖走,他高聲喝道︰“你們是南安的兵,這里是祁寧,是我們要攻佔的地方,每月的軍餉都白發了不成?你們的親眷若是死里逃生跳上船,本將斷不會把他們怎麼樣,若是逃不出去,那也只能認了!”
    不少士兵看著瓦片上的身影心里發怵,哭聲雷聲雨聲交織著混作一片,有人低低嘀咕了幾句︰“這不是打了自家人嘛。 ”
    吳邵自然明白士兵們的顧慮,奈何南安本地的兵源都充旱兵去了,風里來雨里去的水軍訓練艱苦,只有迫于生計的外地人願意賭上性命。黎州衛已被殺個干淨,當務之急是控制住綏陵城里的百姓,傳書給越藩,再做下一步定奪。
    依他的意思,是查明剩余五千黎州衛去向之後交由兩萬四千祁寧州衛開工,汛期剛剛才到,後頭的雨水會越來越多,在山地之間行船極為不便。
    “分批人去那邊的船上看看是否有藏匿的黎州衛,發現了就立刻處置。”
    “是!”
    他覺得一切都差強人意時,身後突然傳來副將的稟報,說王妃請他過去。
    縱然是地位尊貴的王妃,吳邵也不得不生出“女人就是麻煩”的想法,事事要顧及到柔弱的元氏,不僅影響到他在軍中的威嚴,說不定在戰術上都會被指手畫腳。傳聞王妃最是賢德溫良,要是看了血腥場面之後勒令他停手可怎麼辦?他听從王爺的命令,但也不能在五萬人跟前棄王妃于不顧啊。
    還是緊早送走了好。
    端坐在船上的元氏以袖掩口咳嗽了幾下,道︰“將軍要如何處置這城平民?”
    他翻了個白眼,果然是婦人之仁,“王爺吩咐不傷他們性命。殿下放心,末將已修書給王爺,您不日就能回府養病了。”
    元氏似是很不習慣船上顛簸,縴眉微蹙,水眸輕斂,那身華貴的衣裙都濕透了,不知是雨還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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