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鐘生,還有我的兩個大寶貝兒,沉沉,阿晟,能看到吧?”
她確認著視頻錄制開始,這才坐回原位。
“嗯……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時間真是過得太快了,一眨眼,離我上次錄視頻,竟然已經差不多十年了。我感覺我還沒認認真真年輕一下,竟然就已經是兩個孩子的親親媽咪了,哈哈哈,”說著,鐘太沒忍住,幾乎是下意識的、滿臉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這十年我的感想真是太多了,感覺一下子說不清楚,真要選重點說的話,那就是——”
“很麻煩。”
她很認真的,復又重復一遍,“煩死了那種煩,沒有任何藝術加工的喔。”
“不結婚的時候,黏黏糊糊的,你哄哄我,我哄哄你,好像沒什麼過不去的坎,但是結婚以後,就慢慢變成三個人、四個人的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公司事業倆娃娃,什麼事都得操心,不管以前再恩愛,總得吵架,冷的熱的,說實話,也摔過東西——雖然某人都給我原樣買回來了。話說之前采訪,鐘生,你也說過我缺點是不是?那大家打平了啊,都不準說了。”
鐘太太沖人眨眨眼。
“但我補充一句,……雖然麻煩,”她笑,“但是因為我遇到的是你,所以,我想能把吵架也當做過日子的調劑,或許幸福的一種吧,咳,好像昨天還跟你因為忱忱去哪個中學吵架了,鐘生,我先跟你說對不起,但我跟你打賭,到最後你還是听我的,哈——等等,隔壁該不是阿晟又被氣哭了吧?我得去看看,先不錄了,謝謝謝謝大家。”
伴著鐘太太慌不擇路地起身出門,喊一聲“忱忱,弟弟怎麼又哭了?”,視頻也切換播放頁,到了最後一個。
這次是六十二歲,哪怕反復染黑,也遮不住偶爾鬢間沒藏好的白發——是老了很多的鐘太太。
那個十年,或許是因為正逢老友宋致寧罹患肺癌去世,所以視頻上,剛剛參加完葬禮回來的鐘太,顯得格外蒼白憔悴些。
她在鏡頭前沉默許久許久,斟酌字詞,末了,也不過說一句︰“唉,說真的,人老了,就會死的。”
“這幾年,咱們身邊走的人開始越來越多,我也在想,要是我哪一天也走到這一步,該怎麼辦呢,鐘生,我們倆結婚這麼些年,如果哪一天我先走,又或是……你離開我,我覺得日子都一下子塌了天似的,你說是不是?”
她有些苦惱地捏了捏眉心,又是好一陣的沉思。
“結婚的時候是為了愛嘛,但是婚結得久了,想的就是你陪陪我,我陪陪你,什麼情啊愛啊,到最後都只是說,對我而言,我希望能健康一點,能長命百歲,以後我能陪你久一點。想起來真是有點後悔,年輕的時候我猛起來,一個人能干兩瓶威士忌,對身體不好,真的不好,以後一點也不沾了,要拉著你天天去散步,去鍛煉才行。”
“還有……”
陳昭頓了頓,壓低聲音︰“我知道這麼說你會不開心啦,但是,還是要偷偷跟你說,其實上次你讓我去找dr.李做檢查我沒有去,因為據說要扎針,你知道你老婆我啦,年紀越大越怕打針,你又出國去了,要是找意忱啊、阿晟啊,又怪丟臉的,”她彎彎眼楮,“所以這次就沒去哦,等你回來了,一起去打針吧——能找個人老了的時候一起挨針,這就是我總結出來的結婚經驗喔!好了好了,不說了,我要去接外孫女放學了,希望下個十年的時候,還能接著這麼跟你說悄悄話。”
她眨了眨眼。
說得更低,更小心又不好意思,卻還是字字清晰︰“愛你哦,老伴~”
畫面在她的笑容里定格。
鐘邵奇和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們,依舊坐在原地,許久許久。
而後,鐘老先生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風沿著窗縫吹進房間,書桌上的紙頁翻飛,是厚厚一摞病歷和資料,寫滿了他在妻子患病這兩年做滿了的各色筆記。
背過身,他沖兒女擺了擺手。
“關了吧。還有,外頭起風了,你媽媽怕冷,你們到樓下,守著天後廟的住持念經,給她燒燒元寶。”
“阿爸……”
“我沒事。”
兩姐弟對視一眼。
在他們家里,父親和母親不一樣,父親看著溫柔,卻總有他自己的底線、原則和堅持,做子女的,只能尊重,永遠也沒法像母親一樣,坐到他身邊。
他站得太高,身邊的位置太窄。
或許能予以世人一視同仁的溫柔,但獨一份的耐心,從來只留一份。
“……那阿爸,”同樣眼眶紅紅的鐘意忱拍了拍弟弟的手背,先一步出聲,“你好好休息,我們先下樓了。”
話音落下,usb被干淨利落地取出,投影屏也跟著關閉。
不久,門鎖合上,房間里重歸寂靜,亦只剩下他一個。
鐘邵奇看著窗外。
原本倒真的沒想哭的——他很少哭,前一天又哭得那麼厲害,自己明白,能往外流出去的眼淚都流光了,往心里的從沒斷過,就不必哭給別人看了。
可去醫院時沒來得及收的、妻子的手機忽然鍥而不舍響起來。
他受不住吵,不得不走到床頭櫃邊,瞄了一眼,是個陌生的推銷電話。
掛斷幾次,還是打來,他索性接起。
一接,對面熱烈嗓音,便大咧咧嚷起來︰“鐘太太是吧,請問對我們新推出的旅行套餐感不感興趣?夕陽紅旅行團,帶老伴兩人游打八折,如果……”
“不用打來了,”他打斷對方,“她不在了,不用再打來了。”
她不在了。
“……”
對面沉默著,被他猛一下掛斷電話。
她不在了。
他取下眼鏡,捏著眉心,竟被嗆得發笑。
而這四個字啊,終于成為歇斯底里哭泣的理由。
“2059年7月8日晚11點37分,愛妻因搶救無效離世。
痛失所愛,無心應對媒體。望公眾留予空間,不勝感激。另,愛妻遺囑,將名下所有約8億港幣資產,盡數捐獻給上海兒童慈善基金會,我亦于本月簽署捐獻協議,日後公稟。
願生命雖逝去,而愛尚永存。
鐘邵奇親筆”
第67章番外四一恨思遠(上)
“我去年這個時候,見過一個哥哥,他的爸爸來找父親,說起話來好凶好凶。
但他可厲害,可聰明,會變魔術,一打開手掌心,就能變出一顆漂亮的朱古力味糖果。
我纏著他要他變糖果,于是那天他走之前,一共給我變了七次糖果,比七龍珠還要神奇,我開心極了,于是背著父親,把那些糖偷偷藏在鉛筆盒里,藏了很久很久。
可惜,後來就全都融化了,鉛筆盒里黏糊糊的。
更可惜的是,櫻花開了又落,那個哥哥再也沒來過。”
——1995年,洛川一珩國小日記。
“洛一珩,我要是跟你說對不起,你會不會打我?”
“會。”
“那對不起。”
“……”
“喂,小屁孩,你怎麼不打了?”
“懶得打。你那麼想走就走吧——死在外面了,不用回來見我也好。”
洛一珩是在很多年後的一個煙霧繚繞夜里想起的宋思遠。
想起他時甚至處境微妙,畢竟彼時的洛大明星手邊,一側是海關入境處的【鐘紹齊】入境登記復印件,一側是仍然屏幕亮堂的手機——就在兩分鐘前,他剛剛掛斷了一個電話,電話里,他邀約“失了憶”的陳大師去紐約時裝周給自己做造型。
如若有人有心看到這,故事的前因後果想必自然清楚,這趟去紐約,是他早就想好的請君入甕,也是一盤不贏即死的生死局。
這麼嚴肅的局面,結果當事人卻在這樣的生死關頭,想起一個負心人,實在有點不著調。
“……噗。”
他被自己天馬行空的嘲諷暗罵逗笑。
在這樣無需人知的深夜里,只是一根又一根,不要命似的抽著煙,腦子里的思緒翻來覆去,沒法聚焦,到最後,似乎都不約而同地指向某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以為自己很久沒有想起過,可腦子里明明一直都有的,屬于某個人的蹤跡。
一聲嘆息,他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手里煙蒂火光。
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原來那個勸自己少抽煙的人,已經故去很多年。
從前的洛一珩,私下里是從不抽煙的。
一來,他少年時接受父親的訓練,深知煙草除了在應酬時做做噱頭和談資之外別無他用,副作用倒是有一堆,譬如早死,譬如黃牙,譬如花錢,簡單而言,叫花錢買罪受;
二來,他渡海回國,好不容易做了人人喜歡的大明星,那得順大流宣揚宣揚“正能量”,抽煙被人拍去不像樣,還得花上好幾百萬才能把照片買回手里,實在有點得不償失。
這麼精打細算一番,他打二十一歲以後,就打定主意再也不踫煙了。
——至于重新開始抽煙抽得凶,又因為某個人的勸而狠下心來戒煙,那得是遇見宋思遠之後的事。
一段孽緣,不提也罷。
非要說的話,代價實在遠比收獲大……
那時見面說來也巧。
是宋笙帶著“老油條”宋思遠,來找自己賣個人情,希望靠著自己彼時如日中天的人氣,為她手里的地產項目拉個有力的代言。
于是在一個熱熱鬧鬧的火鍋店里,他們見了個面——明明算是第一次見,孽緣奇就奇怪在這一點,一見就讓自己看對了眼,幾乎稱得上是兩眼發亮,掩飾不住好奇和窺探,一點也沒有大明星的矜持。
畢竟,對面這個長著張人畜無害娃娃臉、偏偏還比自己高上半個頭的青年,叫小三叔的“小白臉”,總讓他覺得似曾相識,又覺得倍感親近。
——這一定是初戀的感jio。
于是閱女/男均無數,頂著俏臉橫行霸道的洛一珩,在看見宋思遠的第一眼,就這麼輕率的在心里下了個判斷。
因此,哪怕對方比自己年長,又是個深諳世俗規則、話里話外都是試探的男人,听出來了個十成十的洛大明星,也在一秒鐘的猶豫過後,打定主意往下跳,為了美色狂折腰。
可惜事實證明,倒貼自然是撈不到好。
對方一達成目的,出了門,就把他的電話刪了個一干二淨。
洛一珩︰“……”
絕情風月死渣男。
如果不是因為他早從父親手里“贖了身”,不做狗頭軍師,去參與那些殺人越貨的勾當,或許宋思遠早就“意外身亡”,也就沒有後來那麼多故事。
壞就壞在心慈手軟。以至于第二次在酒吧私下見著面,看著宋思遠一臉受了情傷的苦瓜樣,他明明只是戴著口罩過來給自家兄弟周湛壯壯場子,也非得沒忍住心里撓癢癢一樣想湊到跟前去的蠢蠢欲動,裝作漫不經心地踱到人桌邊。
猛一撞,精準無匹,撞翻他那小吧台上兩杯威士忌。
里啪啦一頓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