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愣住,眼圈漸漸紅了。
東宮。
謝珩將皇後送出宮門口後便回去寢殿睡覺。
明明殿內溫暖如春,可他卻覺得全身涼津津地,不由自主摸著身側的位置,怎麼都睡不著。
他叫宮人在香爐里加了大劑量的安魂香。
直到安魂香的香氣填滿整間冰冷的宮殿,他這才覺得暖和些,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終是回了江南,在萬安縣開了間香料鋪子,不僅如此,還重新給自己找了一個贅婿。
成婚那日他也去了,混在人群里看著她含羞帶怯地對那個面容模糊的贅婿說︰“等成了婚,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
她怎麼可以這樣待他!
他沖上前去要帶她走,她卻一臉冷漠地抽回自己的手,道︰“太子殿下毀了我一次不夠,還想要再毀我第二次嗎?”
謝珩猛地從夢中驚醒,伸手一抹,滿頭的汗。
他在床上呆坐片刻,彎腰從床底摸出一個小箱子,自里頭取出那支大尾巴貓的木簪,這才重新躺回去,把木簪擱在心口處。
這次,她恐怕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
燕子巷。
哭了半宿的桃夭總覺得有人在摸自己的眼楮,怪癢的。
她下意識道︰“三郎別鬧。”說完,猛地睜開眼楮,一轉頭便瞧見是采薇踞坐在床邊,正手里拿著一條帕子。
“小姐醒了?”
眼眶泛紅的采薇望著她,“小姐眼楮腫得厲害,這樣敷一敷會舒服些。”早晨她進來時,尚在睡夢中的小姐眼角仍在不停流淚,必定是哭了一夜。
桃夭怔愣片刻,“嗯”了一聲,任由她將那條浸了冷水的帕子敷在眼楮上。
疼痛果然緩解不少,就是有些涼。
她啞著嗓子問︰“你怎麼來得這樣早?”
采薇道︰“是公子一早叫奴婢過來接您回家去。”
桃夭沉默了一會兒,問︰“外頭什麼時辰了?”
“快晌午了。”
“那就吃了晌午飯再回去吧。”
采薇“嗯”了一聲,摸摸她眼楮上的帕子,又重新換了一條。
待冷敷得差不多了,她才服侍桃夭起床洗漱更衣。
對鏡梳妝時,桃夭望著鏡中眼楮仍是腫得跟核桃一樣的少女,好似很陌生。
采薇見她似是傷心到極點,忍不住勸,“興許姑——”話到嘴邊立刻改了口,“興許太子殿下不是故意的。”
桃夭淡淡一笑,“你都知道了。”
她這一笑,采薇癟癟嘴想哭。
桃夭眼里涌起一股熱意,拿指尖按了按眼角,哽著嗓子道︰“你莫要招我,我本來都不想哭的。”
采薇趕緊憋了回去。
待穿戴整齊後,桃夭這才出門去。
今日是個極好的天氣,日光灑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正準備擺飯的蓮生娘見她盯著一對紅腫的眼楮出來,嚇了一跳,“怎麼哭成這樣?”
“就是沒睡好而已。”
眼楮微微有些刺痛的桃夭掃了一眼院子,“阿耶又出去擺攤了?”
話音剛落,宋大夫自屋里出來,瞧著她那副模樣,知曉她必定昨晚哭了一夜,心中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今日想在家里歇歇。”
桃夭笑,“也好,天天出去怪累的。”
蓮生娘這時已經擺好飯。
桃夭用完晌午飯後要回家去,臨上馬車前,宋大夫偷偷道︰“昨夜他在你門外守了一夜。”
桃夭低垂眼睫沒有作聲,半晌,道︰“阿耶想不想回江南,不如咱們回去吧?”
“你若是真想回去,阿耶自然願意回去,可是就這樣回去,你心里高興嗎?”宋大夫語重心長勸,“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這天底下就沒有過不去的事,”桃夭微眯著眼楮望著雲卷雲舒的天空,“從前也是這樣過來的,往後必然也能過去。”
她留在這里,他總是不死心。
不若先回江南,待事情過去再回來。
宋大夫嘆息。
昨晚知道他是太子後,自己心底也覺得同他疏遠了許多。
桃夭道︰“那這段日子我先回家多陪陪我阿耶同哥哥,然後咱們再回去好不好?”
宋大夫點頭,“都听你的。外頭冷,趕緊回去吧。”
桃夭這才上了馬車。
行至半路,采薇往外頭看了一眼,道︰“小姐,後頭有人跟著咱們。”
桃夭“嗯”了一聲,卻沒有回頭。
采薇曉得她心里不痛快,遂不再說話。
待回到家中以後,桃夭在屋子里坐了沒一會兒,許賢便派人叫她去書房。
許鳳洲也在。
桃夭如同往常一樣向許賢請安問好,關心了一下他的起居。
許賢望著她微微紅腫的眼楮沉默不語。
心里很不是滋味的許鳳洲道︰“阿寧還在怪我們?”
桃夭搖搖頭,“家里人哪有隔夜仇。”
許鳳洲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三人吃了一盞茶,桃夭主動開了口,“阿耶,我想過些日子同我阿耶阿娘他們回江南,待遲些時候再回來。”
不待許賢開口,許鳳洲便急了,“這里是阿寧的家,阿寧要回去哪里?”
桃夭低垂眼睫不作聲,好一會兒,抬起眼睫笑笑,“哥哥忘了,我已經嫁過人了。我已故的夫君是江南姑甦萬安縣桃源村人士,這里是我的娘家。”
許鳳洲聞言微微紅了眼圈。
他突然就理解了謝珩為何這樣要騙她。
年紀這樣小,心腸這樣狠,說不要就不要,半點轉圜的余地都沒有。
半晌,一直未開口的許賢嗓子沙啞,“阿寧就這樣決定了?就這樣拋下我同你哥哥一走了之?”
桃夭忙道︰“我以後還會回來的。”
“多久會回來一次?一年,兩年?五年?”
許賢緩緩道︰“阿耶今年五十有四,若是活到六十歲,阿寧一年回一次長安,咱們還能見六次面。若是兩年回一次,可以見三次,若是五年回一次,那就只剩下一面。也或許,阿寧這一走,咱們便再也見不著了。”
桃夭聞言,呆呆望著眼前兩鬢斑白的父親,逐漸淚盈于睫,眼里的淚珠一串一串往下掉。
許賢自一旁的抽屜里取出聖旨遞到她手里,道︰“那日他來向我求親,我其實心中並不願,因為我知曉阿寧不願意進宮。可他說會親口問阿寧,若是阿寧真不願意,他便再也不會纏著阿寧。”
桃夭淚眼婆娑地望著手上冊立太子妃的旨意。
許鳳洲道︰“听說他為了求得這份聖旨,不僅被聖人打了,大雪天被罰在未央宮門口站了一夜。”
征愣住的桃夭又想起那日她去國子監接他,燒得很嚴重的男人不顧外人在場,十分害怕地抱著她。
她一直以為他是因為害怕自己知道他並不是掌教,如今想想,他是以為自己知曉了她的身份。
後來她問他額頭怎麼受傷了,他說是不小心磕到了。
她當時還心疼地抱怨他怎麼會那麼不小心。
原來是被人打的。
她又想起這些日子他時常夜里睡著睡著突然就醒了,不停地在那兒揉腿。
想來是寒氣侵體。
可他總說是抽筋,叫她不要擔心。
桃夭的眼淚一滴一滴砸在明黃的聖旨上,浸潤了上頭的字。
“阿耶知曉阿寧現在心里有氣,所以想要逃回江南去,”許賢一臉慈愛地替她揩去眼淚,“就當是為了阿耶,多留一個月。若是一個月後阿寧還是要執意回江南,阿耶親自送你回去,好不好?”
桃夭點點頭,灼熱的淚水再次滾落眼眶。
許賢見她答應下來,心底松了一口氣,道︰“回去好好睡一覺吧。”
桃夭回屋後並沒有睡意,躺在床上睜著眼楮看著頭頂的帷幔。
采薇道︰“小姐怎麼了?”
“沒怎麼,熄燈吧。”她闔上眼楮,把自己埋進被窩里,不由自主伸出手撫摸著身側空出來的位置。
習慣真是一個可怕的東西。
這一晚桃夭失眠了。
一連三五日都是如此,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許鳳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卻一點法子都沒有,只勸她可以去燕子巷住一段日子。
桃夭很听話去了。
可到了燕子巷以後,她失眠的毛病更甚,住了兩三日只好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