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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眉梢點花燈 第23節

    程昶見證了太多,雖然歆羨,並不多感慨。
    因他覺得,他這一輩子終歸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去,一個人享受歡愉與收獲,一個人承擔疼痛與疾病,沒有人會走進他的生命。
    —*—*—*—
    是夜,程昶听著琮親王妃絮叨起林家小姐的好處,一時想起前塵往事。
    他倒是不排斥那位林家小姐,人美賢惠性格好,把距離保持妥當,可以先試著處處看。
    左右他這輩子攤上一副康健身子骨,娶妻還是無妨的。
    就是不知道那個林氏小姐喜不喜歡狗,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還是要養只寵物狗。
    起碼一只。
    等回了房里,程昶才想起一樁要事——他忘了和琮親王提自己在水榭遇襲的事了。
    這事他雖然不想聲張,但害他的畢竟是王府養了幾十年的家將,便是他不說,不出三日,琮親王也能查到。
    想起遇襲的事,程昶就想起雲浠。
    他枕著手臂,躺在榻上,想著雲浠退婚時,一臉決然的模樣,當時她掌心的傷口破開,一滴滴又滲出血來。
    她畢竟是為了救他才傷的。
    程昶一時慨然,心中想,也不知她回府後,重新包扎過傷口沒有,那麼好看的一個姑娘,身上還是不要留疤才好。
    還有她哥哥的事,也不知道要怎麼解決。
    罷了,自己到底承了她的情,明天一早差人去問問,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相幫的。
    一時悠悠然入夢,夢里竟有刀光劍影。
    一柄短刃向他襲來,森冷的寒氣割向喉間,這時,一只手從旁側伸來,將短刃推開。
    雲浠回頭看他,問︰“三公子,您沒事吧?”
    程昶剛要答,不知怎麼,眼前的景物倏而模糊起來,亭台水榭驀地倒轉,仿佛置身湖中,目之所及斗轉星移,他一時恍惚,再睜眼,額上懸著的竟是手術室刺目的無影燈。
    有人圍在病床邊,問︰“這個病人什麼情況?”
    “心髒驟停。”
    又有人在喊︰“上除顫儀。”
    “準備開胸。”
    刺痛的電流一下貫穿他的全身,他隨著電流猛地一起,猛地一落,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氣,那團呼吸卻炸裂在心肺中,讓他整個人痛不欲生。
    “救得活嗎?”
    “難說。”
    又有人在耳邊道。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這種,置身于生死邊緣,只一腳就要邁入無間地獄的感覺。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拼命告訴自己,活著不易,活著不易,堅持下來。
    後來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程昶頭疼地想。
    後來?哪有什麼後來?他溺入了水中,再醒來,就成了另外一個程昶。
    ……
    程昶驀地坐起身,額間盡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陣氣,才發現方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只是太真實了些。
    手術室,除顫儀擊在胸上的痛,還有醫務人員的對話。
    真實得讓他分不清究竟是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蝶。
    真實得仿佛就是他此刻當下,正經歷著的一切。
    可他現在,分明還坐在自己的臥榻上,還是那個琮親王府的小王爺。
    窗外的雨還在下,梅雨時節,金陵一旦落雨便沒個歇止。
    隔著一層窗紙望去,外間蒼蒼茫茫如染霧氣,叫人辨不清晨昏。
    程昶又在榻上坐了一會兒,這才起了身,叫人打了水來清洗,問︰“什麼時辰了?”
    “回小王爺的話,剛到卯正。”門前一名小廝應道,又提醒,“您今日休沐,不必去衙門應卯。”
    程昶點了一下頭,往門外一看,只見院中多了幾名生面孔的武衛,問︰“怎麼回事?”
    “回小王爺的話,這幾人是王爺大清早派來護衛您安危的,什麼原因王爺沒說,終歸是為了您好。”
    程昶反應過來,八成是琮親王從哪里得知了王府的家將反水的事,增派人手過來保護他周全吧。
    程昶沒應聲,想趁著今日休沐,去京兆府一趟。
    張大虎已在京兆府的柴房里扮了好幾日死去的艄公,想來該有些眉目了,他過去問問情況,順道再問問雲浠,看看她哥哥的事怎樣了。
    這麼想著,程昶便回房更衣。
    身後的小廝跟進屋,一面伺候他,一面頗興奮地道︰“小王爺,小的今日天沒亮,打听到一樁稀罕事。”
    這名小廝叫孫海平,常跟在程昶身邊,人在一眾小廝中算得上聰明靠譜,缺點就是嘴賤得很。
    程昶下意識問︰“什麼稀罕事?”
    “就是那個,侯府家的破落小姐,她昨晚不是在裴府老太君的壽宴上,跟他們家的二少爺退親了麼?”
    “按說她干了這麼一樁石破天驚的事,人該消停些了吧?可她偏不。您猜怎麼著?今兒天還沒亮,她就帶著老忠勇侯的牌位,她哥哥的牌位,去宮門前跪著了,說什麼要給她的哥哥伸冤。”
    程昶一愣︰“有這回事?”
    “是啊。”孫海平道,“叫小的說,這侯府的破落小姐也忒傻了,她哥哥早死了八百年了,當年尸體抬回來的時候,咱們還撞見過,燒得焦黑,塵歸塵,土歸土的事了,有什麼好伸冤的?”
    “再說了,昨夜今上剛一道旨意下來治你哥哥的罪,又沒礙著你什麼事,你連天亮都不等,這就上趕著跑去宮門前喊不服?這不平白給今上添堵了麼?”
    孫海平咂咂嘴︰“小王爺,您說,咱們要去宮門口瞧個熱鬧麼?听說有不少人都趕去瞧熱鬧了哩。”
    程昶一時無話,半晌,撿了個重點︰“雲洛的尸體抬回金陵,應該在棺材里,你……我們是怎麼撞見他的尸身的?”
    “這就要怪那破落小姐不長眼,迎面撞了小王爺您的馬車唄。結果您還沒怎麼樣,反倒是她驅的板車不經事,摔得連棺材掀了蓋,這不,她哥哥的尸身才翻出來。她當時還氣呢,可巧她不佔理,沒人幫她,她也識時務,一個人把她哥哥尸身抬回了棺材。”
    程昶怔了怔︰“你這意思,是她一個人把雲洛的尸首帶回金陵的?”
    “好像是吧?當時咱們都吃醉了酒,沒記太清。小王爺您那會兒當真大人有大量,她這麼冒犯您,您也沒與她多計較。”
    程昶听了這話,心間一時不是滋味。
    他實沒料到他與雲浠之間還有這樣一段過節。
    照這麼看,雲浠如今盡心竭力地幫他查案,甚至在他遇難時,奮不顧身的相救,實在難能可貴。
    程昶想,縱然那些錯事是真正的小王爺犯下的,可他既然穿過來,沒道理光享受他的富貴榮華,享受他這副康健身子骨,卻不對他的過往負責。
    程昶默坐了一會兒,對孫海平道︰“你把我的官袍拿來。”
    孫海平嚇了一跳,以為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他家小王爺要勤勉務公,連休沐都要去大街上巡一圈了呢。
    過了片刻,他又自以為想明白,頗興奮道︰“小王爺,您是不是想穿著官袍,帶小的們去宮門口瞧那破落小姐的熱鬧?這樣好,有官袍在身,咱們也不至于被宮門口那些殺千刀的護衛攆走。”
    說著,立時取了官袍來,要幫程昶換上。
    程昶看了一眼,發現是便服,道︰“不是這身。”
    御史的官袍分兩種,一曰便服,二曰朝服。
    古來御史乃天子耳目,犯言直諫乃是本職,便是品級再低,遇上要諫言的事,也有直接面聖的資格。
    所謂便服,是程昶巡街穿的官袍。
    而所謂朝服,就是他面聖穿的了。
    孫海平愣道︰“小王爺,您、您這是要穿朝服?您要進宮見皇上?”
    程昶看了眼天色,伸手讓孫海平更衣,催促︰“快些吧,再晚早朝就結束了。”
    —*—*—*—
    雨水自中夜落下,到了天明時分,已不似夜里滂沱。
    雲浠接到聖旨,帶著父親與哥哥的牌位來到宮門跪著時,四周還漆黑一片,也不知何時,天漸漸就亮了。
    上朝的大臣一個接一個從她身旁路過,有人只看一眼她身前牌位上的名字,就遠遠避開,有人好心,上前勸她一兩句,見她不肯走,搖了搖頭也走開了。
    想想也是,她昨夜先是退了與裴闌的親事,得罪了裴府,後又接到今上問罪哥哥的聖旨,忠勇侯府淪為罪臣府邸。
    落魄到如今這個地步,還有誰肯幫她?
    還哥哥清白,也只有靠自己了。
    雲浠筆挺地跪著,雙目注視著眼前巍峨廣袤的綏宮,一身朱色捕快勁衣早已濕透,原本明快的色澤變得暗沉沉的。
    綿綿密密的雨水順著後頸,滾落她的脖間,但也不覺得冷,想來跪了這許久,早已適應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雲浠想,這回又是哪一位大人來看自己熱鬧了呢?
    罷了,看就看吧,只要她能將懷里的急函親手呈給今上,只要能還哥哥清白,她不怕成為別人眼里的笑話。
    不期然間,頭頂一方天地瀟瀟雨歇。
    雲浠愣了愣,仰頭看去,身前不知何時立了一人。
    程昶持著傘,一身蒼藍朝服如水墨浸染,那雙驚若天人的清冷眉眼,稱著這一天一地的雨霧,直要令山河失色。
    他看著她,問︰“信帶來了嗎?”
    雲浠啞然道︰“什麼信?”
    片刻後,她又反應過來,點了一下頭,說︰“帶來了。”從懷里取出一封用荷葉包著的信,遞給程昶。
    這是那封唯一能證明哥哥清白的急函。
    雲浠不知道程昶來做什麼。
    她只知道,他不是來瞧她熱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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