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提到淮南郡王,無論再怎麼看不上他一步登天,也得承認一句友愛手足。
李成平長李令之五歲,來到上京時不過髫齡,除了格外漂亮的臉沒有半點過人之處。據說,靖王當年就是看重他不肯拋下妹妹一個人去享榮華富貴,才真正下決心定他做嗣子。
這回就是“友愛”弄出的事兒。
李令之長大越發康健,看不出幼時的孱弱,一到季節交接還是容易著風,當日雖然換過衣服喝了姜湯,入夜就起了燒。
務本坊橫街寬闊,北面由國子監與淮南王府平分,南面一座佔地頗廣的景雲觀,其余多是一些尋常人家與邸店茶肆等。國子學舍里學生眾多,難免有個頭疼腦熱、磕磕踫踫,左近少不了藥鋪,入夜坊門已閉,王府執事便投帖去請郎中。
奈何好大夫抵不過病灶猖狂,一帖藥下去病人腦門依舊燙得仿佛能煮雞蛋,被家屬一張黑如鍋底的臉嚇得夠嗆。
李成平心煩意亂,沒興趣擺譜,久久不見退燒,索性打馬入宮,去尚藥局捉來了奉御,次日大朝直接沒去。
殿中御史將缺勤交到中丞手里,裴 一看,頭就大了︰李成平沒來,李令之也沒來,還都沒請假!
裴 下值直奔淮南王府,見一個燒得迷迷糊糊,一個靠在榻邊打瞌睡,吞了來時的話,叫來王府文書吩咐︰“補兩份告假折子我帶走,再給你們郡王找卷道經看。”
念念經,修身養性。
等著被參。
李成平人不去朝會,不妨礙被糊一臉彈章。
御史向來聞風而動,這回抓到現行哪能忍住不參他個滿頭包︰宗正卿推搡武侯、宮城縱馬、挾持天子醫師、無故缺席常參……
李成平做宗正,全憑入嗣靖王府,一稱為今上嫡親表弟。他有資本張狂,也的確疏懶隨意,宗正險些被擼以後收斂了不少,這回是時隔許久被當面罵,業務已然生疏,卻是意外的心平氣和。
“奇了,妹妹急病,本王居然尋不得尚藥局醫官?”他甚至像被逗笑了。
李成平身負王爵,大朝會沒和宗正寺的人站一起,位在太子之下、所有朝臣之前。一旁李慈原本叉手而立,耳朵漫不經心听熱鬧,見他走向參人的白侍御,一並開始卷袖子,眼神立刻變了︰“快、快攔淮南王!”
從宮城擄走——呸,請走——醫官的問題可沒有當庭揍御史大!
李成平出手促及不妨,連被打的都沒反應過來,還惡聲惡氣道︰“蔣奉御人呢?讓他來給白御史看看!”
殿中靜默須臾,陡然炸開了鍋,起伏聲浪能將寬闊房宇掀開來去,有人假意勸架順勢幫忙,也不乏人真心上前阻攔。
武將一邊,眾勛貴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有不著調的年輕爵主起哄︰“殿下抬左腳!喂,那邊的誰啊?打黑拳!”——多是與他一道混過禁軍的,或是素日嬉游玩鬧的酒肉朋友。
文官一側,外圍的伸長脖子,中段亂成一團,越往前排越風平浪靜。
宋台主悶頭咳嗽,像架殘破的風箱,一陣一陣,淒淒慘慘戚戚。陳相公為他撫背,崔相公搭手攙扶,竊竊交流關心。趙相公與臨近的尚書主官乃至九卿等皆回頭看熱鬧,偶爾交頭接耳,紫袍大人領域的氣氛十分和諧,不時響起幾句感慨,追憶當年青春年少。
混亂中,只有裴中丞兢兢業業在維持秩序︰“快把淮南王和白侍御分開,像什麼樣子!”
大周朝會鬧騰起來動起手不算稀罕,罰也罰,偶爾參與人甚眾,只得一把子抹過。前幾月,因滄州兵亂引起的糾紛鬧過一次當庭互毆,數人停職留看,因此許久沒人動手,女皇這會兒理當叫停,卻支著下巴,一臉津津有味。
高處一覽無余,視野格外好呢。
太子列朝旁听參年,不說話,但也長了見識。第一次見打架事故時李慈還不知所措,現在已經見怪不怪了,只覺得這回小舅舅挑頭略難為情。
見裴 沖鋒在前,他心中豎起拇指,難得出聲打圓場︰“宗正卿愛護手足,一時舉止失當,請聖人罰俸參月!”
白侍御卻大聲道︰“既是宗正,理當恭儉溫良,勤勉奉公,淮南王累犯如此,怎堪為宗枝擢秀靖王後嗣、又如何為群臣表率?!”
李慈頓時無語。什麼毛病啊,孤都給台階了還不下?
紫袍大人們也無語。除卻神態自若的衛尚書,不約而同清了清嗓子,一口老牙或多或少隱隱作痛。相比那位沒譜的殿下,淮南郡王算不錯了好吧?!
——能公然跳出來彈劾李成平,實在也是沒什麼眼色。
自兩百年前玄皇帝一朝,大周皇子一向封王但不出閣,連繁衍出的子孫一並世代居住宮城南苑二坊,起居游樂乃至婚喪嫁娶都無需與外界溝通。
“己亥之亂”前,上京已遭多次兵禍,僖皇帝奔逃,能跟上的宗室還好,落下的由于住的密,幾乎被一鍋端,寥落得相當淒慘。
上京光復次年,靜樂公主登基為帝,詔命靖王主持宗室甄別,重敘枝屬以定恩封。如此數十年,人口又蓬勃發展。
人一多,奇葩惡棍隨之激增。昔日受制于家奴的囚徒尚且放浪形骸,如今一些有錢有閑,更是將有限的生命投入無限的享樂,堪稱無所不為。
李氏宗族之中,靖王府尊貴僅在帝室之下,李成平身為嗣王,對欺男霸女沒興趣,吃喝玩樂里只格外愛好射御,在上京貴冑中也算尋常。他坐鎮宗正寺,能做成上下稱贊的吉祥物,屬實稱不上紈褲子弟。
上疏彈劾淮南郡王,那是浪費文墨,柿子挑軟的捏,只能體現行文水平,成就不了一彈一個倒的業績,並不劃算不說,還很像在找找裴中丞乃至女皇陛下的麻煩——精力過剩算不來賬的愣頭青除外。
不巧,白御史正是那罕見的愣頭青,听出包庇就犯了 ,張口就想再“諫”。
李成平冷不丁截住他︰“哦,我明白了,原來是不滿意太子啊?”
別說正在拉架的,就是看熱鬧的,聞言也噎得不行。高闊的大殿中聲息漸弱,襯得一道陰陽怪氣的男聲極是清晰。
“阿姐手把手教的太子,白侍御不滿,想當庭教太子怎麼給我定罪?嫌沒當成太傅,拿我當筏子說懷才不遇?”李成平挑眉一笑,“做夢吶!”
對上不滿,也就是所謂怨望,是比莫須有還莫名其妙、誰都不想招惹的指責。
莫須有參字,往往伴隨著眾所周知的冤屈,還有洗刷的希望。怨望從心判罪,偏偏出口的人正是個郡王——近支宗室于君是臣,于臣卻是君。
東拉西扯懷才不遇,本意就不是為君分憂而是私心作祟,連直言進諫的名聲都撈不到。
李成平這話簡直損到家了。
“殿中將今日失儀之人一一記下!”裴 打破詭異的寂靜,“淮南王掛第一個!”
女皇這才清了清嗓子,含笑揚聲︰“行啦,差不多得了,大家火氣都別那麼大。”
兩邊各打一頓,全場只有她快樂看戲,明媚心情沒有收到任何影響。
裴 轉而欠身,沉聲道︰“陛下,侍御白選之語信直,是淮南王無狀。”
裴君之號“青天明日”,既取他年輕俊朗,性情和煦,與御史台冷硬肅殺的氣質南轅北轍,又取他擔著女皇愛婿的便宜,頻頻出門為同僚頂缸,簡直是個聖人。
哪怕全京城都知道樂陵侯和淮南王是從小混到大的好朋友,這會兒朝上眾人也忍不住松一口氣,看他的目光更加和善。
今天,又是裴君舍身為人拯救尷尬的一天。
白侍御伏地請罪,腹里大罵一個陰損無賴一個假正經,臉色鐵青地悻悻退回原位。
李成平冷笑一聲,被女皇不輕不重斥一句,敷衍地拱手告罪。
有天家母子和稀泥,御史中丞拉偏架,結果不出所料,對李成平的懲罰雷聲大雨點小︰閉門思過一月,罰俸一年。
至于李令之,念在病中,一並罰俸半年,熙山度假本次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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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打架這邊算是腦洞的起點,最早寫的片段之一了。
一段快樂的Neta
大周下議院院長裴中丞︰orrrrrrder!
櫻妹︰……唯有無語,我真的會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