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朝夕胸口酸澀,聲音倒听不出什麼波瀾,“還有別的嗎?”
江離想了片刻,湊上去親了親他的唇角,氣息便輕輕吹落在他的臉上︰“我喜歡你。”
戚朝夕終于忍不住笑了,用力地將江離箍在懷中抱著,下頷抵蹭著他額角的發,一時間心頭萬般滋味,百轉千回,末了出口的仍是一聲帶笑的嘆息︰“你啊……”
第89章 [第八十八章]
時隔三十七年,武林正道在山河盟的號召下再度聯合起來,各路人馬朝向般若教集結,誓要把新仇宿怨全討回來,一夕之間,仿佛全江湖都在高喊著同一句話︰殲滅魔教,圍剿九淵山!
在定下圍剿計劃的次日,新上任的盟主孟思凡便攜廣琴宗的林示宗主和青山派的沈慎思找上了戚朝夕,開門見山地請他加入,道是他熟悉般若教的內情布局,必能為正道增添許多優勢。
戚朝夕一邊听著,一邊暗自感慨,這孟思凡當了盟主後的氣度果真大不一樣,居然能壓下敵意,對著自己客客氣氣地講話,可惜還是不夠沉得住氣,他直接拉了廣琴宗和青山派一同行事,想讓天門派取代歸雲山莊晉身三大門派的心思太昭然若揭了些。
至于此番來意,明說是請,實則是要逼他站好位置。戚朝夕畢竟當過那麼多年的魔教左護法,即便如今有青山派作保,但在討伐般若教一事上,只要他有一絲的猶豫推拒,正道便再也容不下他了。
戚朝夕心如明鏡,當即笑道︰“我與般若教也有筆賬要算,哪怕盟主不提,我也必然傾力相助。”
江仲越一伙人的死因雖是讓般若教背了黑鍋,但歸雲山莊與般若教之間確確實實存在著落霞谷慘案的血仇,因此江蘭澤的情緒甚至比其他歸雲弟子更為激烈,而江離早就有意復仇,只是原先自知勢單力薄,暫且擱置不提,如今得來機會,當然不肯錯過。
于是歸雲山莊上下整點,兩日後編出了一支由少莊主和戚朝夕師徒二人為首的隊伍,與其他大小門派一並氣勢浩蕩地朝九淵山進發了。
一行人日夜兼程地抓緊趕路,到能遠遠望見淡墨色山影之時,才緩下腳程,決定在附近的城中歇息幾日,等待其他人馬到齊,再好生計劃。
到客棧時正值黃昏時刻,不見晚霞,烏沉沉的陰雲之下,另一隊人策馬踩著騰騰黃塵也趕到了,劈面相逢,有一人青袍銀劍,驅馬到湊到近前,笑道︰“兩位,別來無恙。”
正是薛樂。
戚朝夕和江離沒料到會在此處和他再見,不免心喜,三人一邊往後院客房走去,一邊談起這些時日里的經歷。薛樂將葉星河和陳長風的尸身護送回鄉,一路上沒遭遇什麼麻煩,也沒多停留,他婉拒了陳家人邀他小住款待的謝意,當天便離城去了附近的山川,自游自賞也頗得趣味,直到近日听說圍剿九淵山,才收整行裝趕來。
“沿途听聞消息,才知道我錯過了多少事。剛剛听說江離與江少莊主結義,如今已是歸雲山莊的人了,恭喜。”薛樂瞧向江離,忽地一頓,不禁疑惑道,“說來江離這個年紀不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怎麼看著反而比我們分別前又矮了些,倒像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了。”
“……”戚朝夕腳步一滯,以打量的目光看向江離,還記得初次見面時江離的身量差不多到戚朝夕的鼻尖,現下他的發頂卻只到戚朝夕的下頷了。兩人日夜相處著沒有察覺,直到被提醒起來對比,才發現《長生訣》對他的反噬已經明顯到了旁人一眼辨出的地步了。
江離微微抿著唇角,也沒有作聲。
薛樂正覺奇怪,倏然覺得臉頰上微微一涼,點點晶亮閃動在晦暗下的暮色里,他驚喜仰頭,望見天地間撒鹽似的雪屑紛紛揚揚︰“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
院牆外一下子響起孩子們興奮的驚呼聲,客房中的俠客們也紛紛出了門開了窗,抬手去接雪花,笑逐顏開,都把這場初雪看作了個好兆頭。
落雪越來越稠密,天地間覆上了一層朦朧的白,戚朝夕的眸色卻緩緩變深,他看到江離發上沾上了細細碎碎的雪粒,與他額角鬢邊的白發一般顏色。
初雪已降,距深冬還剩下多少時日?
兩人與薛樂在走廊分別,默然無言地進了房間,房門一關,江離忍不住伸手拉住了戚朝夕的衣袖,戚朝夕一頓,偏頭瞧著他,此時的天色已暗了,房中又沒點燈,江離看不清楚戚朝夕的神情,只看到他的眼楮。
下一刻,江離突然被戚朝夕壓在了房門上,背脊撞出了一聲悶響,還未來得及反應,他的吻已重重落了下來。他的喘息響在昏暗寂靜的房中,有些急,有些重,江離一瞬間快要喘不過氣,抬手抵在戚朝夕的肩上,卻也舍不得推開,他嘗到了他壓抑在心底的痛苦與煎熬。
戚朝夕適時放他呼吸,卻不退開,磨蹭過他濕潤的唇,啃噬著親過他的下巴,又吻在他的頸側深深吸氣,江離還沒被他踫過脖頸,只覺自頸後往下的整條脊骨都酥麻了,一時慌亂,不甚明顯的喉結微微一動,便被戚朝夕含住了,江離整個人一顫,驚得‘啊’了一聲,呼吸漸而促熱。
戚朝夕的動作隨之又是一頓,退開稍許,低頭掃了一眼,終于有了些笑意︰“嗯?”
江離臉上燒紅了,這下手上用力地去推他︰“你讓開。”
“不用害羞,又沒點燈,看不到你的。”戚朝夕重又吻住他,這次的情緒緩和了,慢慢舔舐在他口中,勾著他的舌尖纏綿,一只手滑下去幫他解決。
江離不由得閉上了眼,仰頭靠上了堅實的門板,腿軟得站不住,被戚朝夕另一只手環過腰撐住了。房外的雪仍在下,無人來往,只有簌簌的、靜靜的落雪聲,江離身上發上的雪粒潮潮的化了,他分不清是戚朝夕的掌心灼熱,還是自己的血液滾燙,只知道全身都是熱的,連知覺也快要融化了,全向戚朝夕涌去。
房外天色徹底暗下的時候,戚朝夕終于放開了手,江離脫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心跳不止,兩頰燒得酡紅,戚朝夕瞧不清,屈指輕輕刮蹭著他的臉,感覺著熱度,低聲問︰“喜歡嗎?”
江離用額頭在他肩上撞了一下,悶聲道︰“別問了。”
“等你好起來,就能和我做比這更快活的事了。”
“……”江離喉頭一哽,說不清心里滋味,他抬起頭,在黑暗中盯著戚朝夕的眼楮,“不疑劍下落不明,不等了,待從九淵山回來,我就自廢武功,先找辦法活下來。”
“……你真的想好了嗎?”戚朝夕問。
“嗯。”江離道,“但過後,你一定要幫我找回不疑劍。”
“一定。”戚朝夕笑了一聲,捧住他的臉,湊上去與他額頭相貼,“我向你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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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至深夜,在林中樹梢積了薄薄的一層,被路旁酒肆的燈火映出了醺然的暖色。酒肆的生意分外好,下了雪,路上又被雪水化得泥濘,趕路人都擠進來討壺熱酒來喝,一間屋中八張長桌,七張擠滿了人,唯余角落里的那張只坐了個形容潦倒的男人。
男人的衣裳依稀還看得出是名貴料子,但浸滿了酒漬又皺巴巴的,在這個天氣里更顯單薄,而長桌上堆了數個空酒壇,他正抱著一壇伏在桌上,似乎已爛醉睡去了。
熟客們都對這場面視若無睹,曉得這男人給了掌櫃管夠喝上十年八年的銀錢,然後在這酒肆日日夜夜扎了根,不尋事端也不與人交談,只顧醒了再醉,掌櫃便也隨他去了。
男人半夢半醒間,發覺熱鬧的酒肆突然安靜了下來,落針可聞,但他頭腦被酒水泡得遲緩,也無心去管,仍伏在桌上睡著。有人走到了他對面坐下,他不耐地皺了皺眉,並不理睬,然而對方伸手抓住他的酒壇,竟以一股不容抗拒的勁力從他手里抽了出去,男人一驚,這才覺得不對,撐著身子昏昏然抬起頭來。
只見桌對面端坐著個錦黃衣袍的青年,面目溫潤仿若富家公子,可身後站了一排滿是煞氣的黑衣人。這間酒肆已被黑衣人給控制了,掌櫃和酒客都在黑衣人橫起的刀下大氣不敢出,震驚地往這邊望著,想不出這爛泥一般的男人究竟是個什麼人物。
男人目光清醒了幾分,看著般若教的堂主寧鈺將酒壇拿近嗅了嗅,搖頭笑道︰“這等劣酒,怎麼配得上季公子?”他將酒壇信手砸了,提聲道,“掌櫃的,上你們最好的酒來。”
掌櫃的忙不迭爬起來,扒出一壇自留的好酒,捧了上來。
寧鈺拍開泥封,濃烈的酒香便飄了出來,他取過兩個干淨酒杯斟滿,端起一杯朝對方致意,而後一飲而盡。
季休明默然地看著,沒有反應。
寧鈺掃了一眼周遭膽戰心驚的酒客們,像是才想起他們存在,笑道︰“快把人都放了吧,怎好讓季公子見了血。”
黑衣人依言收了刀,酒客們你望我我望你,個個驚慌,到底有個膽子大的,朝這一桌拜了拜,口中道︰“謝這位大人,謝季公子!”說罷,拼命往外跑了出去,果真沒有人攔。
其他人如法炮制,一時亂糟糟地叫著季公子,這稱呼許久不聞,季休明忍不住又皺了皺眉,像是被刺痛了。
轉眼間,酒肆里的閑雜人等逃了個精光,連掌櫃也顧不上店了,只剩般若教眾人與季休明一個。
“聊表誠意,季公子可願喝下這一杯酒了?”寧鈺問道。
季休明垮著肩膀,垂下頭讓蓬亂的長發遮住臉,道︰“你認錯人了,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季公子。”
“不是便不是吧,”寧鈺十分爽快,“我只是來找你的,因為我需要你。”
“需要我?”季休明不禁冷笑,似乎還是頭一次听到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新鮮得很。
“自然,而且我看得出來,你也需要我,需要一個容身之地。”
季休明撇開頭,不耐煩道︰“听不懂你說什麼。”
寧鈺微微一笑,極有耐心︰“以你的天資武功,要什麼不是唾手可得,歸雲山莊哪一個比得過,怎麼如今那群遠不如你之人還過得愜意,你卻要將余生爛在這個破酒肆里,再也無人問津?季公子,你真的甘心嗎?
“……”
“這江湖上,除了般若教,不會有更適合你的地方了。季公子,你可能對我教誤會太多,其實我們並非什麼十惡不赦之人,都是些被辜負、背叛、拋棄的可憐人,聚在一起取暖過活,所以我們教中不同于所謂的武林正道,從不計較出身嫡庶、過往經歷,你跨入三重朱門,便成了新的人。”
“……”
“何況我很欣賞你,已向如今掌事的右護法舉薦了你,他答應說只要能將你請回,堂主之位自然有你一份。”
“你不用再說了,我不會答應你的。”季休明冷硬道。
“歸雲山莊的江萬里與我教有些交往,透露了許多消息,想當初落霞谷一事也有季公子的功勞,這並非是我們初次攜手,為何還如此抗拒呢?”寧鈺話音一頓,笑了一笑,“季公子泄露破陣之法一事,歸雲山莊應當已經知道了,但為了維護顏面,消息並未外傳,算下來,如今江湖上還都不知道呢。”
季休明臉色一變,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抬眼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寧鈺笑意不減︰“不再考慮考慮嗎?”
“……不,”季休明絕望地閉上了眼,聲音含混,“我不想再跟江湖有任何牽扯了……我不想再見任何人……”
“我明白,我已為你安排好了。”寧鈺抬手喚來一名黑衣人,將一個漆繪精美的木盒放在了桌上。
季休明不明所以,猶豫著伸手打開了盒子,只見其中躺著一副蒼白的面具,雙眼空洞,唇線筆直,無悲亦無喜。
寧鈺的聲音溫柔︰“從此以後,你無須再因這個身份痛苦了。”
季休明瞧著這副面具,突地被一股強烈的悲意攥住了心髒,他再也說不出任何話,顫抖著手拿起了酒杯,灑得酒水洇在衣襟上一點點深痕,如淚一般,他將酒一口吞下,沒嘗出滋味,只有辛辣嗆人。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雪一連下了幾日,直到江湖人士匯合,齊圍在了般若教下的那天,鉛白的天幕下仍飄著鵝毛似的雪片。
天蒙蒙亮,九淵山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遍山銀裝素裹,枝椏間堆得晶瑩,山間顯出了冬季獨有的寂靜,半點聲響也不聞。
山河盟的新任盟主孟思凡是與三大門派商議了許久,才將發起突襲的時辰定在了此刻,再晚一些天色大亮,恐怕般若教立即察覺,而再早一些四下還昏黑著,哪怕眾人對著戚朝夕畫下的地圖記熟了,也敵不過般若教對地形的了然于胸。
于是江湖眾人藏在風雪聲中悄然行進,沿途沒遭遇什麼阻攔時已覺得納悶,等真摸到了九淵山下,望著空寂的皚皚山嶺,眾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面面相覷了起來。
“盟主,您看這是個什麼情況?”有人壓著聲音問道。
孟思凡沒立即回答,先看向了跟在後面的戚朝夕。
正是日出前最冷的時候,江離本就不耐寒,一路走來更被風吹得透涼,戚朝夕握著他的手,下意識搓捏著他冰塊似的指尖,仿佛在摩挲珠串,見狀只粗略一掃,道︰“雪地上平滑無痕,起碼從昨夜起就沒有守衛巡山了。”
廣琴宗的宗主林示笑道︰“莫非般若教是要請我們上山?”
“會不會是那個尹護法自知不敵,已經趁我們沒發覺的時候棄教逃跑了?”江蘭澤搓著手掌問道。
“不會,”青山派的沈慎思道,“先到的門派一直駐在附近鎮子上盯著,從沒見過般若教有人外出,更別提逃跑。”
孟思凡開口問道︰“戚大俠有何看法呢?”
戚朝夕眼望著上山的長長雪階,道︰“此次參與圍剿的武林正道與般若教的力量差距顯而易見,以我對尹懷殊的了解,他不會選擇勝算甚微的正面交鋒,而會極盡所能地設下計謀來削弱我們的力量,眼前這個,應當就是第一道。”
說著,戚朝夕隨手折下了一截枯枝,注入勁力擲向了前方,枯枝篤的一聲插入雪堆,除此之外,再無動靜了。
江湖眾人的神情不禁復雜了起來。如此情形,他們大多也覺得有詐,但偏偏半點不見端倪,教人無從下手,說出去是武林正道聲勢浩蕩地聚集于此討伐魔教,可對著一片空無人跡的雪地猶豫不前,實在令人顏面掃地。
孟思凡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卻見一個手提重劍的男子越眾而出,一邊走上前去,一邊嗤笑︰“什麼陰謀詭計,我看是故弄玄虛的空城計,看看把你們嚇得大眼瞪小眼,一步都不敢邁了!”
“哎——”旁邊人想要攔他,可見他一腳踏上了石階,無事發生,不由得縮回了手。
男子哈哈一笑,大步邁上︰“怎麼樣——”
倏然有破風聲起,眾人只覺得眼前一閃,那男子已僵在了原地,後續的話音消失了,唯有血腥味散在冷風中。
眾人大驚,紛紛急退了兩步,定楮再看去時,那男子仍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動也不動。
“怎麼回事?”
“你們看,那是什麼!”
一顆紅珠子懸在了空中,漸漸延伸成從男子脖頸中拉出的一條紅線,往下滴落著血,眾人細看之下,才隱約瞧出有數根銀白色的細線交錯在男子的周身,其中一根線橫過半空,割開了男子的喉管,血液順著流淌,才將這融入雪地背景的絲線顯出了形狀來。
“是千絲弦,”戚朝夕迅速判斷了出來,“方才有雪地下的什麼東西被踩碎的聲音,看來這埋伏需得人踏上去才會觸發,樹枝石塊試探不出。難怪山上的巡衛都撤走了。”
他拔劍前揮,劍尖如流水般切下,絲弦紛紛斷裂,那男子身體失了支撐,仰面倒滑下來,表情還凝固在大笑時,氣息早已斷了,只有喉嚨上的那道紅線汩汩淌著還冒著熱氣的血,將雪地化得一團濕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