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歆兒喜歡每晚季凝給她講睡前故事, 更乖巧極了。
    “新阿娘什麼都懂!新阿娘真厲害!比家學里的先生都懂得多!比爹爹都懂得多!”歆兒歡悅道。
    清亮的童音撲打在床帳上,亦撲打在季凝的耳中。
    季凝不禁失笑,點了點歆兒的小鼻子尖︰“討好我也沒用!說好的只講三個, 便是只講三個!”
    歆兒的小伎倆被識破,吐了吐舌頭,就不再糾纏, 而是挨著季凝, 乖乖地躺下。
    因為要睡覺, 她的頭發早就散開披著。
    柔軟的發絲, 因為她的躺下的動作, 偶有一縷擦過季凝的手臂。
    每每還夾雜著屬于小孩子的奶.香味……
    季凝捻著那根已經將要收尾的絡子, 會心而笑。
    還真是小孩子呢!
    每日里被歆兒纏著, 似乎光陰都過得格外的快, 常常讓季凝忽略掉簡銘已經連著幾日未曾露面的事實。
    季凝肖想著這根絡子打好, 用來編歆兒的小辮子,歆兒跑跑跳跳的時候,那兩個小小的銀角子就會踫撞在一起, 發出叮叮當當悅耳的脆響。
    正想著呢, 玉篆進來了。
    “姑娘又打那絡子呢?仔細傷眼楮。”玉篆關切道。
    說著, 便湊到了近前︰“這根絡子可真好看!咱們大姑娘見到了, 不知會有多喜歡。”
    季凝笑了笑。
    侯門深府里的孩子,雖然少有人疼,但吃穿用度都是極好的,歆兒不差這一根絡子。她為歆兒編, 也不過是因為自己喜歡歆兒的心。
    至于旁的……
    季凝還是禁不住目光掃過那條之前被自己賭氣丟在一旁的絡子——
    凡事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她總是得把這條絡子打完, 送給簡銘。
    只是不知道, 簡銘會不會嫌棄,甚至因著前些日子的那場莫名其妙的齟齬,而出言拒絕自己的贈送。
    “這條絡子也好看!”玉篆順著季凝的目光看過去。
    季凝抿了抿唇。
    她是用了心的,自然不會難看了去。
    只听玉篆又道︰“這琥珀色剛好配侯爺那塊壓衣玉。”
    就你知道!
    季凝再次抿了抿唇,干脆抓了那根琥珀色的絡子,塞進了針線盒子的最底下。
    玉篆︰“……”
    深宅大院里的女子,便是以夫君為天。
    玉篆這段日子,越發覺得這是任誰都拗不過去的大道理。
    侯爺便是她家姑娘的天,姑娘若想在這侯府里面安安生生地過活,考得不就是被侯爺放在心上嗎?
    論理,她家姑娘是正八經兒的侯府夫人,是天子此過婚的,那是名正言順地佔著正位。
    可姑娘是怎麼嫁過來的,沒有誰比玉篆更清楚——
    那哪里算得上是名正言順呢?
    如今,這筆賬還亂著呢,不知何時才能算得清。
    說不定連算得清的那一日都沒得指望。
    她家姑娘就這麼在侯府里安頓下來了,也只能這麼安頓下來,說退路,那是絕沒有的。
    想到昨日剛得的消息,玉篆不禁蹙眉︰心疼她家姑娘。
    那季府是姑娘的娘家人,根本已經指望不上了,人家去攀了高枝了,姑娘現下還能靠哪個?
    說到底,還不是得靠侯爺的在意?
    玉篆想到這些,便覺得不能不勸上一勸。
    “照我看,侯爺連著幾日不見人影,一則怕是公務繁忙,二則想來也有些和姑娘置氣似的。他是個大男人,有些脾氣總是難免的,姑娘便態度和軟些,侯爺是個講理的人,我想斷不會不理姑娘的。”玉篆道。
    “你這丫頭倒懂?”季凝睨她。
    玉篆笑了笑︰“侯爺肯定是念著姑娘代咱們大姑娘的好的。侯爺是最疼她的,連書房都許她隨意出入呢!”
    “你又知道?”
    “大姑娘愛說話,我平時帶她玩兒的時候,難免和我說這些嘛!”
    簡銘竟是允許歆兒任意出入他的書房……
    季凝心頭微動。
    曾幾何時,她的父親,也是允許她任意翻看書房里的藏書的。
    可是如今……
    季凝的雙眸浮上兩重低霾。
    玉篆不知季凝所想,又勸道︰“說句不大好听的話,姑娘如今算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遍觀這侯府里嗎,真正待咱們還算用心的,也只有侯爺了。”
    季凝抿唇未語。
    她亦知玉篆這話說得沒錯,簡銘待她們是厚道的。
    正因為簡銘沒有沒有為難她們,才有了郝嬤嬤的貼心張羅,也才有了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奴僕們恭順听話,更才有了二太太、史嬤嬤之流暫時的沒有來難為她們。
    若不是因著簡銘,現下還不知道是怎麼個情形呢!
    玉篆見季凝似是听入了心,稍松了一口氣。
    遂再趁熱打鐵道︰“姑娘不為別的,只為能在這里安生過活罷!咱們如今,又沒有旁的指向。”
    玉篆說著,小心地去看季凝的神色。
    季凝的臉色果然白了白。
    玉篆也覺得揪心,想了想,只好努力寬慰季凝︰“姑娘三日回門都沒回成,這一次也不算什麼的。誰也不會埋怨姑娘。”
    尋常女子嫁了人,三日之後是歇夫回娘家的日子。這事放在季凝的身上,則成了一樁尷尬——
    她嫁入常勝侯府都是稀里糊涂地嫁過來的,其中的許多細節、緣由,如今都是一筆糊涂賬。莫說她該三日回門那時候了,簡銘壓根兒連提都沒提,侯府里更沒人在意,似乎已經把這事兒忘了個干干淨淨。
    季凝又何嘗樂意回門?
    季家的人,除了父親,還有哪個是讓她惦記的呢?
    便是父親……
    季凝無聲地嘆息。
    其實就是她不回門,包括父親在內的季府所有的人也都不放在心上吧?
    他們的心思都在季鈺身上呢!
    季凝這些日子俱窩在侯府深宅里,直到昨日剛知道外面發生了怎樣的大事——
    她同父異母的妹妹季鈺,當初和她嫁人同一日入宮的季鈺,自從入了宮,就極得皇帝恩寵。
    據說皇帝夜夜流連于季鈺所住的添香榭,更奉季鈺為昭媛,季鈺已經成了後宮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對于季鈺,季凝沒有太多的印象。
    她們雖是同父異母的親姐妹,從小到大卻儼然陌生人一般。
    季鈺是季府里被千嬌萬寵的小姐,季凝倒像是個不上台面的下等丫頭。
    季凝的記憶之中,有限的幾次與季鈺踫面,季鈺總是驕傲地昂著頭,仿佛她是天底下最最尊貴的女人。
    對于這個實在談不上親密的妹妹,季凝更多地是把她當作一個尋常路人一般,不經提起是絕想不起來的。
    可就是她這個行同路人的妹妹,竟然入了宮,還得了皇帝的恩寵。
    鄭氏怕是要樂得燒高香了……
    季凝冷笑。
    季府的那位主母,不知道多想靠著女兒攀高枝呢!
    當初,不還差點兒讓季鈺頂替了自己入宮嗎?
    那時候的一幕幕,季凝都記得清楚。
    卻又有諸多疑惑。
    比如,季鈺當初強被鄭氏要求代替姐姐入宮的時候,怎麼就敢大著膽子當著兩位宮里的嬤嬤的臉裝瘋賣傻耍花樣?
    若說季鈺當初是不願遂了她母親的願入宮的,或可說得通。
    可是後來,她怎麼又樂意入宮了?
    是了,天子聖命,要她入宮,難道她還能抗旨不尊,將季家滿門置于欺君之罪的境地嗎?
    既不願入宮,又不得不入宮,季鈺完全可以不聲不響地過活,對于皇帝,只要應承得不失禮數即可。
    季鈺卻何止不失禮數?
    她能讓皇帝夜夜流連于她的添香榭,便意味著她在竭力邀寵。
    這豈不是前後矛盾?
    季凝不知道季鈺是如何想的。
    她連季鈺這個人都不了解,遑論其他?
    始終最讓季凝心里膈應的,是皇帝在自己嫁入常勝侯府的同一日,令季鈺入宮。
    也是在這一日,皇帝大婚,取了王丞相的女兒為皇後。
    皇帝大婚,是太後的意思,日子都是欽天監算好的日子,這是循例。
    可是讓一個女子入宮做自己的妃嬪,這種事完全是皇帝做主的。若說皇帝此舉,沒有旁的深意,季凝如何都是不相信的。
    那時她作為秀女入宮,于宮中那處偏僻地經歷的一切,皆歷歷在目。
    就是在那里,她險些被皇帝侮.辱。
    若非太後身邊的張嬤嬤及時出現,季凝不知道自己現下情形如何,或許墳頭野草已經長出來了也說不定。
    最大的可能,便是被皇帝強囚在宮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季凝肖想著那副光景,都不禁渾身冰冷。
    相比之下,如今在侯府之中,簡直便如天宮一般了。
    她應該感激太後的吧?
    感激太後及時派人救了她,感激太後認她做女兒,還做主把她嫁入了侯府……
    季凝咬緊了嘴唇。
    為什麼偏偏是自己?
    為什麼季鈺,同樣作為季家的女兒的季鈺,同樣被皇帝喜歡的季鈺,太後就任由皇帝把她納為妃嬪,而不做任何阻攔?
    這其中的緣故,沒想到也就罷了,一旦觸及,季凝就覺不寒而栗——
    若這其中真的大有緣故,有著她以前想都沒想過的緣故,那她……那她……
    “姑娘,你今日是當真不回季府了?”玉篆的聲音傳入耳中。
    季凝一個寒顫,恍然回神。
    卻發現,不經意間,已經渾身冷汗淋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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