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妹子放心。”吳東三一看這瘦瘦弱弱,還要撐著一大個家的小師妹就心酸,虧得她撐得住,這個家才沒散。
    “阿姐……”遠看要出門,還是二郎先叫了他阿姐。
    大郎只靜靜地看著她,他原本就不是怎麼愛說話的人,現下已是更沉默了。
    謝慧齊上前給他們整理衣襟,裹緊他們身上的披風,給他們頭上遮風擋沙的斗笠蓬子扎嚴實了,這才拍拍他們的肩,微笑道,“跟東三哥去買馬吧,阿姐在家等你們。”
    “阿姐……”二郎再戀眷她不過,出了門,又是再三的回首,就是離得遠了,還要回首大大地叫喊一聲。
    大郎也是跟著他回首,眼楮靜靜地看著他的阿姐。
    謝慧齊往往遠遠地看著,都能從他那雙不大不小的眼楮里看出一個家的樣子來……
    她知道在她大弟弟的眼里,從今以後,只有她的地方才是他的家了。
    他們的阿父,已經沒了,只剩她還在他們身邊了。
    謝慧齊朝他們揮手,看他們走得遠了再也瞧不見背影,這才轉身回家。
    她得好好活著,不看著他們長大,她放不下心。
    蔡婆子身體一好,就跟謝慧齊做起了路上吃的干糧來。
    她們還扯了好些厚實的布,打算路上做衣裳,邊做邊賣,路上要經過那麼多地方,謝慧齊想得還挺樂觀,衣裳做得好,賣得比布鋪便宜,總會賣得出去的。
    謝慧齊也想為弟弟們做幾身好衣裳進京穿,但也沒在河西買好布,想著等到半路上,有比河西更繁華的地方才去置辦。
    那些地方應該要比河西這邊便宜,可選的布料也多。
    她一樣樣地精打細算著,銀子要省,更是要掙,等進了京中,置屋辦物什,哪一樣都要錢,現在不準備著,到時候錢不夠用了,那時候就是她舍得用力哭,也哭不出吃的用的來。
    留下來的齊二一直住在客棧里,白天會來謝家用飯,幫著周圍他們做木活。
    謝家人一家人忙忙碌碌的,對他又客氣有禮得很,齊二跟這家人處久了,見他們不主動問起京中的事,他反倒會主動先說起一些。
    說京中現在人尤愛吃兔子肉,還有因宮里最得寵的新貴妃愛穿百花裙,所以京中的小姐們也很愛穿百花裙,誰家姑娘要是沒一條百花裙都會被人瞧不起……
    齊二是個話多的,說起京里的事來說得那個叫天花亂墜。
    蔡婆婆最愛听他講話,見他挑了個頭,也總是去問他些京里的事,回頭就學給他們家姑娘。
    這日齊二跟著周圍他們做木活的時候又說起京里某位爺做宴,擺了十五日的流水宴,日日都吃不完,一天能送出幾十擔的餿水桶,被府里管事的賣到小酒樓,每桶五十文銅錢都有酒樓食肆的掌櫃搶。
    干完自己的活,在一旁當幫工的阿菊听了猛吞口水,“五十文一桶,那得多好吃啊,能吃不少天吧,齊二哥?”
    齊二听了呵呵笑,笑而不語。
    他眼楮瞥到周圍和王家兄弟他們,見這些個沉悶的大小漢子們只管埋頭做活,並不搭他的話,他也是嘆了口氣。
    他就沒見過這麼不愛跟他齊二搭伙聊天的人。
    這廂謝慧齊在廚房里做油臘肉,十月的天已經冷了,很快就是冬天了,只會更冷,天氣冷,拿油做的肉也不容易壞,到時候路上熱著吃也香得很,省了到時候再做的麻煩了。
    她費心做了不少不容易壞的吃食,像下饅頭下飯容易的辣豆鼓也準備了三壇子……
    東三哥已經幫她跟要去京里的商幫打好招呼了,其中一個馬幫的領頭的就是她父親以前的交好,一路有人照應著就要安全得多了。
    但謝慧齊不是個坐著平白享受著別人好的人,這人情有來有往才叫人情,而且她還打著想讓那位跟父親交好的阿叔教大郎二郎些本事的主意,所以在她擅長的吃食上,她是做足了準備打算賄賂人,買來裝吃的小壇子都有二十個,要裝個小半車廂去了。
    蔡婆子也跟著她一塊做,只是尖著耳朵在听外面齊二的說話,等到齊二的聲音停了,她靠近她家姑娘悄悄說,“不知道姑娘還記不記著,咱們家以前用膳,也是一頓至少有十五個菜的呢,這還是爺跟夫人嫌吃不完減了份例的,就是老夫人,您祖母一人用膳時,一頓也有二十個菜!”
    蔡婆子狀似興致勃勃說起昔日光景來,也是想讓她家姑娘別覺得別人家有這麼多浪費的有什麼好的,他們家也是風光過的。
    謝慧齊也明白她話間的意思,微笑點了下頭。
    她當然記得,但一頓十幾樣菜這是公侯家中的常態,拿來說也不值當說。
    但擺十五日的流水宴,那就奢侈了。
    謝慧齊記得先帝忌奢,宮中擺大宴也不過五日,這能擺十五日的,也不知是哪家的爺。
    等車打好,買回來的兩匹馬也養了幾日,東西準備得差不多,蔡婆子的身體也好些許多後,謝慧齊就專心等著商幫那邊的人來通知他們上路的消息。
    周圍也把馬套上了大車,他帶人打的大車有四只輪子,非常的堅實,按姑娘的吩咐,他們還多做了幾只輪子準備替換。
    車子有兩輛,一輛齊二趕,主要是載人,第二輛是周圍趕,上面載的是謝父的尸首和帶去京中的物什,里頭謝慧齊也備了個軟窩,不管是她還是大郎二郎要是想守父親的靈,都可陪在身邊。
    這次去京中結伴的商幫有兩隊,一隊是與謝父有交情的徐家幫,是河西過去幾百里的一個深山里出來的馬幫人,這些人都是一個姓的寨里的人,馬幫里頭的人要是有個好歹沒了,也是回他們深山里的族里去找人來填,排外拜得根本不接受外來人,其領頭的人名叫徐黑山,他走南闖北也有近十個年頭了,在河西賣貨的時候沒少受謝進元的幫忙,一來二去也就跟謝進元熟了,他是前幾個日子才帶的商隊進的河西,一听謝進元人沒了也是震驚,等吳東山找上他問他是不是要去京中走商的事,他就答應了帶著謝家姑娘進京的事情,就當是還他與謝大人往日的情。
    所以謝慧齊能跟著這隊馬幫走,也是承了他們父親跟徐黑山的情誼。
    第二個隊就是河西本地的馬幫屈家幫了,這屈家馬幫跑了近三十年的行商,現在的領頭人是屈家第一代領頭人的長子屈大栓。
    屈大栓是從河西到京里去換貨的,不像徐黑山,徐黑山是先從南邊進河西,再從河西走京城,走的路老遠去了。
    但徐家幫有那個走遠路的本事,他們馬幫里就是帶著煮飯的婆娘,也是一個女人能打贏幾個漢子的厲害人,所以要是順路,河西本地的五個馬幫都愛跟徐家幫搭伙,而這次徐黑山為了帶謝家一家人進京,就選了跟謝進元先前交情也不錯,自己本身實力也不俗的屈家幫搭伙走這一趟。
    屈家幫的人一听要帶謝家的人進京,也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照應。
    屈家幫的第一代老幫主還喝過謝慧齊給送的藥酒,屈家也有不少人之前來給謝進元上過香,而馬幫絕大多數人是漢子,少有幾個才是婆娘,陽氣重,所以也不怕隊伍里多具棺材。
    徐黑山也是一收好河西的貨就走,不等吳東山再去問,就送了信過來,日子就定在十月十八日,後天走。
    一得準信,謝慧齊就帶著兩個弟弟去了相熟的人家去道最後一次禮。
    到了王家,謝慧齊沒再進屋,寶丫娘在門口拉著她的手哭得泣不成聲。
    王寶丫十一月出嫁,一進被她娘拘在深閨里不能出門,再加上家里的有人意瞞著,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謝慧齊就要走了。
    寶丫是快要出嫁的新嫁娘,之前見過戴孝的謝慧齊一次已是寶丫娘心軟了,這次是萬萬不能再讓她見了,所以寶丫娘一直不敢說,怕丫頭哭著鬧著都要見她的慧齊妹妹。
    現在見謝慧齊來道別,明日就要走,寶丫娘又是疼心又是慚愧,一時之間哭得連氣都喘不平了……
    王大嫂在一旁看著也是直掉眼淚,為了瞞寶丫,她們連門都掩上了,都站在門外說話,她也是心中難受,抱著大郎二郎的頭哭道,“別怪我們狠心,別怪啊……”
    謝慧齊給寶丫娘擦好眼淚,帶著弟弟們鄭重地給她們一跪,“伯娘,嫂子,我們這就走了,你們多保重。”
    離人不能多話,一多話眼眶就會輕易掉出淚來,謝慧齊不敢多講,拜別的話一說完,就帶著弟弟們快步逃也似地走了。
    這時屋子後面的小院子里,和王二嫂呆在一塊繡嫁妝的寶丫抬起頭茫然地看了看門外,轉過頭來納悶地問她二嫂,“二嫂,慧齊妹子是不是來我家了?我怎麼好像听到她的聲音了?”
    來幫著婆婆打掩護的王二嫂不敢抬頭,她低著頭繡著話,“嗯”了一聲,道,“你听錯了,你老覺得她來看你,可你不懂事她還不懂事嗎?她這頭七還沒出幾天了,肯定要再等等才過來找你玩兒。”
    “唉。”寶丫一听可不就是如此,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沮喪地低了頭,“這都好多天了,娘也不讓我去見人,頭七過了就可以見的了嘛,講那麼多干嘛。”
    她頭低得太快,以至于沒看到她二嫂這時候眼楮里掉出來的眼淚打在了手上,滾落到了地上……
    可就是瞞過了這天,等十八日謝大人一家要出河西的這天,河西鎮的百姓吹起了悲愴的瑣吶,嗚鳴的銅鼓,為他送行,這事是再也瞞不住了。
    而住在王家隔壁的老人也在用他沙啞的噪子在唱喝著為河西鎮懲凶揚善的謝提轄大人送行,“一路走好,遠路莫急,魂歸鄉兮……”
    寶丫娘是想瞞都瞞不住了。
    王寶丫听著听著就覺得不對勁了,而她娘早一步出去把她的門給鎖了。
    在早上謝家人一家出鎮的時候,回過神來的王寶丫扒著自己被鎖了的門,哭得聲嘶力竭地哀求,“娘,娘,慧齊妹妹要去哪啊?謝叔父不葬在我們河西了?他們要回哪啊,娘,娘,讓我去見妹妹問問她啊,求你了,求你了……”
    “娘,求你了,讓我去見吧……”
    “娘,讓我去啊,她要是回家鄉,那可是最後一眼了啊……”王寶丫扒著門,手見血了也顧不得管,她不斷地哀求著,“讓我去見吧,就見一眼,就遠遠地看一眼,我只看一眼啊,娘。”
    只看一眼啊,這樣都不行嗎?
    外頭的寶丫娘捶著胸口流著淚,她的心啊,被她的丫頭哭得都碎了。
    ☆、第一更
    殤歌愴天,紙錢在空中紛紛揚揚,落到了地上。
    馬車遠了,送到鎮口的河西鎮百姓翹首望去,直到看不到馬車的影子了,只能三三兩兩地嘆息著相伴而回。
    從此,河西再無謝進元,再無謝家人。
    載著謝進元棺木的馬車上,謝慧齊抱著在懷里哭的二郎,不斷的拍著他的背,久久,二郎在他阿姐的懷里也就睡了。
    大郎謝晉平看著抱著小弟疲倦躺在一角的阿姐,他輕輕地靠了過去,把他阿姐往懷里帶。
    已經許多日沒好好歇過的謝慧齊睜開眼,抬頭看了動作停下的大弟一眼,抱著二郎靠在了大郎的肩上,又閉上眼楮,嘆息地道,“我們的大郎大了。”
    是真的大了,已經能當她的依靠了。
    她何其幸也,蒼天給了她再世的生命,給了她再好不過的家人,可又是何其不幸,老天給了她最好不過的母愛父寵,卻又在十幾年後,一個接一個地奪走了她的這些所有。
    而她現在已經再也不能失去她現在的這些了。
    她身邊的這兩個,她輸不起他們了。
    一個都失去不起了。
    “阿姐……”
    “嗯?”
    “阿父會做的事,我都會做的。”
    他終有一會會像他們阿父一樣,為他的阿姐,他的小弟,撐起這個家。
    “阿姐相信你。”謝慧齊靠著他瘦弱的肩,模糊地笑了。
    她相信他。
    因為她會一直跟在他的身邊,看著他好好地往前走。
    馬幫的行程走得並不快,因為他們一路要賣貨收貨,無論是經過鄉村也好,還是小鎮也好,只要有人買他們的貨,或是他們要收貨,他們都會停下步子。
    但一般的小買賣他們是不做的。
    沿路的村莊要是有賣的東西,往往都是一個村的一個村的由一家收好,搬到馬幫經過的路上,等著他們來。
    徐家馬幫跟屈家馬幫都是老馬幫了,所以對一路休息的地方也控制得好,往往一天到傍晚或者入黑,總是能走到常借宿的地方歇息,很少耽擱什麼,也很少在外面什麼都沒有的荒郊野地過夜,足以看得出他們的老練和豐富的經驗來了。
    謝慧齊走了幾日也並不辛苦,有時候馬幫走得慢了,她都會下馬車跟著走一段,練練筋骨,省得馬車上坐久了血脈不通,身上浮腫。
    她並不跟馬幫的那些漢子們打交道,那領頭的徐阿叔,她也只是領著大郎二郎去拜見的時候見過,其余的時候,她只在馬幫停下打尖的時候領著家人過去幫那些煮飯的嬸子們的忙。
    謝慧齊跟蔡阿婆做飯都有一手,就是做的大鍋飯大鍋菜,也因火候等細節的不同,做得要比一鍋炖要好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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