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長兄那麼厲害,他只是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做了合適的事。
可即便他做成了,他的長兄,都回不來了。
第577章 心得
在回答完方啟川的問題之後,殿中的你來我往,仿佛都和溫子甫沒有關系了。
他只需要站在中央,听其他人或是感嘆、或是遺憾、或是激憤。
畢之安看了眼溫子甫。
他根本不用問,就知道這位下屬昨夜輾轉難眠,那眼楮里的紅血絲不是假的。
甚至,他也能猜到溫子甫此刻的心境。
溫同知是當事人、是苦主,卻又不在這局中,就像是魂魄都漂在半空中,看其他人的嬉笑怒罵。
很滑稽,亦很不可思議。
明明,溫子甫該是情緒最激動的那個。
可畢之安並不覺得奇怪,他也有過這樣的經歷。
審問仇羨的時候,他就坐在堂上,听馮嬤嬤對仇羨步步緊逼。
那一場,與其說是堂審,不如說是鬧劇。
馮嬤嬤徹頭徹尾都是毫無證據的“誣告”,胡攪蠻纏,將仇羨逼到了死胡同里、以至失言。
畢之安都清楚,可那是為方嬈伸冤的唯一辦法了。
他最終定了仇羨的罪。
整理案卷、處理其他公務、感謝同僚們的幫助,畢之安在那一天做了很多事情,平靜又克制,就像是,這只是他在衙門這麼多年里經手的一樁普通案子一樣。
夜里回到家中,幾盞溫酒下肚,他依舊如此。
直到、直到睡了一覺,第二天出門上朝,看著那天邊晨曦微光,他才恍恍惚惚地回過神來。
外甥女的冤屈,他報了,他親手給凶手定了罪。
他這麼多年堅持方嬈是被害的,他終于證明了。
出竅了魂魄重新鑽入了軀殼,畢之安蹲在地上哭得停不下來。
現在,他依舊記得當日感受,他也就格外理解溫子甫現在的狀態。
只是,此時還不是溫子甫可以放松的時候。
若是在順天府,倒也無妨,哪怕溫同知心不在焉、走路撞柱,都不礙事,但他們身處金鑾殿,在皇上與文武百官跟前,做什麼都要講究個規矩。
畢之安悄悄地拿手肘撞了撞溫子甫︰“回神、回神。”
溫子甫一個激靈,看了眼畢之安,又看了向端坐在龍椅上的皇上。
他清了清嗓子,道︰“還請皇上定奪。”
聲音在殿中響起,讓那些還在細數沈家不是、平西侯府從前功績的人都停了下來。
陳正翰揪著機會,道︰“請皇上定奪。”
“朕……”皇上看起來很是猶豫,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沈家誤朕啊。”
方啟川機靈極了,道︰“皇上,此事是沈家蠱惑人心,受他們誤導的不止是皇上,還有臣,還有其他官員。哎,臣今日才看清真相,想起蒙冤的平西侯府,臣、臣無地自容。”
他不止說,還彎著腰說,狀似行禮,臉被袖子遮擋住,當真是一副沒臉見人的樣子。
此舉亦提醒了其他人,好幾個“叛變”的一塊跟上,自述愧疚。
畢竟,皇上肯定沒有“錯”。
皇上也不是被沈家“脅迫”,堂堂一國之君,被外戚弄得束手束腳,哪怕是事實,大伙兒心知肚明就好,攤在台面上說,豈不是傷了皇上顏面?
錯的都是沈家,皇上只是被誤導了,而這絕對不是皇上糊涂,而是沈家壞得過分,把半個朝堂都哄騙了。
他們先認下這一條,把大頭都攬了,給皇上鋪好台階,好讓皇上下得來台。
在這些彎彎繞繞上,方大人十分有心得。
可他今兒卻是失手了,他們一群人搭起了金台階銀台階,皇上愣是站在上頭不下來。
方啟川還保持著行禮的姿態,視線落在地上,一個勁兒想,到底是哪里不對。
等他的腰酸了痛了,才听到皇上嘆了一聲。
“眾卿愧疚,”皇上嘆息著道,“朕又何嘗不是?容朕想想,今兒退朝吧。”
皇上站起身來,吳公公喊了“退朝”。
方啟川趕緊往邊上避開,給皇上讓路。
待儀仗離開,他才緩緩直起了腰,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涼氣。
到底上年紀了,彎了好久的腰,實在有些吃不消。
溫子甫捏著手中折子,看了眼畢之安,又去看霍以驍。
他也沒有存著今兒就能讓皇上松口的心思,但那是因為,官員們要辯一辯、要唇槍舌戰,誰都不能徹底說服對方,就得下次繼續磨。
可事實上,百官們達成了統一,起碼,明面上都是一個立場了,皇上卻沒有下旨。
殿內的官員陸陸續續退了出去。
溫子甫沒有離開,他想听听霍以驍的意見,只是那一側幾位殿下都在,不是個說話的好時候。
倒是霍以驍走了過來,低聲道︰“不用擔心,如此大事,便是下旨,皇上也需得和老大人們商議一番。”
溫子甫听著有理,剛要點頭,就見朱茂等人也走了過來。
朱茂沖溫子甫和煦地笑了笑,與霍以驍道︰“知你心急,不過,父皇有父皇的難處,大朝會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一時下不了決斷而已,不如你去御書房,單獨與父皇好好說說?”
朱鈺落後半步,听了朱茂的話,心中冷笑一聲。
朱茂說得固然有道理,但不適合父皇和霍以驍。
近些時日,霍以驍與父皇的關系確有緩和,應當說,霍以驍沒有那麼動不動就刺父皇、激怒父皇了,但是,得看是什麼事兒。
前回,溫子甫大朝會上要翻案,父皇就生氣了,這一次,霍以驍催得急了,十之八九會吵起來。
吵起來也好,反正和他無關,當是熱鬧了。
霍以驍睨了眼朱茂,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朱鈺暗暗撇嘴,沒有等霍以驍答案,只是看了眼今兒“叛變”得厲害的方啟川,與柳宗全一塊出了金鑾殿。
方啟川注意到了,卻沒有慌。
他敢當眾“叛變”,自然想好了說辭。
與幾位同僚拱手告別,方啟川扶著老腰,慢吞吞地往千步廊去。
朱茂等不到霍以驍吭聲,便又道︰“大小事兒上,父皇還是看重你的意願的,你說娶親就娶親,說娶誰就娶誰,你只要好好說……”
霍以驍促笑了聲。
分明是,他說娶親、他說娶溫宴的時候,就沒有好好說。
“謝殿下提點,我想想怎麼說。”他道。
第578章 顏面
朱茂見此,忙擺手說“不用謝”,與項淮一塊走了。
朱桓沒有插嘴他們的對話,知道霍以驍和溫子甫得說幾句,也不打攪,先行回兵部衙門去了。
倒是溫子甫,看著朱茂離開的背影,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
他听得出好賴,或者說,他在臨安時,沒少听過類似的話。
那些表面上關切、實則隱了心思的話,官場上不少見。
“溫大人的長兄在京城做官,全靠著溫大人照顧老母,安頓家事,才能讓在京里的人如此放心。”
“夏太傅學問了得、當代大儒,溫大人的佷兒也是由他親自開蒙,說起來,大人怎麼不把自家哥兒送去京中念書?總歸是京里有他伯父伯母看顧,不會受委屈,還能讓夏太傅指點功課?”
“前日家母上香時遇著侯夫人,提起溫大人的長兄,侯夫人夸贊不已,說起溫大人反倒是謙虛極了,家母說’遠香近臭‘,她也很嫌棄我呢。”
“溫大人的弟弟是在明州任官吧?你們朝中有人,怎麼也沒想著將他調個職?要麼回臨安離家近,要麼去京城當京官,總比一個人在明州熬資歷強。”
年輕時候,溫子甫還會分辨不出對方的意圖,只把那些當作好意,等在官場上待久了,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漸漸的,就品出味道來了。
當然,官場有官場的那一套。
他听懂了,也不可能當面去拆穿、駁斥,只在心里嘀咕嘀咕。
一大家子人,總得有個分工,以前是長兄在父親走後關心母親、扶持弟弟,現在,他打理好侯府,讓長兄無後顧之憂,這不是做人所應當的嗎?
辭哥兒念書有天分,但和章哥兒一比,還是輸了一截,做人得有自知之明,夏太傅給章哥兒開蒙,那是嫡親的外孫兒,辭哥兒隔了一層,再說了,辭哥兒一年里也有一兩篇文章送去京中由長兄批閱,已經是大增益了,真寫得出色,不用他開口,長兄也會給夏太傅看看。
母親夸長兄,那又有什麼稀奇的,長兄就是那麼出眾的一個人,他比不過,這就是事實。
至于調任,朝中有人不是那麼用的,他和三弟私底下說說,卻絕不會去麻煩長兄,更不用別人替他們兄弟的前程操心。
因為,那些操心都不懷好心。
在平西侯府出事,夏家倒了、兄嫂受難之後,那些惡意從好心之下鑽出來,連表面功夫都十分敷衍了。
溫子甫經歷過那些,想到四公子身上各種各樣與皇上有關的傳言,不由壓著聲兒道︰“皇上許是要慢慢想一想,這時候還是不要去打攪了,四公子剛才說得是,等皇上想清楚,與老大人們商議之後,就有結果了。”
霍以驍看了眼謹慎的溫子甫。
前一刻還為“結果”擔憂的溫子甫反過頭來勸他,偏還斟酌了用詞,決口不提朱茂坑他……
霍以驍不由輕笑,道︰“二叔父不用擔心,我知道怎麼跟皇上說。”
溫子甫擔憂,轉念一想,又覺得霍以驍說的是真話。
若是不知道皇上的心窩在哪兒,哪里能回回都戳得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