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雉娘含笑目送執墨離開。
    她的手漫不經心地搓著手中的衣服,慢慢地眼眸眯起,兩手一使勁,將衣裙撕扯出一個大口子,這才擰干放進盆中。
    客房內的母女倆在嘀咕著,埋怨董慶山不成事,又怪雉娘太狡猾,趙燕娘氣得躺在床上,天時地利人和,大好的機會,居然讓那死丫頭給逃脫,她盯著屋梁頂的蜘蛛網,越發的心煩氣燥。
    氣鼓鼓地穿鞋出去,任由董氏在外面叫喊都不停,逮住一個小沙彌就指責他們做事不經心,客房都沒有打掃干淨。
    小沙彌听到她說屋頂的蜘蛛,口中直呼阿彌陀佛,“女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出家人慈悲為懷,不能殺生,蜘蛛雖小,卻是生靈,不能妄動殺心,女施主戾氣太重,罪過罪過。”
    董氏趕過來,擠著笑,“小師父,小女失禮,望師父見諒。”
    此時,正好雉娘洗好衣物回來,將衣服搭在屋子側檐的橫繩上,撕裂的口子瞬間激起趙燕娘的怒火。
    “你是怎麼洗的衣服,怎麼會扯得如此大的口子,我看你分明是不懷好心,憎恨于我,才故意毀壞我的衣服。”
    雉娘雙手絞在一起,低著頭,“二姐姐,是雉娘的錯,雉娘不小心,才將衣服弄破。”
    小沙彌正是忘塵,他錯諤地看著這一幕,貌美的女施主好可憐,沒想到在家如此受欺負。
    董氏恨女兒不知事,急急地喝住趙燕娘,對雉娘道,“你姐姐今日脾氣不好,往日里對你最為關心,你可不能與她心生間隙。”
    雉娘淚眼汪汪,不語流淚,忘塵胸有不忿,飛快地走遠。
    見無外人,董氏的臉立馬沉下來,不善地看著雉娘,厲聲道,“跟我進屋。”
    雉娘“撲咚”一聲跪下,大聲哭喊,“母親,請您責罰雉娘,雉娘沒用,連衣服都洗不好,將二姐的裙子弄壞,您莫要生氣,要打要罰雉娘受著就是,求您消消氣。”
    趙燕娘一听更氣,不管不顧,怒罵道,“你個小賤人,是不是存心將我的衣裳撕爛,那可是新做的,可得費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夠平頭百姓全家兩年的嚼用,董氏本就是農女出生,對銀錢看得頗重,听到浪費銀子,心都要滴血,臉色更是陰沉。
    不遠處的小院,有人在探頭探腦。
    雉娘看得分明,是執墨。
    董氏怒火中燒,就要上前拉她,她不起,撕扯間她倒在地上,伏地大哭,“母親,雉娘願跪在這里,求二姐消氣。”
    小院的門打開,執墨扶著一位老夫人走出來,雉娘勾下嘴角,哭得越發的傷心。
    ☆、恩公
    此時正值當午,日頭毒辣,雉娘本就體虛,上山之後,一直沒有空歇,不是取水就是洗衣,這般跪在地上,哪能受得住,她身形晃動,綠裙細腰,如楊柳無依,讓人見之生憐。
    跋扈的嫡姐,狠心的嫡母,小白花般備受欺凌的庶女,任誰見了,都會在心中指責董氏是個苛待庶女的惡嫡母。
    胥老夫人朝這邊走來,她穿得樸素,素葛的褙子,梳著包頭髻,髻中一根木簪,別無他物,卻保養得極好,發未白,臉上也只有細微的皺紋,雙眼透著睿智的光,看到這一幕,輕描淡寫地道,“不知這位夫人緣何動怒,想要懲戒庶女,在自己府上即可,何必擾得佛門不得安生,空添污濁之氣。”
    趙燕娘見她的穿著,看起來不像是富貴人家出身,頓時不高興,“這位老夫人,不知內情,就不要瞎說,我這庶妹奸滑,慣會偷懶,我母親訓誡她,也是為她好,佛祖哪會怪罪。”
    胥老夫人淡淡一笑,“這位姑娘口齒不錯,你這奸滑的庶妹為你洗衣,你半點不感激,還說她偷懶,不知,她是如何偷的懶,與什麼都未做的姑娘相比又如何?佛門淨地,若是信口雌黃,顛倒黑白,小心佛祖降罪。”
    董氏也不干了,這老婦人從哪冒出的,怎麼摻和別人的家事,她教訓庶女,與旁人何干,整個渡古縣,誰的身份還能有她高,竟敢當面訓斥她的女兒。
    “老夫人,我二女兒不太會說話,卻是實情,庶女犯錯,我在此教導庶女,也是希望她能改過自新,以後出了門子,也不惹夫家厭棄,打擾老夫人休息,實在是罪過,非禮勿視,請老夫人回避。”
    “她確實不會說話,至少沒有夫人這麼會說話,你們既然已經打擾到我午後小憩,總不能攔著我老婆子看熱鬧。”
    董氏氣結,有心想痛罵,見她氣閑神淡,又拿不準她的身份,不停地對雉娘使眼色,雉娘確實頭暈,也就裝做根本沒有看到的樣子。
    這時,忘塵領著天音寺的監寺到來,監寺對著胥老夫人行禮,畢恭畢敬,听到監寺口中的胥老夫人四字,董氏大驚失色,姓胥的老夫人,能讓監寺相敬的,只有那聞名天下的胥家。
    閬山書院是胥家所創,歷代院長都是胥家嫡系。
    董氏暗自後悔,兒子在書院讀書,她想巴結胥老夫人都求見無門,卻在寺中相遇,偏還是這樣的情況之下。
    她干笑一下,套著近乎,“胥老夫人,我家老爺是渡古的縣令,也是我眼拙,有眼不識金瓖玉,多有得罪,望老夫人見諒。”
    胥老夫人可不吃這一套,以貌取人,前倨而後恭,這樣的人不值得相交。
    監寺的眼神一掃,就明白眼下的狀況,別看出家人四大皆空,不沾俗事,可監寺本就掌管寺中的財物,常與各家夫人打交道,對于俗世中的是是非非,清清楚楚。
    他口中說著阿彌陀佛,滿目慈悲,其實心中卻在比量趙家所捐的香油錢,值不值得就此得罪,忘塵也雙手合十,念著罪過罪過,指向趙燕娘,“師叔,就是這位女施主,要在寺中殺生。”
    “都是誤會,我這二女兒心最善,怎麼會在寺中殺生,許是小師父听岔,實則是我家的三女兒,她平日里最為調皮,瞧見屋梁上的蛛網,非要將它除去,這不,我正在教訓她。”
    胥老夫人搖下頭,這趙縣令的夫人,心太偏,這瞎話說得,誰能信,她口中調皮的庶女正跪在地上,猶如飄浮的水中花兒一般,弱不禁風,搖搖欲墜。
    反倒是心善的二女兒,橫眉怒目,看著就不是良善之輩。
    忘塵憋得臉發紅,“罪過罪過,出家人不打誑語,女施主這是在說小僧撒慌,佛祖無處不在,施主要慎言。”
    監寺往日里慣會和稀泥,這些上山的夫人們可都是寺中的財主,趙家此次捐的香油錢不少,但忘塵相求,他必要賣個面子。
    “女施主,佛門清靜之地,不能喧嘩,一蟲一鳥,都是生靈,不可犯殺戒,貧僧見施主近日印堂晦暗,與寺中佛氣相沖,不如請施主先行下山,以後心平氣和之時,再來與佛祖討經。”
    董氏氣得發暈,監寺這是在趕她們走。
    她自從當上縣令夫人後,還從未受過如此大辱。
    雉娘垂首含淚,讓人見之心疼,看在董氏的眼中卻如毒刺一般,不拔不快,燕娘說得對,這死丫頭不能再留。
    董氏陪著笑,好話說盡,監寺半分也不通融,讓她盡快下山,便帶著忘塵離開,忘塵看著雉娘,口中道著阿彌陀佛,雉娘對他感激一笑。
    董氏母女下不來台,只能氣沖沖地回屋收拾東西,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將雉娘徹底遺忘。
    雉娘仍舊跪在地上,胥老夫人那雙飽含世故的眼,認真地打量著她,半晌,“至剛易折,女子就該軟韌些,可人的氣節不能斷,膝下金貴,不能軟了骨頭。”
    “老夫人教誨,雉娘銘記,藤蔓攀高枝,野草蔭下藏,人生在世,或卑躬屈膝,或忍辱負重,或曲意相迎,皆為生存之念,人活著,萬般有可能,人不在,百事都消彌,氣節存于心,別人辱我罵我,我雖身不由己,可風骨在心間,永不彎折。”
    她的眼神堅定,慢慢地從地上起來,拍下身上的泥土,對胥老夫人恭敬地彎腰行禮,“今日多謝老夫人仗義之言,雉娘感激不盡,人生在世,或許有諸多的不易,雉娘所求不過安穩自在。”
    胥老夫人的眼神滿是贊賞,“我本不欲多管閑事,是我的丫頭執墨說小姐心性好,我必喜歡,這才起意,如此一見,趙三姑娘果然沒有讓人失望,小小年紀,倒是將世事看得透徹,多少人糊涂到死,也沒有趙三姑娘此等覺悟。”
    “多謝老夫人。”
    執墨捂著嘴笑,雉娘對她報以感謝的笑容。
    目送主僕二人離開,她才慢慢地回屋收拾東西,其實沒有可收拾的,她自上山以來,如陀螺一般地轉著,就沒有停歇,包袱根本沒有打動,直接提起就走。
    得到消息來接母女三人的趙守和也略有些納悶,早晨才上的山,不是說好要住夠三日,為何當日便下山。
    見董氏陰著臉,二妹滿臉憤恨,而三妹則蒼白虛弱。
    他心知事情必有因,沒有多問,正欲扶母親上車,打正前方駿馬奔馳,白馬青衣,一人一馬至,青衣公子翻身下馬,姿態風雅。
    他漠然地看著他們,清瘦孤高,面如蒼山冷月,眼如寂夜寒星。
    雉娘一眼就將他認出,這位公子正是恩公。
    趙守和連忙放下母親,拱手彎腰行禮,口中稱道,“見過大公子。”
    大公子?
    雉娘心下疑惑,不知恩公是哪家的大公子。
    讓大哥如此恭敬,身份應該不低吧,也不知他將董慶山如何處置,會不會有後緒的麻煩?
    她胡亂地想著,青衣男子對趙守和略一點頭,連多余的眼神都沒有給雉娘,便飛踏上石階,往寺中而去,眾人視線中只余他拾階而上的黑色短靴。
    雉娘卻眼尖地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比出刀的樣子,她瞬間明白,他這是與她交待董慶山的事情。
    趙燕娘雙眼發痴,這位大公子風姿氣度,哪里是表哥段鴻漸可比的,想她枉生十七載,竟從未見過如此出色的公子。
    她的眼神似粘在遠去的人身上,喃喃道,“哥,這位公子是誰,我怎麼從未見過,他是哪家的大公子?”
    趙守和不悅地瞪一下妹妹,神色恭敬無比,“這哪是你一個閨中女子該問的,莫說是你,就是我,也只是與大公子有過一面之緣,大公子是誰,天下學子都知道,能讓所有讀書人尊稱一聲大公子,當然是胥家大公子。”
    雉低著頭,卻豎著耳听他們兄妹說話,他姓胥,不知與胥老夫人是何關系?
    趙燕娘卻是面露喜色,胥家大公子,胥閣老的嫡長子,胥家在杏林極有威望,整個天下,除了國子監,最大的就是閬山書院,閬山書院是胥家所創,院長是胥家二房老爺,胥家百年來桃李滿天下,胥家長房在京城,大房老爺官至閣老,乃朝廷中流砥柱。
    而今國子監中,上至國子監祭酒,下到掌教博士,大多出自閬山書院,朝中文官,曾就讀于閬山書院者過半。
    胥家在清流和朝野都有極高的聲望,天下讀書人景仰胥家,胥家大公子是長房嫡長子,任何人見了,都要尊稱一聲大公子。
    ☆、前世
    胥良川腳步未停,胸中卻波瀾不平,略為轉頭,現出清俊的側顏,眼風淡掃絕塵而去的馬車,手在寬大的袖子里握緊。
    趙燕娘。
    很好,前世最憎厭的人,居然這麼快就又遇見,她的目光還是如記憶中的一樣,讓人幾欲想吐,惡心作嘔,恨不得挖其雙目。
    今生他絕不會重蹈覆轍,以前一直未有機會做的事情,都要做個了斷。
    想不到無意中出手相救綠衣姑娘,居然也是趙家人,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他清楚地記得,前世,趙家根本沒有這樣一位三小姐。
    趙書才從縣令一路升入京中,官至員外郎,府中只有發妻,一子二女皆是發妻所生,從未听說過還有三女。
    也有傳聞說他早年間曾有一妾,不幸病逝,他愛重發妻,發妻雖出身農家,可趙夫人頗有賢名,趙書才對其敬重有加,後院再無其它妾室,京中的夫人們無不羨慕趙夫人,後院一人獨佔,所生子女皆有出息。
    大兒子金榜提名,進士及第,入朝為官,長女封縣主,深得皇後娘娘的寵愛,小女兒嫁給青梅竹馬的段家公子,段家也是皇後親信,京中世家都要給趙家幾分薄面,算得上事事圓滿。
    今生所有的事情都和前世一模一樣,唯獨趙家這憑空多出的三小姐。
    一位官家小姐,陪嫡母出行,居然會隨身備著火折子和鹽巴,還有防身的利器,甚至連衣服都會多穿一套。
    從行跡上看,這位三小姐必然見多識廣,且謀略過人,應是時刻防著被人陷害,閨閣中的女子如此草木皆兵,想來常常遇險,前世有賢名的趙夫人怕是最為可疑之人。
    能教出趙燕娘那等恬不知恥的女兒,他對這趙夫人無一絲好感。
    智多近妖,趙三小姐並不像尋常的閨閣小姐,前世也沒有這麼一個人,那麼,她究竟是誰?
    她曾說過,她有獨一無二的靈魂。
    靈魂?
    他的腳步一緩,瞳孔一縮。
    是了,這世間離奇之事何其多,像他,能夠重活一世,保不齊,她也是有不一樣的奇遇。
    他疾步跨進天音寺,與過往的僧人雙手合十見禮,熟門熟路地走到寺後的客房處,拐進獨立的小院子,執墨正巧出來,見到他,臉上一驚,然後高興地行禮,“奴婢見過大公子。”
    “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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