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騙?不太可能吧。”趙王丹沒了氣勢,懨懨無力。他覺得以秦國的兵力犯不著欺騙俘虜,他倒更願意談清楚和談條件,到底割多少城池賠多少財物,這才是關鍵。
易姜斂衣下拜,行了重禮︰“請王上一定盡快下令,和談之事切不能拖。”
趙王丹受了一驚,看了看左右,只好點頭,命人起草文書,發往前線。
已經過去半月,整個長平似乎還飄著血腥氣。
趙重驕和魏無忌身著常服,除去武器,捧著國書前往秦營。
秦軍似乎很忙,在營地後方挖了巨大的土坑,正在填土。趙重驕一邊朝營地大門走一邊觀望看,忽而停下了腳步,渾身血液上涌,如遭重擊,整個人都僵住了。
清早天邊冒出了第一縷曙光,易姜已經站在城頭。
遠處沒有快馬飛至,卻有人在朝城門口走。
原先是一個兩個,後來越來越多,足足有幾百人,都是些年紀不大的少年,甚至是孩子。他們身上穿著趙軍服飾,但衣衫襤褸,渾身血污,有的還赤著腳,挨個踏過護城河上的橋梁,眼神里全是茫然驚懼。
再往後是更多的人,外表與他們沒有差別,個個面黃肌瘦,惶恐驚懼,或互相攙扶,或踉蹌獨行,一行大概足足有幾千人,像是一支小隊伍。
守城士兵都驚呆了,沒有一個上前盤問,更沒有一個前去阻攔。
跟在隊伍最後的是騎在馬上的少鳩,她身上的黑衣已經髒得發亮,臉也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一眼瞄到城樓上的易姜,趕緊下馬奔了上來。
“秦軍欺騙了趙軍,說是投降不殺卻還是生生坑殺了他們!我沒來得及擒拿趙括,只能按照第二個計策救人,可也救出的不多……”少鳩咬住顫抖的下唇,說不下去了。
邯鄲城中漸漸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越來越響,越來越多。
易姜閉了閉眼︰“救出了多少?”
“僅有五千多人。”
身後有漸漸接近的腳步聲,易姜僵硬地扭過頭,看見公西吾的臉。
“秦國此番雖然戰勝了趙國,但因為師妹的合縱損失也很慘重。以秦王的性格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追究到底,師妹最好去別處避一避。”
他之前說的沒錯,此舉的確會讓她陷入險境。
易姜卻沒有回應,反而問了句︰“白起何時坑殺的他們?”
公西吾想了一下︰“大概他早就計劃好了,那麼多人,不是一日兩日就能殺完的。”
真難得他還能如此鎮定。易姜深吸了口氣︰“你知道被活埋是什麼感受嗎?”
公西吾沒有回答。
“我想大概和溺水一樣,只是水換成了土而已。被捆著手,看著那平日輕易可以翻越過去的坑口卻無可奈何,眼睜睜看著泥土沒過自己,無法呼吸,頭疼欲裂,拼命掙扎,最後連視線都被遮擋,在黑暗里窒息和絕望……”
“師妹!”公西吾忽然托住她後背,重重叫了她一聲。
易姜似乎一下被驚醒了,臉色煞白。
只有死過一回的人才會明白那種瀕死的恐懼和對生命的向往。
她捂了捂臉,緩緩蹲下身去︰“那不是四個,也不是四十個,是四十萬啊……”
公西吾垂眼,看著她微微抖索的肩頭,手指輕輕搭了上去︰“這罪孽都是我和秦國的,我來承受,你無須自責。”
☆、第49章 修養四八
易姜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終究還是忍了回去。
公西吾指尖的溫熱透過衣裳傳到肩上,給她一絲可以依靠的錯覺。這段時間以來她一想到這個後果,面對他的情緒就會受到影響。但要說恨他也不至于。
與秦連橫便是互不侵犯,彼此心照不宣地吞並周邊。他的計劃可以讓秦國消耗趙國國力,從而吞並趙國,但他終究無法主導白起的作為。從理性的角度來說,他只是為國謀劃,什麼錯也沒有,也大可不必在她面前承擔責任。
她蹲在地上,看著這在風吹日曬下漸漸剝離了色澤的城磚,心情漸漸平靜了。
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來接受最壞的結果,此刻也不能自亂陣腳。公西吾說的沒錯,她已經因此而卷入了險境,必須要打足精神應對。
“多謝師兄,我沒事了。”她站起身來,輕輕撥去肩頭那只手,示意少鳩隨自己回去。
公西吾目送她頭也不回地下了城樓,指尖還留著她手上殘留的溫度。
他覺得自己終于弄清楚了這段時間以來的疑惑。易姜原本有條不紊地在列國游走,雖然參與趙國的事,但都恪守在亞卿的職責範圍內。只有此次戰事,她幾乎是以破釜沉舟的架勢出來阻攔,恐怕是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慘事。說起白起時,她的口氣也是過來人的口吻。
但這根本說不通,沒人能預知還沒發生的事。但倘若她真的知道一切,那麼對他態度忽明忽暗就能解釋了,因為在她眼中,他幾乎算是半個劊子手。
他負手而立,雙眼看著遠處山脈,耳中听著城中的哭喊。
亂世之中,國家之間征伐無數,每一次都伴隨著巨大的流血犧牲。自三歲起他便接受教導,仿佛生來就是為了實現別人的目標,並沒有多少時間去憐憫蒼生。而如今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更不會為做過的事後悔。
這二十幾年都冷眼看過來,卻在剛才看著蹲在地上的人時忽而生出種沖動,希望這一切根本沒有發生過。
坑殺俘虜這種事情以前並不是沒有發生過,但秦軍坑殺了足足四十萬趙軍實在慘絕人寰,列國驚駭,甚至連秦國本土都感到震驚。
白起成了所有孩子的噩夢,他們不敢哭鬧,因為父母說哭鬧的話會被那個長得像怪物一樣的白將軍捉去殺了。
趙國全國服喪,白發人送黑發人者無數,黑鴉鳴道,哭聲不絕,都城邯鄲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枯冢。
趙重驕騎著烈馬回都,至王宮大門前忽而抵擋不住身心俱疲,重重摔倒在地,手掌都被蹭出血來,卻絲毫不覺疼痛。
那日在秦營他就看到這樣一只手,帶著血,從掩埋的土坑里掙脫而出,手臂上是趙*服的衣袖……
兩個侍衛過來扶他起來,一面關切地問他可曾受傷。
趙重驕擺擺手,頭重腳輕地進了宮門。
趙王丹已經一病不起。趙重驕去看他時,王後正在一旁抹淚,他在床榻上無意識地哭喊著求母後原諒,仿佛是個孩子。
趙重驕原本想說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轉身出了殿門,經過花園里的池水邊,才發現自己一身髒污,就快要分辨不出人形來。
一個士兵小跑著過來,經過他身邊時連忙見禮。
趙重驕看他要往趙王丹寢宮而去,叫住他道︰“王上現在身體不適,你有什麼事與我說。”
士兵猶豫了一瞬,跪地道︰“秦國大軍向邯鄲來了。”
“……”
範雎曾在蔚山之中問過易姜,倘若秦國摧毀趙國主力,大軍圍攻邯鄲,她要作何應對。
她當時以空城計蒙混了過去,現在卻不能了。
便如當初範雎設想,秦軍果然在坑殺趙國主力後朝邯鄲進發,就在趙重驕匆匆趕回來的第二天,整個邯鄲城便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但他們不敢貿然進攻,因為易姜的合縱眼下看起來是失敗了,長遠看來卻又成功了。
分化了公西吾的連橫計後,齊國與趙國重新綁在了一起。秦國不敢再信任齊國,有齊國三十萬兵馬在附近,無論他們是否出兵,秦國都始終忌憚。而魏無忌也從長平趕回了魏國,以平原君和他的關系,秦國也擔心魏國會來支援。
所以他們找了個十分好的借口,這個借口恰恰印證了公西吾的推測。
他們將合縱主謀易姜定為罪魁禍首,要求趙國交出這位五國相邦,否則就要兵破邯鄲。
易姜這段時間沒注意,入秋吹了風,有點不舒服,這幾天都早早吃了湯藥入睡。
這晚被息嫦迷迷糊糊叫醒,說長安君要見她。易姜只好爬起來,整裝梳頭,正要去前廳,趙重驕已經到了房門口。
“長安君怎麼來了?”她退開一步,請他入室就座。
息嫦過來奉了茶,待她退下,趙重驕才開口︰“你一早就知道趙括會壞事是不是?”
易姜抿了抿唇︰“我只是猜測罷了。”
趙重驕面露恨色︰“早知如此,我就該殺了他!”
“殺了他也沒用,秦國目的在于撤換掉對他們威脅大的廉頗,殺了一個趙括,還會有第二個趙括。”
趙重驕胸口劇烈起伏,原本秀氣的臉全是倦色,雙眼也布滿了紅絲︰“我現在才知道,你此番回來全是為了幫趙國。”
易姜沒有作聲,實際上她本沒打算再回趙國,若非廉頗支援上黨的事情刺激她想起了這段歷史,她大概還在其他地方繼續游學。
“如今秦國大軍圍了邯鄲,要王兄交出你……”趙重驕頓了頓,抬頭看著她︰“不知此事你是否知曉。”
易姜點頭︰“這是預料之中的事,秦王行事向來如此,當初不就這樣逼死了魏齊麼?”
趙重驕霍然起身︰“你放心,你是趙國的恩人,趙國斷不會做出讓女人出去頂罪的事來!”
易姜有些錯愕,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認你做主公時總是與你針鋒相對,沒想到今日還被你當做了恩人,想來也是值了。”
趙重驕起身就要走︰“我這便去與王兄說,你救了五千趙軍,這也是大功一件!”
易姜沒有阻攔他,但她也根本不抱希望。以趙王丹懦弱又毫無主見的性格,根本不會為了她和強秦對抗。
少鳩悄悄從門邊探出腦袋進來張望,裴淵學著她的模樣從另一頭探出頭,但被她一把推了回去。
剛好息嫦端著湯過來,被少鳩一把奪了過去︰“我送過去。”于是她正大光明地進了門。
裴淵只恨自己手不夠快,怏怏縮回了脖子。
易姜抬頭一看到她就道︰“別再問我問題了,我這幾日回答的夠多了。”
少鳩將湯推到她面前,跪坐下來︰“我沒什麼要問的,只是想來看看你。”
易姜怔了怔,少鳩神情的確帶著關切。“我沒什麼事。”
“可是很快就要有事了,城外那幾十萬秦軍要如何應對?”
“我正要說這事。”易姜從案上取了只匣子,推給她︰“這里是一些財物,你拿去和裴淵走吧。”
少鳩一下變了臉,拍案而起︰“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易姜被她這模樣嚇了一下,裴淵也從門外沖了進來,看模樣都快哭了︰“我才不走!我當初好不容易從魏國跑回趙國來追隨先生,從沒打算離開!”
就連息嫦都跟進來表了忠心。
易姜心情復雜,她一己之念不顧一切想力挽狂瀾,從未想過會連累他們,他們卻對她不離不棄。一直以為自己在這里孤軍奮戰,原來她也並不孤獨。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折辱了你們。”易姜將匣子放回去,喝了口湯,沖三人安撫地笑笑︰“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化險為夷。”
少鳩臉色總算好看了,“這還像句話。”頓了頓,她忽然想到什麼,湊過來低聲道︰“公西吾這幾日一直在外面,大概是來見你的。”
易姜有些意外,這不太像公西吾的作風,他通常都是比較直接的,為何這次徘徊不定了?
“那就別管他,等他想來見我的時候自然就來了。”易姜說完就又要接著去睡,少鳩只好閉嘴。
那日在城樓少鳩就瞧出不對,公西吾那種人居然也會安慰人,太過古怪了。何況這三年易姜跟他躲來藏去的,只怕也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之後一連幾天公西吾都沒出現,而秦國的催促卻越來越頻繁了。
易姜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叫人收拾東西,準備連夜出逃。
然而趙王丹竟早一步派人圍住了亞卿府,只許進不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