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越看,秦玉樓仿佛越來越認真,也越來越得趣兒。
    四月的天已經開始漸漸暖和了。
    這日臨近午時,眼見再過小半個時辰便到了用午膳的時候了,翠柳領著兩個丫頭輕手輕腳的的進了里屋,只見老夫人身上搭了塊薄毯,正歪在炕上,背後靠著個金色牡丹團花的引枕正在閉目養神。
    她們幾個一進來,老夫人便嗖地一下睜開了眼,眼中瞧著哪里還有睡意,見了翠柳,只淡淡的問了句什麼時辰了。
    翠柳重新沏了壺茶,忙倒了一杯給老夫人遞去,嘴上恭恭敬敬道︰“回老夫人,已快午時了,方才廚房才過來傳的話,說午膳馬上便備好了,老夫人現在可是要起?”
    老夫人聞言,嘴里淡淡的“嗯”了聲,身子卻未動,只低頭輕啜了一口茶,半晌,垂眼問著︰“人可還在外頭?”
    翠柳自然知道老夫人指的是誰,忙應著︰“少奶奶可不還在外頭呢,從早起到現在,坐在案桌前一動也未曾動過一下,方才奴婢進來時,少奶□□都未曾抬過一下呢,怕是連奴婢進來都不曾知曉•••”
    垂柳瞧了老夫人一眼,見她沉吟未語,頓了頓,便又若有所思道︰“這幾日少奶奶倒是用心,前幾日奴婢還瞧見少奶奶帶來個小銀算盤來,在那 里啪啦的打算個不停,瞧著那熟稔的動作,往日里怕是沒少操弄•••”
    老夫人聞言,只往杯子里吹了口漂浮的茶葉片,倒是未見再飲了,只見默了片刻,忽而將手中的茶杯擱在了一旁的小幾上。
    翠柳見老夫人要起,忙眼明手快的去扶著。
    翠柳伺候老夫人穿好了鞋襪,又小心翼翼的扶著老夫人下榻,旁邊小丫頭立即遞了拐杖過來,老夫人一手撐著拐杖,一邊由翠柳扶著,只走到門口處忽而放慢了步伐。
    翠柳輕手輕腳的掀開簾子,便瞧見外頭廳子里那秦玉樓正一臉聚精會神的提著筆快速謄寫著什麼。
    只見那人施施然端坐在案桌前,頷首半垂,坐姿優美,端得一派絕佳風華。
    翠柳扭頭瞧了老夫人一眼,見老夫人靜靜地打量著前方,眼中閃過一絲贊賞。
    不多時,只將那老夫人忽而不重不輕的咳了聲,那頭秦玉樓听了一驚,忙下意識的抬眼,便瞧見老夫人正由人攙扶著緩緩從里走了出來。
    秦玉樓見了,忙放下了手中的筆墨,遠遠地朝著老夫人福了福身子,笑著迎了上去問著︰“祖母醒呢?”
    老夫人見秦玉樓面容雖妖嬈艷麗,但那舉手投足間的芳華卻日漸進益,心中倒是多了兩分滿意,語氣倒是難得放柔了兩分,主動問道︰“可是有哪兒不懂的?”
    眼楮往案桌上那厚厚一沓瞟了眼。
    秦玉樓對老夫人突如其來的關心感到有些意外,不過很快便反應過來,既沒有說哪里不懂,也沒有說全都懂了,而是忽而從案桌上拿了一本新的冊子,恭恭敬敬的遞到了老夫人跟前道︰“祖母,這是樓兒這些日子依著這些賬本整理出來的,煩請祖母過目•••”
    老夫人狐疑的看了秦玉樓一眼,只接過了那冊子翻開略略掃了一眼,面上若無其事,心中則一陣震驚。
    又一連著快速的往後翻了幾頁,只見這里頭分別按著年份、月份,按著府中的人情往來、府中開銷等各項收入、支出只將這十多年來的賬目從頭到尾重新整理了一遍,準確無誤的正確賬目。
    其中詳細標明了哪處有誤,哪處尚且還存在著疑慮,哪處完全不明就里,所有的錯誤與藏得極深極為隱晦之處,皆一字一句一目了然的躍然紙上。
    老夫人本就是個內行,那些錯誤與內容,她的心中早就有了一本冊子,光只瞧了一眼,便已知道了個大概了。
    心中不由震撼不已,想不到這小小外鄉千金,倒有不小的能耐,才不過十幾日的功夫,竟將這十來本厚厚的賬本悉數研究了個透徹。
    分明是半個練家子。
    秦玉樓見老夫人久久不語,不由抬眼,卻與老夫人那雙精悍的雙眼撞了個正著,秦玉樓忙垂了眼,余光卻察覺到老夫人仍在目不轉楮的打量著她,半晌,只听到老夫人問著︰“以往可是學著掌過家?”
    秦玉樓想了想,只如實道著︰“學過三年。”
    老夫人挑了挑眉,半晌,只忽而語重心長道︰“嗯,既然如此,查賬這一門便到這里了•••”
    秦玉樓听了頓時心下一跳,心中忍不住道了聲果然。
    飯後,秦玉樓以為老夫人還有下一門要安排,卻不想,老夫人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過幾日文國公府辦宴,這幾日便不用過來了,回去準備準備罷•••”
    秦玉樓听到有假期了,頓時歡喜得兩眼彎彎。
    老夫人挑了挑眉,秦玉樓忙咳了一聲,乖乖收斂,低眉赦目,老夫人轉身之時,只忍不住朝著一側的翠柳眨了眨眼,翠柳抿嘴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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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六十一章
    四月十八, 文國公府榮家榮老夫人六十大壽, 特大辦宴席, 戚家受邀參宴。
    話說這榮家在整個京城可謂是德高望重的權貴之家,榮家子嗣繁茂, 榮家三房中嫡出長房承襲,其妻又乃是當今大俞身份尊貴的長公主之長女清和郡主, 且這榮國公手中又手握著兩淮鹽運史這個肥差, 自是這滿朝文武爭相結交的對象。
    庶出兩房姑且不論,便是當年這榮家兩房嫡女, 大女兒當年嫁給了權傾朝野的建國侯府戚家, 這次女卻也不差,福建陸家可謂是東邊的土霸王。
    其實榮家老國公風流成性, 鎮日無所建樹,榮家早年已有些敗落、凋零的趨勢了,卻不想,憑著膝下枝葉繁茂的子女,倒是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
    相比榮家, 同樣擁有爵位在側的戚家現如今卻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真正的侯爵之家理應像榮家這般顯貴才是正理。
    在去的路上,榮氏與秦玉樓詳細介紹著榮家的家世詳情,其實秦玉樓早在這日之前便已向三嬸裘氏與妯娌小伍氏打探得差不多了, 不過這會兒見榮氏興致不錯,向來說話輕柔的語氣中難掩激動與驕傲。
    擁有一個強大而顯赫的母族是每一個嫁做她人婦的女兒最為有力的倚靠,很顯然, 榮氏便有著這樣的倚靠。
    縱使丈夫腿腳不便,多年不問世事,縱使自己性子軟和,尚且未曾掌家,但這榮氏在整個戚家的地位猶在崔氏、裘氏之上,僅次于老夫人。
    這一點,從榮氏在戚家行事做派中的諸多例外行徑中方可瞧出。
    而秦玉樓顯然未有這般好命。
    秦玉樓自然乖乖充當著懂事听話的兒媳,一臉聚精會神的听著,可不多時,只見那榮氏說著說著不知想到了什麼,忽而只輕輕地蹙起了眉來。
    原來這榮氏是想起獨自一人在府中的丈夫,她這麼多年來極少出門,整日衣不解帶的伺候著丈夫,縱使娘家相隔如此之近,一年到頭來也回不了幾回。
    這會兒不過才剛出門不遠,一會兒擔憂著丈夫一人在府過于冷清乏味,一會兒又擔憂著丫鬟們毛手毛腳,伺候得不精心,一時心緒頗為不寧。
    秦玉樓見婆婆情緒瞬間反轉,變得一臉愁容,方知定是放不下府中的公公呢。
    倒也納罕,在秦玉樓眼中秦老爺與袁氏二人便是頂頂膩歪的呢,卻不想,竟然還有比他們二人更為膩歪十倍百倍的人呢,簡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片刻不得分離,好像這天地間除了彼此,再也容不下旁人了似的。
    同樣是夫妻,秦玉樓與那戚修倒是相敬如賓的緊,便是丈夫鎮日未著家,她也不會過于想念,像是此番,十幾日未見,除了前幾日疲憊到要緊處時私下盼著丈夫能夠回來解救她以外,往日里倒是念叨得少。
    譬如本以為這外祖母辦宴,丈夫無論如何定會歸來的,後得知原來為了幾日後聖上親臨的圍獵,怕是趕不回來了,她僅僅也只驚訝了片刻,很快便能夠欣然接受呢。
    是以,瞧著這榮氏此番前去給自個老母祝壽,非但不曾喜上眉梢,反倒是滿面愁容,對于這樣一類夫妻之道,秦玉樓心中很是不解。
    又過了一陣,秦玉樓見榮氏靠在馬車里仍舊一副興致泱泱的模樣,秦玉樓沉吟了半晌,不由開口喚了句︰“母親,可是心里頭不舒服,這馬車雖穩當,但坐久了確實有些發悶,我這兒有丫鬟們特意備用的糖姜塊,含在嘴里倒是能夠醒腦凝神,母親若不用些,待會兒下車了透透氣便會好些了•••”
    榮氏聞言瞧了秦玉樓一眼,隨即只翹著小拇指撕了一小撮放在嘴里,少頃只忙用帕子擦拭著嘴角,又將白嫩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擦拭干淨,便沖著秦玉樓微笑著︰“果然能夠凝神醒腦,你這孩子倒是有心了•••”
    說到這里又不知想到了什麼,復又瞧了秦玉樓一眼,只一臉復雜的輕聲道著︰“往後有你照顧著修兒,我倒是能夠放心了•••”
    說著,只輕輕地拍了拍秦玉樓的手。
    秦玉樓听了卻是詫異的看了榮氏一眼,這似乎是婆婆為數不多的提起自個的兒子。
    只覺得往日里她這位婆婆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到了自個的丈夫身上,極少過問過他們霽修堂的事兒,便是偶爾想要問上一問,待那頭公公不過咳了一聲,便立即起身進屋了,轉眼便將所有拋之腦後。
    便是偶爾想要關心一二,卻似好像不知從何入手似的,不過翻來覆去那幾句“修兒可好?”、“你□□兒可好?”“好好好,那就好”之類的。
    甚至遠遠不及三嬸的“听說昨個兒世子淋了雨,身子可否有礙”“這修兒倒是轉性了,大雨天的趕回來,可是舍不得剛娶到手的新妻啊”諸如此類的關切來的親切熟稔。
    正這般想著,不多時,只忽而听得外頭榮氏跟前的大丫頭紅盞輕聲稟著︰“太太,快到街口了•••”
    榮氏听了便立即正襟危坐了起來,隨即,只將簾子輕輕地掀開了一道縫隙,往外瞧了一眼。
    只听到外頭一陣喧嘩。
    原來已快到了榮家的府邸了,因著這日榮家辦宴,所到賓客眾多,一時倒將前頭的道路給堵住了,戚家的馬車在街口緩了片刻,待前頭道路疏通了,這才緩緩往里駛去。
    方行駛一陣,卻又忽而听到外頭有個略微顯老的聲音響起,只遠遠的迎了過來,恭恭敬敬的問著︰“可是建國府的馬車?”
    走在榮氏與秦玉樓前頭的那輛馬車旁的翠柳見了,只朝著那人福了福身子,隨即只一臉隨和的應了聲︰“正是,馬車里坐著的正是咱們老夫人,大太太與三太太•••”
    那位五十多的老者正是榮府的管家,聞言忙朝著前頭那輛馬車弓身見了個禮,一臉恭敬直道︰“小人特奉家主的吩咐前來恭迎老夫人及大小姐登門——”
    說著,這管家竟親自開道,將戚家的馬車恭敬迎進了榮府。
    緊跟在後頭的乃是京城兵部侍郎孟家的馬車,下人們忙將方才那一番情形上前稟告,只見里頭坐了位四十四五歲的圓臉富貴太太,那人聞言只一臉若有所思的喃喃道著︰“瞧著前頭那兩輛馬車如此不起眼,倒沒有想到竟是那建國侯府戚家•••戚家,戚家?”
    那富貴太太只低聲連聲念叨了幾遭,雙眼微微挑起,似有些復雜。
    而坐在一側的一年輕端莊新婦聞言,只立即詫異的問著︰“母親,您說前頭那是•••戚家的馬車?”
    這年輕的新婦,原是曾經元陵的故人顏明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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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六十二章
    這戚家老夫人已有十多年未曾出府走動過了, 此番竟然親自前來給榮老夫人拜壽, 只見那老壽星榮老夫人激動得直經人攙扶著, 竟親自到前頭相迎。
    話說這榮老夫人年雖六十,也已滿頭灰白, 但老太太心寬體胖的,與戚老夫人的枯瘦很是不同, 只見她圓臉傍身, 渾身顫顫似尊大佛似的,一瞧便是面目慈祥之輩, 令人輕易心生親近之意。
    遠遠的見了那戚老夫人, 只一臉激動的伸著手,加快了步子走了過去, 一把緊緊地握著那戚老夫人的手,竟當即紅了眼,道︰“老姐姐,你總算是舍得過來瞧我這個老婆子了,十多年了, 沒想到, 這一晃竟然都已經十多年了啊•••”
    戚老夫人人聞言,亦是紅了眼,只緊緊握著那榮老夫人的手, 仿佛有千言萬語,到最後卻只剩下無限感慨,半晌, 只輕輕嘆了一口氣道著︰“是啊,都已經十多年了•••”
    不多時,只看了榮老夫人一眼,笑著道︰“我說這十多年過去了,老妹妹你倒是跟以前一個樣,哪像老婆子我,都老得快不成人樣咯•••”
    榮老夫人一瞧,只見這戚老夫人果然瘦得一身枯骨,只見那臉頰兩側的肉都已經凹陷進去了,更加顯老,哎,都快七十歲的人呢,能不老麼。
    但那雙眼卻是精神奕奕的,精悍犀利,像是一柄厲劍,仿佛直達人心,怕是早已瞧遍了這人世間所有浮浮沉沉罷。
    兩人多年未見,此番,這兩位加起來足有一百多歲的老人時隔多年緊握著對方的手,竟一時不舍得松開。
    身後的榮氏見了,忙向前走了幾步,只伸著手去攙扶著榮老夫人,末了,又用帕子掩嘴笑道︰“母親,婆婆來了,您眼里都瞧不到女兒了,女兒都站在這里老半天了,您連個眼尾都沒給女兒留下•••”
    榮氏听到一陣熟悉的溫柔聲兒響起,忙扭頭一瞧,瞧見自個女兒頓時一喜,只那抹喜色卻是很快便稍縱即逝,半晌,臉色淡了些,抬眼瞧了榮氏一眼,道︰“你也來了•••”
    榮氏見狀面上不由頓了頓,似有些委屈、更似有些歉意,只輕聲道著︰“母親作壽,女兒當然得來•••”
    榮老夫人見榮氏低眉赦目,一副柔善可欺的模樣,心中一軟,到底嘆了一口氣,只往榮氏手上拍了拍,榮氏見狀面上頓時一喜。
    榮老夫人不由搖了搖頭,轉眼卻是對戚老夫人道著︰“瞧瞧,讓老姐姐在這外頭站了這麼久,倒是老婆子我的不是了,走走走,咱們快進屋里說——”
    說著,便一路領著戚家一眾女眷進了里頭正堂。
    進去了,這才瞧見屋子里已到了不少賓客女眷,榮家長房太太清和郡主正在作陪,見榮老夫人迎著戚家一家女眷進屋,清和郡主忙起身迎了上去。
    屋子里所到世家夫人不少,這天子腳下處處皆乃權貴,並不算稀罕,但此番眾人見榮家一家竟待這一家如此禮遇,頓時各個心存詫異,只以為來了哪號大人物。
    待榮家將那位年近七旬的老夫人迎上了上首,下頭有些個年長些的夫人太太頓時驚覺,已然認出了高坐在上首的那老太太可不就是當年權傾朝野的戚家戚老夫人麼?
    戚老夫人的名號現如今好些年輕人興許不知,但在當年,那戚老夫人可謂是整個京城貴女爭相瞻仰的典範。
    原來這戚老夫人乃是出自名流世家,母族祖上無人出仕,無人做官,世世代代皆在研習典著,其父乃是大俞受人尊崇的大文豪。
    戚老夫人身為女子不但學識淵博,更要緊的卻是她注重禮教,儀態端莊,這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將女子端莊、優雅的典範展現得淋灕盡致,久而久之便廣受尊崇。
    後時常被召見入宮,甚至曾為皇後及諸貴人教導禮儀,便是當今太後曾經的皇後,亦曾受到這戚老夫人的教導,時下,世人尊稱一聲“戚老”,由此可見其身份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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