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業站在科莫德斯身邊,靜靜地看著昔日的角斗王,面無表情。
“還能起身嗎?”
“當然能!”科莫德斯充滿喜悅的聲音響起,“咳咳……噗……”
科莫德斯又吐了一口血,用爛肉一般的雙臂撐起身體,花了足足三分鐘才站起來。
他歪著頭,如同腐爛的尸兵一樣,晃晃悠悠走向甦業,一步邁出,仿佛走了一年那麼久。
科莫德斯的臉上,帶著微笑。
他的眼角,晶瑩閃動,濕潤干涸的血跡。
一步,兩步,三步……
科莫德斯身體一歪,重重摔在地上。
甦業望向裁判。
裁判靜靜地看著科莫德斯。
甦業望向主持人。
主持人靜靜地看著科莫德斯。
甦業望向全場。
全場靜靜地看著科莫德斯。
甦業望向科莫德斯。
科莫德斯趴在地上,歪著頭,一邊臉緊緊貼在地面,另一邊面向甦業。
他依舊面帶笑容。
“我,輸了。”科莫德斯緩緩閉上眼。
甦業收斂所有力量,身體一晃,也不顧形象,坐在科莫德斯身邊,但身上依舊覆蓋山岳戰甲。
衣服都被撐破了。
“甦業獲勝!”聖域裁判說完,轉頭望向戰神殿的主祭司,主祭司望向大祭司。
大祭司輕輕點了一下頭,目光柔和。
主祭司飛臨戰場,施展強大的神術。
就見一道直徑三米多的乳白色光柱自天而降,籠罩科莫德斯與甦業兩人,散發著神聖的光輝。
光柱之中,甦業看到科莫德斯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組愈合。
不過十幾秒,科莫德斯的身體恢復正常,甚至連脫水的後遺癥也無影無蹤。
“你很不錯。”戰神殿的主祭司向甦業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科莫德斯輕輕翻身,仰面朝天,魔法胡子已經不在他的臉上。
“好累啊……”他直勾勾地望著透藍的天空,輕聲嘆息。
甦業摘下魔法胡子,扔到一邊,後仰躺下,同樣望著天空。
“你在想什麼?”甦業問。
“什麼都沒想,腦子一片空白。”科莫德斯的聲音溫和柔軟,仿佛換了一個靈魂。
“如果你一開始全力以赴,不計一切後果出手,勝算更大。”甦業道。
“我在第一次倒下的時候,才明白。”科莫德斯的聲音里充滿無盡的遺憾。
“你現在知道你失敗的根本原因嗎?”甦業問。
“是我沒有在一開始全力出手。”
“這是行為層。”甦業道。
“我不懂。”科莫德斯皺眉道。
“你輸給我,是最表面的結果,人人都能直接看到,可以稱其為表象層。”甦業道。
“這個明白。”
“你的什麼行為導致你輸給我,形成了表象層?是你沒有從一開始全力出手,這個行為,導致你輸給我。”甦業道。
“行為層之下呢?”科莫德斯問。
“原理層。你需要回答你自己一個問題,你為什麼選擇持久戰而不是速戰速決?”甦業問。
科莫德斯想了想,道︰“我大概明白了,我基于多個原因。第一,梅內勞斯使用了速戰速決的方式,結果失敗了,我本能認為速戰速決不適合。第二,我需要親身了解你的戰斗方式,才能更有效針對你,這需要時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認為在你的魔力和我的神力同時耗盡的時候,我的勝算大一些。第三個原因,用在正常魔法師身上很對,但用在你身上……完全行不通,我以為你只是普通的元素之民血脈,沒想到竟然是元素將軍,雖然不如亞里士多德,但也不是我能抵擋的。”
科莫德斯的語氣中充滿遺憾。
“那麼,你需要繼續追問自己,你為什麼會覺得梅內勞斯不行你也不行?你為什麼一定需要長時間了解才能針對我?你為什麼會覺得對別的魔法師可以對我也可以?”甦業問。
科莫德斯愣了很久,嘆了口氣,道︰“我想不通。”
“造成你這麼認為的因素很多,但我認為最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你用什麼方式思考,我稱其為思維層。”甦業道。
“我們不都是思考如何成為角斗王嗎?”科莫德斯反問。
“你用一生來思考如何成為角斗王,而思考如何成為角斗王,只是我人生中幾十天的小插曲。”甦業道。
“我的思考是正確的。”科莫德斯道。
“我沒有說你錯誤。你看,我們在角斗場,但角斗場之外,是斯巴達。斯巴達之外,是希臘,希臘之外,是人類世界。人類世界之上,是神界,而神界也只是無數世界的一部分。你認為,角斗場之王的思維更高、更深、更廣,還是斯巴達王更厲害?還是希臘王更厲害?還是人王更厲害?還是神王更厲害?還是諸世界之王更厲害?”甦業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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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刷新
“我還是不懂。”科莫德斯道。
“你是角斗士,你探索角斗場的真理。我是魔法師,我探索的是世界的真理。當然,我沒有說魔法師比角斗士更高貴,更正確,但我想問,你認為,你在這個角斗場得到的真理更接近最深層的真理,還是魔法世界的真理更接近最深層的真理?”甦業問。
“我是角斗士,但我也是戰士,戰士並不比魔法師差!”科莫德斯道。
“戰士不會將自己的位階壓制這麼多年。”甦業道。
科莫德斯皺起眉頭。
甦業盯著天空一朵仿佛棉花的白雲,道︰“你小時候的夢想是什麼?”
“角斗王!我從小就想當角斗王。”科莫德斯的語氣中充滿驕傲,像個孩子一樣。
“只想當角斗王?”
“對,只想當角斗王!在我第一次觀看角斗王之戰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我一生的目標。”科莫德斯面帶微笑,神色柔和得如同天上的那團雲。
“可是,你完成了。”甦業道。
“嗯?”科莫德斯不知道是沒有听清,還是沒有理解。
“你早早就完成了你小時候的夢想,你早早就已經是角斗王。”甦業道。
“沒錯。”科莫德斯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甦業嘆了口氣。
“完成小時候的夢想,完成過去的目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科莫德斯微笑著說。
“你是孩子的時候,你的目標是角斗王。那麼,你現在是角斗王,你的目標是什麼?”
甦業的聲音很輕,但卻遠比百萬石柱擊中身體更讓科莫德斯疼痛。
科莫德斯突然感到,自己的血肉在疼痛,自己的骨骼在疼痛,自己的骨髓在疼痛,甚至連靈魂都在疼痛。
“你在說,現在的我,連孩子的我都不如嗎?我做錯了什麼嗎?”科莫德斯用力握著拳,目光茫然,不知看向何方。
“我們最常犯的錯誤,就是把短暫的暫時目標與人生目標混淆,以為完成了暫時目標,就完成了人生目標。”甦業道。
“你不是一直要成為傳奇嗎?傳奇也只不過是比角斗王長一點的暫時目標。”科莫德斯道。
“傳奇只是我的魔法師目標,而且是我能說出口的目標,在傳奇之上,還有別的,我不能說的。我一直說,我想要這個世界更美好,才想要成為傳奇。可惜,沒有多少人真正理解這句話。”甦業道。
“我也無法理解。”科莫德斯道。
甦業抬起手臂,指向天空。
“我從來不在乎籠中的王位,我的未來,是大地與天海。”
科莫德斯靜靜地看著天空,不知為什麼,鼻子微酸,閃亮的東西在眼中蕩漾。
“那麼,我應該怎麼做?”
“一件衣服破了,換一件新衣服就是了。一種戰技被淘汰了,換一種新戰技就是了。一個目標完成了,換下一個目標就是了。一種思維老化了,刷新一下,尋找這個世界更好的思維就是了。這個世界很簡單,只是我們一直在囚禁自己。”
科莫德斯終于無法再注視天空,扭頭看向甦業,這個少年的身體中,仿佛藏著一位智慧的大師。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輸給我了嗎?”甦業問。
科莫德斯仔細回憶與甦業的對話,一遍又一遍回憶,細細品味甦業的每一句話。
過了許久,他恍然大悟。
“我只想要成為角斗王,所以,我只在乎角斗場的一切,久而久之,在角斗場中,我的確越來越強大。但是,我越強大,我就越認為角斗場中的真理是真正的真理,其他不重要。哪怕外界出現一種新的真理,一種新的事物,但因為我只關注角斗場,也必然會忽視,甚至會敵視。這是必然,因為我會拼命保護我和我認為對的一切。現在,從角斗場外來了一個人,也就是你。”
科莫德斯看了甦業一眼,繼續道︰“你的一切,實際遠遠超出了角斗場的範圍,但是,我依舊用角斗場的方式來思考你我的戰斗。我沒有……用你的話說叫‘刷新’我的思考方式,我只有站在和你一樣的高度,有著不弱于你的思維層,才能戰勝你。”
“你現在知道為什麼列奧尼達和西西弗斯能戰勝你了嗎?”甦業問。
科莫德斯眼楮緩緩瞪大。
“我想起來了,列奧尼達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要像海格力斯一樣成為神下第一,他的眼中是全部的人類世界,那麼,他必然能看到全世界的真理。”
“西西弗斯說過,他要成為諸世界的西西弗斯,他很狂妄,但是,他只要說出來,那麼這些話會逼著他去放眼世界。他看到的,也是世界的真理。”
“你也一樣,你們都一樣,你們想要看世界,也看到了世界,所以,角斗場不會困住你們。而我,只會對付角斗場這座湖泊中的小魚,一旦海洋中的巨龍進入湖泊,哪怕是幼年巨龍,在我眼中,也只是一條大一點的湖魚。我用對付湖魚的方法去對付巨龍,怎麼可能獲勝。我明白了……”
科莫德斯輕嘆一聲,繼續道︰“我終于明白為什麼你會當眾拿出書本來學習,為什麼不在乎觀眾的支持或反對,總是做出一些不應該在角斗場做的事情,不是因為你性格古怪,不出因為你嘩眾取寵,不是因為你特立獨行,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在你眼里,角斗場和其他地方毫無區別,只是世界的一部分而已。”
“那麼,角斗王科莫德斯,你現在的夢想與目標是什麼?像孩子只想當孩子一樣,繼續當角斗王嗎?”甦業問。
“我已經不是角斗王了……”說到這里,科莫德斯突然身體一震,充滿驚駭地望著甦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