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靜一笑︰“恆安來書,我要你時刻盯著郡守府動靜。哪里有一絲一毫變故,都要給我打探明白!你一向辦事得力,我很滿意,這次若是再立下功勞。我保你一個出身!”
張四郎面無表情,朝劉文靜深深行了一個禮,轉身就走了出去。
……
郡守府中,卻是一片安靜的氣氛。
王仁恭本來就不算是勤政之人,對于治理地方興趣從來不大。持鐵如意,坐胡床,指揮大軍決勝疆場,一舉底定天下大勢,這才是他對自己的期許。
在決定了給劉武周運糧,暫時維系馬邑郡局面,拖住唐國公起兵步伐之後。王仁恭也就清閑了下來,馬上就要入冬,非是用兵之時,地方租庸也盡數入庫,這馬邑郡也實在沒什麼事情好料理了。
這段時間,王仁恭的心思就用在給長安洛陽的舊雨新知不住寫信當中。
對長安正在監國的代王,要寫信過去表忠心。表示他牽制住了蠢蠢欲動的唐國公。最好代王識趣,能給他加一個名義,名正言順的可以攻伐河東。如果能將關中方面,畀于他掌握,那就再好不過。關中現在是魚俱羅等武夫在主持,這麼比得上他王仁恭這般的名臣帥才!
洛陽方面,則是聯絡洛陽那些世家,建議他們以黎陽之粟,招募大軍。在他王仁恭發動之際,也能從東面夾擊河東,一舉除掉唐國公這個威脅最大的競爭對手。將來這些洛陽世家掌關東,他掌關中也就罷了。自己不過才五十歲的年紀,倒還等得起。
只是洛陽那邊,還面臨河北賊軍和瓦崗賊軍的壓力,到時候能拿出多少力量來夾擊唐國公,倒也是一件說不準的事情……
王仁恭一身道袍,倚在榻上,口述著一封封的信。而他兒子王仲通則垮著一張臉,不住的振筆疾書。
這種私密信件,一般記室王仁恭都不大信得過。就抓了自己這個長子的差。
王仲通信寫下來,早讓性子疏懶耽于享受的王仲通苦不堪言,只想早點結束。
門口響起了輕輕的通傳之聲︰“郡公,雲中來書。”
不等王仁恭和王仲通招呼,一直如擺設一般在旁默然侍立的家奴已經出去,接過從恆安府送來的文稟,轉而入內,舉過額頭,只等吩咐。
王仁恭擺擺手,示意先給自己兒子看。王仲通從家奴手中接過,打了半個哈欠拆開文稟外的絲帛包裹,取出白綾紙的文稟出來,只是略略掃了幾眼,就拍案而起。
“雲中鄙夫,辱我太甚!父親,打罷!留不得村夫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急雨(十九)
王仲通雖然性子浪蕩疏懶,見事也不甚快,王仁恭對這個兒子也覺得不甚成器,將來難接自己大任。
但是畢竟是世家子弟,又受江左之風影響,風儀從來都是甚佳。
三十許的人修飾得當,衣衫精潔,配飾名貴,舉止修容有度。和關隴軍功世家那些武勇強悍的子弟相比,在長安洛陽歡場,王仲通還更受歡迎一些。王仲通也以自己風儀之佳而自豪,等閑從不失態。
但是現在,王仲通臉都漲紅了,頸項上青筋跳出,重重一擊幾案,案上筆墨紙硯全都跳了起來,一封才寫了一半的書信,灑得全是墨跡,頓時就毀了。
王仁恭本來半閉著眼楮等兒子轉述雲中所來文稟的內容。心里面揣摩著無非就是催善陽轉運度冬糧秣。卻沒想到,等來的卻是自家兒子的沖沖大怒!
王仁恭仍然半閉著眼楮,只是重重哼了一聲︰“有什麼大事,這般失態?三十多的人了,還這般不穩重!”
王仲通粗重喘息一聲,疾步走到榻前,將文稟朝王仁恭面前一遞︰“阿爹,你自己看看就是!”
王仁恭冷冷掃了自家兒子一眼,坐起身來,結果文稟,在手中略微一抖,展開閱讀。
這文稟是府貼格式,正是地方軍府對郡守府的標準公文格式。
“恆安府帖建武校尉鷹擊郎將劉武周敬稟郡守王公事︰馬邑府將張萬歲勾連突厥執必部,本府選兵而擊,擒執必部阿賢設執必落落並張萬歲。非敢自專,請郡守選將與本府共送二人至晉陽留守唐國公處。限十日至,府馬郡馬準用通行。”
文稟內的文字也更是冷靜無比,無一字多余,也無一字動意氣。只是簡單的告訴王仁恭,你的大將張萬歲和執必落落勾結,都被我抓住了。我信不過你,準備將這兩人押送到唐國公李淵那里,分個是非曲直,看你王仁恭勾結突厥人的事情,有沒有人管!
唐國公留守晉陽,有管著馬邑雁門兩郡御邊事的名分權限。這個把柄送上去,就給了唐國公對王仁恭動手的名分大義,劉武周再配合夾攻一下,說不得王仁恭就得交代在馬邑郡!
正在王仁恭處心積慮要對付唐國公,最好能夠取而代之的時候,劉武周突然做出這麼一副賣身投靠唐國公的模樣。難怪王仲通勃然大怒,王仁恭自己,看到這封文稟,都想立刻發兵,剿平了雲中城!
張萬歲實在太過無用,那執必部好大威勢,怎麼阿賢設執必落落也落到劉武周手里了?真是一群沒用的蠻胡!
王仁恭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胡須都在顫抖,似乎下一刻就要長身而起,擂鼓聚兵,以馬邑府全部力量,北向而進,將雲中城徹底淪入血火當中!
王仲通已經繃緊身體,只等父親下令,自己就出而召集善陽的大將謀臣,立刻出兵。而這支大軍統帥自然是父親,他毫無疑問就是副手,當親手策馬,踏足雲中城頭!
如此亂世,世家公子如王仲通也知道必須要有武力傍身,才能保住家族,甚而更進一步。自己要順利接過父親的基業,也需要武功上的成就!
馬邑有萬余精銳,恆安府不足四千兵力,還缺糧少餉,一旦動手,還怕打不贏麼?劉武周不過是粗鄙村夫出身,哪里比得上王家家學淵源,根深蒂固,文武兼資?
王仁恭在這一刻,也捏緊了拳頭,就想大聲喊出來。召集萬軍,踏平雲中!
可現在就是最好的動手之機麼?
劉武周和李淵之間,還隔著自己。李淵想直接援助劉武周,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這應該只是訛詐,想從自己手里敲詐到更多東西。
現在絕不是自己先動手的好時機,北地自己,劉武周,還有李淵,是三方僵持。自己和劉武周誰先動手,李淵隨時可以卷入,聯合另一方吞並戰敗一方。換言之就是自己和劉武周誰先動手誰吃虧!
而李淵也不敢輕易動手,主動啟釁的話,萬一給牽制在馬邑,他還要不要西進長安?而現在將李淵多拖在河東一刻就好上一刻。魚俱羅在整軍經武,洛陽方面也在躍躍欲試,都想對付這個可以爭天下的大敵。
現在無論如何,不能打這仗。再大的屈辱也要忍下來!
劉武周想要什麼,給他就是。總有一天,讓他連命一起吐出來!
王仁恭劇烈顫抖的身形,終于安靜了下來。甚或眼楮又半合上了,揮手讓王仲通退開些。
“劉鷹擊還是這般不知道上下體統,這事情當是郡府就能料理。遣使去和劉鷹擊說,張萬歲擅自行事,任鷹擊處置便是。執必落落大酋也,最好能交到郡府這里,郡府來幫他擔著突厥人的壓力。至于鷹擊大功,但有所請,郡府無所不從。不管是要糧秣,還是要軍資,要器械,只要鷹擊開口!都是馬邑中人,別鬧出笑話給河東看,唐國公那里,巴不得我們馬邑中人自相殘殺,這又何必?”
王仲通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追問一句︰“阿爹?”
王仁恭怒道︰“就這般行事!順便催促運糧車隊,加快起行!遲一日送到雲中,押運之人,誰也別想保住腦袋!”
王仲通還想進言,王仁恭陡然提聲︰“還不快去!”
王仲通無可奈何,狠狠一拂袖,轉身而去。出門之際,腳步重重踏地,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發泄胸中無盡怨氣。
王仁恭躺在榻上,袖中雙手,緊緊握著拳頭。
今日屈辱,異日必然要十倍回報!那擒了張萬歲的人是誰?那個叫徐樂的,石朝志怎麼還沒把他全家老小的腦袋帶回來?
劉武周,你也有這麼一日!
大雨中的善陽城,突然一個消息就傳遍了全城。
劉武周公然行文羞辱郡守王仁恭。但一向暴躁剛愎的王仁恭居然就忍了下來,還催促繼續給雲中城轉運糧秣,說什麼也不願意和劉武周翻臉動手。
有心之人,無不嘩然。更有明智之士看得出來,王仁恭這是拼盡全力,要將唐國公李淵拖死在河東之地!
第一百五十章 急雨(二十)
館驛當中,幾名下人在忙忙碌碌的收拾行李。從河東六軍鷹揚府選出來的護衛們,也全都上去幫手。
這些劉文靜帶出來的人手,全都歸心似箭。
這一趟跟著劉文靜跑上一遭,從晉陽到雲中,再從雲中到善陽,一路辛苦顛簸,風餐露宿。劉文靜又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大家實在是覺得有些身心俱疲了。
眼看就要入冬,再耽擱下去,大雪封途,回程之路加倍艱難。要是再遇到什麼天災人禍的,路上說不定還得丟幾條性命。
當劉文靜突然下令大家啟程回返晉陽之際,人人都是興高采烈。不少人就掰著手指頭開始計算行程,看什麼時候能回返晉陽,到時候家里熱騰騰的炕頭,熱一壺酒,切兩斤羊肉,當真是神仙也不換的日子!
雖然高興,但是收拾行李之際,卻沒人敢多說什麼,再是喜悅,也只能壓在心里。
原因無他,劉文靜的臉色現下比屋外的天氣還要陰沉!
幾名下人一邊捆扎行李,一邊竭力遏制住嘴角的笑意。突然間听見腳步聲響動,就見劉文靜轉了出來,在廊下看著院中。
看兩三輛車子上面東西都裝得滿滿的,下人們正在左一道右一道的捆著繩子。板著一張臉的劉文靜就怒道︰“帶這麼些東西回去做什麼?還把馬邑的泥塵都帶回去了,除了路上吃用,什麼都丟下來,輕身上路!”
幾名下人面面相覷,這些行李不都是你劉公的啊。你劉公一路享用,大家才辛辛苦苦帶上這麼多物件。現下一句話說要丟,到時候路上發起脾氣來,受著的不還是咱們?
看著下人們楞在那里不動,劉文靜陡然一聲怒喝︰“在馬邑這個地方,我說話都不算數了麼?邊鄙之地,一個個都學得沒規矩了?”
劉文靜向來高傲,這些瑣碎細務從來不管。也從來不罵下人,只覺得是跌了自己身份。現在突然這般,嚇得幾名下人都是腿一軟拜倒在泥水中,六軍府的那些護衛,也都嚇得鴉雀無聲。
訓斥完下人,劉文靜一甩袖子,大步就走回屋內,只留下一院子人噤若寒蟬。
劉文靜實在是情緒低沉到了極處,才會這樣失態。
他所用的那張四郎,實在是河東和馬邑兩地的地頭蛇,能量相當不小。劉武周文稟到來,內容如何,王仁恭的反應如何,馬上就給他打听出來了,前後不過一兩個時辰的功夫!
劉武周擒下了張萬歲和執必落落,直接行文挑釁王仁恭。而王仁恭居然就忍下來了,還遣使前去撫慰劉武周!
這王仁恭,是鐵了心不願意這個時候和劉武周開打。而是要拖死唐國公!
自己此來,什麼樣的目的都沒達成,馬邑郡仍然是唐國公側翼的巨大威脅。這怎能讓劉文靜不惱羞成怒?
當下劉文靜就下令收拾行禮,回返河東去。這馬邑郡,他一刻也不想多耽擱了。
在黑暗中听著外間淅淅瀝瀝的雨聲,初聞噩耗之際的心浮氣躁,總算是平靜了下來。
劉文靜在心頭突然又升起一點疑惑。
劉武周不肯見自己,擺明車馬不願意投效唐國公。現下為什麼又有這個擔子,如此明目張膽的挑釁王仁恭。一副巴不得和王仁恭馬上開打的模樣?
他又有了什麼仗恃?難道已經投效突厥了?
可瞧著又是不像,他擒了執必部阿賢設,還說要將這阿賢設交給唐國公處置,怎麼樣也不像和突厥已經暗通款曲的模樣!
難道唐國公另外派遣使者聯絡了劉武周,劉武周已經投效了唐國公?所以才這麼有底氣,準備和唐國公兩面夾擊王仁恭?
轉眼間劉文靜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唐國公為人,大度公正,加上家世過人,這才負天下之望。他既然用劉文靜來馬邑行事,絕不會再揀選使者另外行一番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向來是唐國公的作風。
思來想去,這點疑惑總不能排解。
最終劉文靜也只能在黑暗中浩然長嘆。
不如歸去罷……自己不能離開河東太久。現下河東起兵在即,其實內里也是暗流洶涌。各人都想在唐國公麾下佔據更有利的位置,將來唐國公成事,現下位置,就關系著將來家族幾代的富貴!
可此來馬邑,一事無成,回去之後,可真的有些灰溜溜的啊……
這個時候,劉文靜無比的想喝酒。
馬邑局勢,就如窗外天氣,陰沉沉的混沌成一團,看來是沒人能夠破局了……
劉文靜苦笑一聲,拍拍手掌︰“酒來!”
……
善陽城牆之上,巡兵來回走動,在雨中只覺得寒氣浸骨。就盼著早些下值,換一身干爽衣服,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
腳下城門洞中,一輛輛糧車冒雨上路。不論人馬,在這雨中起行,都是無精打采。
這糧食終于還是向雲中輸送,不管中間經歷了多少波折,讓善陽城中多數人還是松了一口氣。
不管王太守和劉鷹擊最後是不是要決勝疆場,至少讓今年平安度過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