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吃過?”夏凡不免有些意外。
“沒有,但听聞過。”洛輕輕仔細打量著盆子里稜角分明、渾身金黃的螃蟹說道,“相傳永國上層曾流行吃蟹之法,北方青蟹宜搗碎拌糖,制成蟹醬;而南方湖蟹大,更適合清蒸。據我所知,有三本古籍提到過此事,不過因其形陋可怖的緣故,多只作為調料或海味佐菜,之後也並未流傳開來。”
“你還是別叫洛輕輕了,干脆以後就叫洛百科吧。”夏凡小聲嘀咕了句。
“你在說什麼?”
“咳……我說洛家不愧是萬物通識,連蟹有哪些做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那些書里沒有記載過你這樣的做法。”洛輕輕興致盎然道,“既非湖蟹,也不是青蟹,倒更像是溪邊常見的小山蟹……這東西真能吃嗎?”
喂喂,你聳動的喉嚨可不是這麼說的。
夏凡沒有回答,而是直接捏起一只螃蟹放進了嘴里。
只輕輕一嚼,焦脆的外殼便應聲而碎。
任誰听到那 嚓 嚓的聲響,都能想象得出它有多麼酥脆。
洛悠兒根本按捺不住,學著夏凡的樣塞下一整只螃蟹,隨後眼楮一亮。
“師姐,好好吃啊!”
一旦師妹開了頭,洛輕輕也不好再阻止。她一邊默念這是為了驗證史書,絕不是為了滿足個人口腹之欲,一邊將手伸向了瓷盆。
當半邊螃蟹送入嘴中,一股濃厚的油脂香味瞬間綻開,鋪滿了她的整個口腔。金黃色蟹殼碎裂後,內部的汁水傾瀉而出,完全呈現出另一種口感。最後被舌頭感受到的是蟹肉,在咸香沖擊過後,它依舊保持著原本的清甜味,細膩的肉絲可謂入口即化,三重味覺的混合使得蟹的鮮美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師妹的說法雖然簡單,卻最直觀表達出了她對這道菜的感受。
“這做法……莫非是油炸?”
用熱油烹制的食物盡管不多見,但洛輕輕恰好吃過那麼一兩種——放在整個啟國,也只有京畿的大店鋪里才會售賣類似的餐點。然而無論是春卷還是炸條,本質上都是面食素菜,用油來烹飪螃蟹這樣的活物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夏凡點贊許道,“正是。旅店後廚里的米缸雖然被搬得一干二淨,不過調料卻剩下些許,大概是這些東西不能飽肚,鎮民才沒有帶走。我之前去後山時曾發現一條活溪,里面螃蟹不少,加上剛好又在廚房里找到了罐菜油,便拿來做了這個。”
豈止是不少,他用藤曼扎個簍子,輕輕松松就抓到了近百個——這個年代的螃蟹顯然沒有嘗過恐怖直立猿的毒打,翻開塊藏身的石頭就成群結隊往簍子里爬,以至于他沒花費多少功夫就湊齊了今天的晚餐。
相較于強調原汁原味的清蒸做法,這種一巴掌可以抓好幾只的小螃蟹別說蟹黃了,連肉都沒有多少,也就小時候街邊的流動攤販會把它串起來炸著賣了。不過那時候受到唾棄的高油脂高熱量做法,放到古代可是普通人趨之若鶩的美食,在基因的驅使下,豐厚油脂帶來的滿足感可謂遠勝于食材本身的滋味。
至于一些現代料理的烹飪技巧,比如高溫鎖水、二次復炸,都只是為這道本就足夠誘人的菜錦上添花罷了。
洛悠兒夸張的贊嘆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不一會兒,守在大廂房中的洛家女弟子便悉數聚集過來。一天未進食的她們面對這道黃金料理毫無抵抗之力,一個接一個的成為了油炸螃蟹的俘虜。
洛輕輕驚訝的發現,短短一刻鐘不到,原本還對夏凡冷眼相待的師姐師妹們,此刻已會有一句沒一句的和他搭話了。
這讓她心中的壓力不免大增。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拿名聲、清白來威脅她一事應該是自己多慮了,畢竟那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籌碼,無論帶不帶吃的都不會對徹底撕破臉有一絲助益。不過對方深夜來訪顯然不是為了白給她們送吃的,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要是對方趁機提出某些和緩一些的要求,比如讓洛家多帶上他一個度過大荒煞夜,她拒絕起來恐怕也得多花費些功夫才行。
“行了,說說你的來意吧。”洛輕輕清了清喉嚨,朝夏凡正色道,“你這道油炸螃蟹確實不錯,但相比洛家的利益,還是後者更為重要,相信你不會讓我太過為難。”
“除非你天天做螃蟹給我們吃。”洛悠兒緊跟著補充了句。
洛輕輕二話沒說,甩手便給了她一記手刀。
“哎哎……”後者委屈的抱頭道,“談判不就是討價還價嗎?我看師父他們都是這樣談的。”
“有些東西不能妥協,你給我到一邊去!”
“喔……”洛悠兒叼著一根螃蟹腿,老老實實蹲到了房間角落。
夏凡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攤開雙手道,“我之前就說過了,因為抓得太多,所以順手給你帶了一份,也算沒有空手登門。至于我想談的事,跟螃蟹並無太多關系。這次來主要是想告訴你,讓大部分人撤離並不是最佳的選擇,事實上我有更好的應對大荒煞夜的方法。”
“你?”洛輕輕疑惑的皺起眉頭,她實在沒想到對話會這樣展開。
“沒錯,但那個方法需要把所有人留在青山鎮——每一個考生的力量都至關重要,比起分成世家或小隊去戰斗,凝聚成一團更能發揮出接近眾人上限的實力。”
典型的紙上談兵之言,洛輕輕甚至不想去問他的方法是什麼。十個人自然要比一個人強,但前提是如何讓十人的利益一致——這也是世家子弟能夠佔盡先機的原因。“你說得不無道理,不過其他人未必會听你的。考生選擇留下還是離開絕非洛家的意思,而是出于他們自己的意願,我只怕幫不了你什麼。”
“我知道。我也沒打算說服他們,”夏凡坦然道,“只要讓他們別無選擇即可。”
這份直截了當的回答令洛輕輕頗有些意外,她原以為對方是那種喜歡一廂情願制定計劃之人,但這番話似乎又意味著他不是如此。
不知為何,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絲不安。
“你到底想和我討論什麼?”
“不是討論,是告訴。”夏凡緩緩搖了搖頭,“因為撤離計劃是因洛家而起,所以我認為你應該第一個知道。”
“……”
我應該知道?
這話甚至顯得有些狂妄了。
她設想過對方不知天高地厚威脅她的情景,也考慮過洛家是不是真有余力再多帶上一名散門通過考試,但無論哪種想象,都不包括現在這種情況。
洛輕輕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兩人之間出現了一陣詭異的沉默。
而打破這份沉默的,是廂房外急匆匆的腳步聲,以及洛家弟子慌張的喊叫。
“不好了,洛師姐,不好了!”
房門被打開,沖進來的女弟子看著一屋子嚼著螃蟹、滿嘴留香的眾人,不由得一愣,但很快便想起了自己的使命,目光望向洛輕輕道,“師姐,放飛台和木鳶都失火了!”
“什麼?”听到這個消息,大家不由自主的放慢了吞咽動作。
“怎麼會起火的?那里應該沒有什麼著火點啊?”
“燒得怎麼樣了?負責看守的人呢?”
“有人救火嗎?”
“我不清楚……我也是從遠處看到火光才發現不對勁的!”報訊弟子急切道,“光從火勢來看,恐怕是救不回來了!”
屋子里頓時炸了鍋,只有洛輕輕紋絲不動,心中一片冰涼。
她耳邊忽然響起了夏凡說過的話。
「我也沒打算說服他們,只要讓他們別無選擇即可。」
「不是討論,是告訴。」
帶著難以置信的情緒,她緩緩望向夏凡。
而後者給予了肯定的回答,“是我放的。”
第25章 青山之城
隨著這話一出,廂房里的氣氛陡然一變。
洛悠兒拿著剛摸到的半只螃蟹,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你……瘋了?”洛輕輕好一會兒才憋出這麼一句話來,對方原來不是在紙上談兵,而是已經付諸了行動!可問題是,這麼做對他到底有什麼好處?
針對洛家?意義根本不大,組織大家撤離並非義務,半途夭折也不是洛家之過,反倒能把他們和其他考生拉攏到一起。而處境最糟糕的,只有夏凡一人——要是打算撤離的考生知道堵死這一條通道的人是他,怕不是生撕了他的心都有!
不說出來也就罷了,他竟然敢公開承認這一點,光憑此舉就已經把自己擺在了所有考生的對立面。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麼,”夏凡依舊用平靜的語氣說道,“過多的選擇只會分散群體的力量,想要令所有考生直面大荒煞夜,這是最有效的做法。”
“你想得未免太簡單了!”洛輕輕跺腳道,“人群作為一個整體才有力量,各懷心思不過是一灘散沙!我們有靈火之源,自然會為了那一夜拼盡全力,可那些沒有靈火的考生呢?他們憑什麼听你的!”
“因為我能讓他們都通過考試。”
“就算如此,也不足以——你說什麼?”洛輕輕猛地一怔。
“我說,我能讓留下來的人都通過考試。”他重復了一遍,“靈火源于尸骸,而大荒煞夜激發的也是尸骸。無論是小型的「魅」還是大型的「魔」,都會聚齊起大量周邊死物,只要干掉足夠數量的邪祟,遍地不都是靈火之源嗎?相反你們一味躲在井道中,強調保存自身,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
還能……這麼想?
洛輕輕感到自己的常識被顛覆了——面對大荒煞夜,想全力自保有什麼問題嗎?而眼前這人,卻把大荒煞夜當成了攫取靈火的捷徑!
從理論上來說,他說的確有可能,上萬具尸骨堆放在一塊,經過百年沉澱,周邊存在大量靈火之源完全能說得通。但這也只是理論上的可能——如果連活下來都做不到,靈火遍地又如何?更何況他們不僅僅要活下來,還得正面擊垮大量邪祟,這實在有點異想天開了。
“看來你對大荒煞夜頗有了解,那麼就不應該不明白為什麼井道是世家的第一選擇!”洛輕輕大聲駁斥,“只需要守住前後隘口,即可將邪祟的數量優勢降至最低,實在不行還可以封禁入口,等待次日樞密府的救援。而在外面抵擋它們?你根本不知道它們會從哪個方向出現!夜幕中一旦有人潰散,很快就會形成連鎖反應,到那時面對人群的推擠和踩踏,你以為自己能顧得過來?”
夏凡不由得對這名洛家天才高看了幾分——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證明她不止學識廣博,而且不乏實干的經驗;深知不是有了共同目的,就能立刻拉出一支令行禁止,進退有度的隊伍。更何況大荒煞夜是一場夜戰,恐懼和混亂永遠是最大的敵人。
“我不能,所以應極力避免這樣的情況出現。”
“你又如何能保證?”
夏凡伸出一根手指,“士考的目的終歸是為了選拔合格的方士,樞密府想看到的,絕不是場一邊倒的慘敗。青山鎮早已不是百年前的傾山陣,樞密府必定有所考量,才會將此處設為考場。換而言之,鎮子下方的枯井水道能成為首選陣地的話,大荒煞夜的強度應該就會在這個水準左右浮動,你可以把它理解為「標準答案」。”
洛輕輕思索了好幾遍,才算听懂這番話的意思。她實在搞不明白,為啥對方的遣詞用句會如此古怪,就好像刻意把一些字硬生生組合在一起一樣。同時她也意識到,對方所想的或許並非那麼簡單——看似不著調的言論,卻像是經過縝密思考後所得出來的。
這令她不由自主的問道,“然後呢?”
夏凡舉起了第二根手指,“我們只需要將新防線的水準提升到標準答案之上,就能擋住這一次的大荒煞夜。據我所了解,除開地形狹窄的要道外,有著高牆的城池和堡壘都對邪祟具備不錯的抵御能力,同時它能容納的人數遠遠勝過地下井道,且不用擔心窒息、坍塌的意外情況。只要把大家聚集在城池中,既可發揮人數上的優勢,又能大大降低潰散的風險。”
“可這鎮上哪有什麼城池——”洛輕輕說到一半忽然停住,她從夏凡的眼神中看出,他並不是在開玩笑。
“沒有的話,我們就建一個。”
夏凡一字一句說道。
……
次日一早,所有考生再次聚集到了旅店前的小廣場上。
昨晚放飛台與木鳶失火的消息已經傳開,許多人幾乎是徹夜未眠,如果不是洛家站出來安撫眾人情緒,說另有一手準備,他們只怕早就一哄而散,各自尋找離開小鎮的方法了。
畢竟這已是士考的第六天,再不走很可能會被困在此地,等到第七天的陰盛一至,那就真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因為如此,場中的氣氛頗為壓抑,大家都在耐著性子等待洛家公布後備方案,至于本次士考,大部分人已經將希望放到了三年後。
然而令人訝異的是,站在長桌的既不是洛輕輕,也不是洛風卿,而是一名面生的年輕男子。
“這人是誰?”
“沒有穿藍袍,他並非洛家人。”
“這家伙我有印象……他不就是那個在斐念面前逃之夭夭的混球嗎?”
“喂,你上去做什麼!”
唯有魏無雙驚訝的張大了嘴——他認出台上之人正是來自鳳華縣的同鄉,夏凡!只是他完全不明白,為啥對方會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中。
面對騷動的人群,夏凡深吸口氣,掏出了一張巽字喚風符——當然,他更喜歡稱其為擴音符。
這也是數分鐘之前,洛輕輕交給他的東西。
「一共六張,效果釋放出來後會逐漸減弱,前面盡可能長話短說,省著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