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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節

    可是讓她留下,他又做不了主。
    徐西臨︰“阿姨,快開車了,我得下車了。”
    杜阿姨晃著他的手說︰“孩子,可憐啊,孩子!”
    徐西臨經歷了這一年到頭的事端,漸漸不覺得自己可憐,只是覺得自己很弱小了。他身邊好像有一串漩渦,把他的親人、朋友一起卷走了,而他居然無能為力,只能束手旁觀。
    他抽出了自己的手,總算在列車員關車門之前下車了,還被急急忙忙的列車員推了一把︰“廣播那麼多遍都沒听見嗎?”
    徐西臨在站台上踉蹌了兩步才站穩,感覺自己的雙腳剛一落地,那火車就嘆了口氣,不堪重負地開走了。
    這一整天,徐西臨先是考了理科綜合和英語,晚上又送杜阿姨,晚飯基本沒什麼心情吃,整一個連軸轉。回程上了出租車,他就開始靠著窗戶打盹。
    竇尋因為知道自己不會說話,怕多說多錯,一晚上沒敢吭聲,這會發現他睡著了,竇尋抬起一只手,幾次三番想把徐西臨摟過來,可是比比劃劃了半天,還沒找到手的落腳點,他們就到家了。
    徐西臨在車上眯了一覺,回家反而不困了,習慣性地想去二樓起居室拿書包寫一會作業,結果發現書包掛在牆上,起居室的小桌上只有他裝準考證的透明塑料夾,這才想起來,沒作業好做了。
    剛升上高三開始上晚自習的時候,徐西臨曾經幻想過高考完以後要干什麼干什麼,誰知真到了這麼一天,他一點也不想執行那些計劃,反而因為沒“奔頭”了,心里空落落的。
    外婆早就睡了,灰鸚鵡沒拴,不過可能他們家有點大,到處都看不見人,鳥也害怕,沒敢亂飛,就老老實實地待在它的架子上,把頭埋在翅膀下面,也睡了。
    徐西臨悄悄地下樓,鑽進廚房,給自己拿了一瓶啤酒。
    啤酒平時沒人喝,已經快要放過期了,徐西臨心里煩悶,有心想借酒澆愁,把這些庫存集中處理掉,拿出來擺了一排,最後還是沒有這個魄力,只開了一瓶,給自己倒了一杯。
    這是徐進留在他身上根深蒂固的東西——男生們剛進入青春期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很崇拜各種電影里的黑社會,集體偷偷學抽煙,徐西臨非常隨波逐流地跟著嘗了一根,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結果味沒散淨就趕上了徐進出差提前回家,被抓了個正著。
    徐進也沒揍他,也沒強調煙盒上印著的“吸煙有害健康”,只是告訴他戒煙很難,戒煙過程中的人經常沒精打采,涕淚齊下地打哈欠,到時候還會發胖。
    徐進說︰“嘴長在你身上,我也不能縫上它,你自己琢磨,反正以後坐長途飛機,去無煙區吃飯的時候,別人該干什麼干什麼,你得忍著,做什麼事都想清楚,不要留著以後應付不了再後悔,將來等你要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戒煙時,別說你媽當年沒管過你。”
    徐進教他抽煙的時候想戒煙,想喝酒的時候想想第二天干澀的眼楮和要炸的頭。
    竇尋悄悄地走進來,看了一眼桌上剩的半瓶啤酒,就著酒瓶子拎過來喝了一口,坐在廚房小吧台的凳子上,幾次三番地張了張嘴,又懊惱地把話都咽了回去,最後拿著酒瓶傻乎乎地跟徐西臨踫了個杯。
    徐西臨勉強笑了一下︰“踫杯干嘛?慶祝什麼?”
    竇尋搜腸刮肚了一會,干巴巴地說︰“……考完試了?”
    徐西臨喝了一大口。
    他的少年時代過去了。
    喝完,徐西臨就開始盯著竇尋看,就著舌尖上一點苦澀的回味,他想起羅冰臨別時的話,想起蔡敬苔蘚一樣的愛情,想著“拖過就沒有了”,感覺到暗無天日的孤獨。
    同時,依著他本來的思維習慣,徐西臨又想起以後千難萬難,想起十幾年前經歷過的指指點點,想起以後自己身上和“變態”“艾滋病”“乙肝”“勞改犯”一樣終身撕不下去的標簽。
    兩股念頭在他胸口里你死我活地殺了個暗無天日,竇尋被他盯得莫名其妙,還以為徐西臨在等著他安慰,就試探著伸手搭在他肩上,而後又覺得這有點不痛不癢,就從高腳凳子上跳下來,慢慢貼了上去,生疏地給了他一個別別扭扭的擁抱。
    徐西臨腦子里反復回想著“做什麼事都要想清楚,不要留著以後應付不了再後悔”,也知道自己是被一時的孤單和空曠打敗了,是可恥地軟弱了。
    然而這會兵敗如山倒,他已經無力掙扎,一手按住竇尋的後背,把他壓向自己,走投無路地側頭親吻了竇尋的頸側。
    那麼一秒,他知道了蔡敬舉起刀時的心情。
    竇尋呆住了,難以置信地推開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憋了一天的話終于脫口而出︰“你吃錯藥了?”
    徐西臨︰“……”
    竇尋的臉陡然紅了,恨不能一口把惹事的破舌頭咬下來,兩人面面相覷片刻,徐西臨實在拿他沒辦法,搖搖頭轉身要上樓。
    竇尋一見他轉身,頓時嚇得冷汗熱汗混成一團,不假思索地撲上去,一把從後面抱住徐西臨,然後本能地用蠻力把他拖回了廚房,按在高腳凳上。
    好像廚房門口有詛咒,踩一腳方才的事就不算了一樣!
    徐西臨︰“你干什麼?”
    竇尋發覺自己干了蠢事,茫然地想︰“是啊,我干什麼?”
    第36章 家事
    剛考完試的人生物鐘還在,高考後第二天,依然是天還沒亮,徐西臨就在絮絮低語的空調聲里醒了,他把自己撐起了一半,才想起這是暑假,“ 當”一下又趴了回去,有點沒真實感,他仿佛強迫癥檢查門鎖一樣,在腦子里反復跟自己確認了三遍,確準了自己真的不用早起,這才戰戰兢兢地閉上眼。
    隔壁竇尋比他更沒有真實感,他昨天晚上整宿都仿佛在夢游,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但也不困,精神得跟磕了藥似的。
    高考是結束了,不過竇尋還沒放假,賴了一個周末,星期一清早還要趕回學校。
    竇尋興奮過頭地收拾好自己,又出門買了早飯放在微波爐里,在二樓磨蹭了一會,見徐西臨沒有要起床的意思,他終于憋不住了,討人嫌地跑去敲門,把徐西臨禍害起來了。
    徐西臨剛打敗生物鐘迷糊過去,他半睡半醒地爬起來,裹著屋里的小陰風往門口一靠,等著竇尋發話。
    竇尋人柱似的一戳,長了虱子似的做了一串抓耳撓腮的小動作,左搖右晃地迎著鋪面的冷風,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我要回學校了。”
    徐西臨把一個哈欠咽了下去,面無表情地看著竇尋,心里做好了準備——竇尋膽敢說一早把他叫起來就為了說這句話,他就削死這貨。
    竇尋的精神世界里有只瘋狂兔子,正亢奮得上天入地,別說一點起床氣,就是噴火恐龍站在眼前,他都敢頂著風上。
    竇尋往樓下看了一眼,見外婆的房間還沒動靜,他就大著膽子提出了要求︰“我可以親你一下再走嗎?”
    徐西臨︰“……”
    然後他還沒來得及反應,竇尋就湊過來,飛快地在他左臉上親了一下,然後火燒屁股一樣風馳電掣地跑了。
    徐西臨這會才算醒過來,愣了片刻,他忽然笑了,覺得竇尋變可愛了。
    少年人的感情充沛得像是朝陽,沒有那麼多不動聲色,輕易就能溢出來撲人一臉。
    徐西臨等竇尋走後,暖烘烘地回到了他的“冰箱”,窩在被子里,自己高興了一會,繼而又憂心了一會,操心病犯了,他開始琢磨很久以後的事——他們倆這麼下去,等到別人都結婚生子的時候怎麼辦?竇叔叔和干媽知道了怎麼辦?要是有人變心,不能長久,以後該怎麼相處?
    徐西臨仰面躺在枕頭上,對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呆,感覺竇尋應該不可能,那貨可能天生沒長那麼多心可以變。
    “我呢?”徐西臨想,然後他用盲目的自信推翻了自己的杞人憂天,他想,“我肯定也不會,反正能在一起一天,就能疼他一天。”
    然後他的思路就走岔了,想起方才竇尋無理取鬧的要求,以及湊過來時衣領上殘留的洗衣液味道,心口泛起一點酥麻的滋味。終于,他心里的甜味大獲全勝,壓倒了孤立無援的苦,兩廂混合,成了一口巧克力,吞進肚子里,全都分解成欲望,佔領了他過盛的理智。
    徐西臨低聲抱怨了一聲︰“真能煩人。”
    他在這種隱秘的快樂中非常放松,飛快地睡了個回籠覺……
    可惜,剛睡著就又被吵醒了,追風少年竇尋走了一半又回來了,因為親了左臉沒親到右臉很不甘心。
    徐西臨︰“……”
    他心里的溫柔被一把怒火燒了,化成了一個大寫的“滾”字。
    睡意是被竇尋攪合得一絲不剩了,徐西臨干脆爬了起來,轉了幾圈,他想起杜阿姨每天這時候要挑挑揀揀地把叫水的幾盆花澆一遍,給寵物換干淨的水和食,收拾隔夜的垃圾拿出去扔,最後還要把明面上的桌椅和樓梯扶手擦一遍。
    就這一點事,徐西臨丟散落四地做了一個多小時,做得心浮氣躁的,他把抹布往樓梯上一掛,心說︰“這日子怎麼過?”
    就在他暗自發悶愁的時候,外婆起來了,她剛一推門,徐西臨就本能地把一臉煩躁打掃得一渣不剩,露出一個“求表揚”的表情,好像他是個一做家務就開心的田螺小王子。
    外婆不吝言辭地把他從頭表揚到尾,然後趁徐西臨去洗手的時候,她嘆了口氣,悄悄抽了點餐巾紙,把餐廳里水淋淋的桌椅板凳擦干了——熊孩子抹布都沒擰干。
    據說等高考成績的十幾天是非常焦灼的,不過徐西臨沒感覺到,他每天都過得跟打仗一樣。
    杜阿姨一走,家里就基本呈現出癱瘓狀態,每天徐西臨光琢磨吃什麼就要琢磨一個小時,外婆口味清淡,根本吃不慣外面飯店里重油重鹽的東西,以前徐進經常被她嘮叨,到了徐西臨這里,她就不說了,因為知道這是難為他。
    徐西臨叫了幾天外賣,發現外婆經常是笑眯眯地說一句︰“這個蠻好吃。”
    然後就不動筷子了。
    老太太越這樣,徐西臨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只好在網上查菜譜,磕磕絆絆地試著自己摸索。
    在這方面,多一個竇尋也無濟于事——他回來基本是來添亂的。
    竇尋周末過完了考試周,早早回家宅著,兩個人光是研究怎麼不讓煮雞蛋在鍋里炸裂“吐白沫”,就探討了一早晨,然後竇仙兒不知從哪摸出了天平、溫度計、秒表量杯等一系列神物,聚精會神地對著雞蛋折騰了半天,第二天上交了一篇從水溫、壓強等幾個角度討論煮雞蛋完整性的論文。
    徐西臨拜讀以後笑得喘不上氣來,被竇尋按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咯吱,少年人不禁撩撥,鬧著鬧著又出火了。
    竇尋尷尬地爬起來,徐西臨本來也很尷尬,可是這種情況,兩個人總不能大眼瞪小眼地對著臉紅,徐西臨只好撐著臉皮,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屈指一彈竇尋的腦門︰“這有什麼?你生理衛生課的時候肯定偷偷寫別的作業來著,晚上我給你補一課。”
    竇尋听了這番話,不知腦補了些什麼,驚恐地看了他一眼,跑了。
    徐西臨︰“……”
    他只好默默平復了一下呼吸,下樓去實踐竇尋的論文,煮了一半,竇尋跟著來了,不吵不鬧地搬了個凳子,拖著兩條長腿坐在一邊等實驗結果。
    兩個人方才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尷尬,這會誰都沒吭聲,只有火聲和沸騰的水聲,一時靜謐極了。
    蛋殼果然就沒有裂,出鍋的時候還全須全尾地保持了原始器形。
    “有兩下子,我嘗嘗。”徐西臨矜持地夸了一句,同時小心地在鍋邊磕了一下,想剝出一個同樣完整的蛋。
    結果剛開了個口,蛋清就流了下來。
    徐西臨︰“……”
    怪不得沒裂,原來是沒熟。
    倆人禍害完家里最後一個雞蛋,只好一起去買菜。
    徐西臨花了八十塊錢,從二手市場買了個平把帶變速的小賽車,克服了他出門就打車的臭毛病,不過小賽車外形炫酷,不怎麼實用,前無車筐,後無後座,不能帶人,買了菜還只能掛在車把上。
    他們倆輪流騎車,剩下的那個跟著小跑,菜還好說,雞蛋卻是不肯跟著他們這樣顛沛流離的——徐西臨踫見紅綠燈忘了有雞蛋這碼事,瀟灑地一別車把,當場甩出去一顆,竇尋騎車不看路,車飄逸地從一個淺坑里飛出來,又一顆粉身碎骨。
    “等等,等等!蛋黃都沾你褲子上了,呃……”
    “摘下來,別掛了,我手拿著。”
    然後塑料袋和別的袋子纏住了,徐西臨用力一拽,兩顆雞蛋撞了個對頭,雙雙殞命。
    竇尋看了看兩個人的狼狽樣,對徐西臨說︰“你床頭上那本沒封皮的小說里有個青魔手,我看你肯定有一雙‘滅卵手’。”
    徐西臨順手把蛋黃抹在了竇尋雪白的襯衫上︰“照樣行走江湖。”
    干完這缺德事,他抱著半袋雞蛋撒腿就跑,身後那死潔癖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怒吼一聲︰“徐西臨!”
    死潔癖竇尋騎著掛滿了菜的“山地小跑”開始狂追,一捆芹菜隨著他的飛速行駛全都挺立著做迎風舉翼狀,風騷壞了。
    徐西臨被竇尋追殺了足足兩三站地,跑得快吐白沫了,終于被迫投降,他雙手按著竇尋的車把一通喘,話都說不清楚地連抱怨帶笑了一次。
    笑了一會,徐西臨緩過來了,就笑不出了。
    他伸長了胳膊,用力低下頭,用拳頭抵住了自己的額頭。
    “太難了。”徐西臨想。
    柴米油鹽的事太難為人了,這還只是無所事事的暑假,開學呢?將來呢?
    一個人自己過容易,可是撐起一個家哪有那麼簡單。竇尋察覺到他情緒突變,輕輕地問︰“怎麼了?”
    徐西臨沉默了一會︰“我在想……要不要還是請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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