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楊雁回沒什麼心情跟胡喜梅辯駁,有些大戶人家的小姐也很慘。她只是哀聲問道︰“晚霞又是怎麼沒的?”
    說起這個,胡喜梅又是泣不成聲。哭了好半晌,才又接著往下說︰“晚霞在跟著人牙子上京時,趁人不備,跳了運河。只喊了一嗓子,‘我命絕今日,魂去尸長留’。等救上來,人就沒氣了。”
    那樣鮮活的一條性命,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沒了麼……
    楊雁回只覺得遍體生寒,目中泛出水光來,言語甚是無力︰“學了個《孔雀東南飛》,倒是學會‘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了麼?劉蘭芝是為著殉情,她又是為著什麼?殉節麼?死是這世上最沒用的事,若我是她,便要活著。活著才有機會救弟弟,才有機會收拾那幫歹人。”
    秦莞被逼迫到那樣的地步,了無生趣多年,還沒去死呢。要不是秦明杰想把她送到老家祠堂里去弄死,她也不會自殺。素簪的勸說,她是听進去了的。
    不過最後她還是死了,因為她覺得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可是死了又如何呢?秦芳做了侯夫人,秦蓉要嫁到馮家二房去,甦慧男越發得意了。只有秦莞沉冤難雪,血仇未報,死得無聲無息,圖令仇者暢快。人活一世,如此窩囊!
    胡喜梅哀哀哭道︰“不死又能如何?難道要去做窯姐兒?”
    “就算做窯姐兒也不能死”楊雁回發狠說道,“上回晚霞過來,咱們還聊起那《李玉英獄中訟冤》的故事呢。李玉英那麼慘,日日被繼母虐待,又被誣陷□□忤逆,她不也沒去死?早早被後母逼死了,哪里就能有了後來的沉冤得雪?”
    天可憐見,秦莞也沒死!換了模樣身份,繼續活著。只要她還活著,總有那群歹人倒霉的時候!
    胡喜梅只听得目瞪口呆。
    就听楊雁回又發狠道︰“如果男人不去逛窯子,怎麼會有女人被賣去青樓?她又沒犯錯,憑什麼她去死?該死的是她叔叔,還有那些在青樓里大把撒銀子的男人!他們不讓女人做官,有點小錢就不讓女人工作,不讓女人掙錢,讓女人仰他們鼻息活著,還教女人守節。可他們卻要玩弄女人,買賣女人!被他們玩弄過、買賣過的女人,還要被人唾棄踐踏,永遠低人一等!我要是羅晚霞,我做不了一代名妓,也要做個花魁娘子,好好玩弄一把男人,指不定哪個權貴落在我手里,我便要唆使他好好磋磨坑害過我的人。”
    胡喜梅已被震驚得忘記悲痛了,結結巴巴道︰“可……可是……咱們學《孔雀東南飛》時,先生明明教咱們,身為女子要像劉蘭芝那樣貞烈……怎能……怎能……”
    楊雁回揚聲打斷她︰“你別听趙先生胡說八道,她講得不對。我告訴你《孔雀東南飛》是講什麼的。《孔雀東南飛》告訴咱們,嫁人後要與婆家和睦相處,要孝順公婆,友愛小姑。但倘若婆婆苛待,便要學劉蘭芝自請下堂回娘家去,‘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也不要听任父母安排,隨意改嫁他人。什麼縣令的公子,讓他滾一邊去。要等太守來為兒子求婚,才可‘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既然前夫窩囊護不住,為何還要一心一意等著他?再嫁貴公子便是!我告訴你,女人就算真的要殉情,也要為焦仲卿那樣,讓你不忍心令他獨向黃泉,而他也願意與你共赴黃泉的人去殉!我說的這些才是正理,記得要‘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胡喜梅听了這長長一串話,愣了半晌,忽然又哭道︰“說這些有什麼用?晚霞也回不來了!早知如此,你早告訴她去呀!那運河里,每年要死多少人哪。前年咱們學堂里的素綃定了親的男人死了,她就跳河了。大前年,縣丞看上了我們村的心兒,非要娶她。縣丞的娘不依,那刁老婆子就鬧上了心兒家里去,說心兒見天勾男人。轉天心兒就跳河了。可我再也想不到,怎麼今年就輪到晚霞了呢?”
    旦夕禍福,世事無常!
    秦莞也想不到,她一覺醒過來,就是死期。楊雁回也想不到,幾天不見,好好的小姑娘就沒了,好好的羅家,就家破人亡了。
    只听胡喜梅又淒淒切切道︰“還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呢!”
    下一個……
    一個不夠,還有下一個。大運河里,已經填了多少冤魂了?
    下一個會是誰呢?
    楊雁回忽然便覺得心里有點慌,好像忽略了什麼事一樣。
    胡喜梅哭了好一場,又邀楊雁回明日去祭拜一番羅晚霞。
    人牙子怕惹事,匆匆將羅晚霞的尸身送回羅家。羅家叔叔便一張破席子裹了,將她匆匆葬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兒,就這樣化去了塵埃里。何其匆匆!
    總要有人拜一拜,方不顯得她墳冢淒涼。
    臨去時,胡喜梅又叮囑楊雁回道︰“你才和我說的話,我听著不是全無道理。只是你總這麼瘋瘋癲癲的說胡話也不好,跟我說說也就罷了,出去了,可千萬不能再跟旁人說。”
    “我省得”楊雁回涼涼道,“咱們女孩兒家家的,總要賢惠、柔順方好。若真有到了羅晚霞這一天,要被送到那骯髒地界兒去,哪怕拼著一死,也要保住清白才是。豈不聞,士大夫投敵爭先恐後,小女子守節矢志不渝!”
    作者有話要說︰  題外話,有喜歡劉蘭芝的嗎?????
    ☆、熱鬧
    楊雁回送胡喜梅離去後,回到屋里,癱坐在床前,默默倚著床柱想事情。
    很快,楊鴻、楊鶴兩兄弟進來了。她聲音有些大,兩位哥哥又不是聾子,自然能听到。
    兩個人也不知該罵她還是安慰她。
    楊鶴在她身前走來走去,甚是焦慮︰“以後千萬別再說這種話。我真是後悔給你看那麼多書。你是《李氏焚書》看多了麼?那書已被朝廷三番五次焚燒。我就是好奇為何屢屢被禁,才淘來一本看看。我真不該好奇,不然也不會勾得你去讀那樣的書。你再這麼亂說話,我就不止被爹罰跪了!”
    楊雁回沒心情回他的話。
    楊鶴又道︰“三言也不該給你看。別人都是看故事,你卻讀出了些什麼?幻想著自己是莘瑤琴麼?”
    楊雁回翻個白眼︰“我喜歡讀二拍里的《滿少卿饑附飽,焦文姬生仇死報》,反復讀了個幾十遍,要不要我把最喜歡的那段話念給你听听?”
    楊鶴摸著鼻子退開,不再叨叨了,免得又招她滿口胡話。
    楊雁回再沒心情搭理二哥,只是對楊鴻道︰“大哥,我若去告發羅晚霞的叔父,勝算有幾分?”
    楊鴻道︰“《大康律》明令禁止略賣人口。便是弟妹、子孫、佷子、佷孫、外孫也不得略賣。若發賣十歲以下小兒,無論被賣者情不情願,皆以略賣論罪。可是你我皆知,這條律法根本就形同虛設。”
    別的不說,秋吟是六歲被賣到楊家的。被賣去做丫鬟的女孩兒,這樣年紀的比比皆是。
    形同虛設的律法,又豈止是這一條。《大康律》還明文規定,不許平民蓄養奴婢。然而,以楊家這樣的家底,只買了秋吟一個婢女來服侍小姐,已算十分勤儉了。
    楊雁回道︰“我與羅晚霞素來交好,她平白遭人迫害,被逼投河自盡,我實在看不過去。”
    楊鴻道︰“路見不平,便起拔刀相助之意,實乃人之常情。但父為子綱,羅晚霞的父親已故,她和弟弟年紀幼小,叔叔便如同父親一般。叔叔要發賣她二人,別人縱然看不過去,卻也無計可施。若你真存了幫羅晚霞討公道的心,也只能暫且忍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對歹毒夫妻,說不得哪天就要犯在你手里。”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說得好!
    楊雁回心道,她自己的仇也是如此,總要一點一點慢慢報才好。急不來,也急不得。
    楊鴻又道︰“雁回,若你真想寫話本,便寫吧。但要切記兩條,否則大哥也不敢讓你寫。一則,萬不可署真名。畢竟後果難以預料,萬一那故事留的是罵名,好歹不干你的事。還有一條,每次寫完,要先給我看過再說。倘若你也寫個《焚書》出來,咱們家的麻煩可就大了。”
    楊雁回反倒愣住了。她一通胡話,反倒說得大哥改了想法嗎?楊雁回便道︰“其實原本還未想好,再說我才多大,也不用急吼吼的找事做。見你不同意,就起了心故意跟你對著干。可是漸漸的,就真想寫了。我也不會去寫《焚書》,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膽氣,更沒那個興趣。我就只想杜撰些個有趣的故事,博人一笑罷了。我也不會胡亂找書坊供稿的,有些書坊盡出烏七八糟的話本,我還看不上眼呢。”
    “哈哈哈”一旁的楊鶴笑道,“人家收不收你的文稿還兩說呢!說得好像自己是吳承恩、馮夢龍、許仲琳,書坊都求著你寫話本似的。你先寫個短故事來給我們看看吧。別才寫了三五個字,就嚷著手酸,再不肯拿筆了。”
    楊雁回道︰“你別小瞧我,待我哪天揚名立萬了,也讓你跟著沾沾光。”
    楊鶴又是大笑道︰“我盼著有那一天呢。你快些名利雙收呀,也好讓人知道,我楊鶴有個這麼本事的妹妹,堪比前朝陳溫生。”
    楊雁回無甚心情說笑,不再答言。
    楊鴻又道︰“你們女孩兒家獨自去荒郊野外到底不好,明日大哥和你一道過去。”
    楊雁回便應了。兄弟兩個又安慰了她一場,這才各自散了。
    翌日,楊雁回準備了香燭紙錢果品,便和楊鴻一道去留各莊,尋了胡喜梅出來,祭拜羅晚霞。胡喜梅的未婚夫婿董雙喜也一同去了。
    羅晚霞墳前不過隨意豎著個木碑,字也沒好好刻,只是上書幾個毛筆字︰羅氏女之墓。立碑人姓名、生卒年月、立碑日期,一概皆無。
    小小一個土饅頭,埋葬短短一生。
    胡喜梅又哭了好大一場,惹得楊雁回也落了兩滴淚。楊雁回已不記得和羅晚霞更多的交情了,只知道她是個極好的女孩兒,又可憐她的遭遇,想起同為女兒身,不免傷感。再被胡喜梅一招,這才落了幾滴淚,更深的便也沒了。
    她們到了不久,學堂里又有女孩兒們來祭拜,眾女不免抱頭痛哭一番。
    離開羅晚霞的墳塋後,一眾女孩從羅晚霞的生前事說起,也不知怎地,就說到了明日蕭桐要從附近官道上過的事情來。
    看來消息傳得很快。
    羅晚霞被村民嘆息了沒兩天,就被蕭桐取代了。
    人死如燈滅,十幾年人生路走過,一朝逝去,便如雁過無痕,花落無聲。
    七月二十八這天,本是楊雁回心心念念盼著的日子。一則要和秀雲結拜,二則前日忽聞蕭桐要經過。可是如今她卻沒那麼高興了。羅晚霞之死帶來的悲憤,沖淡了好些喜悅。
    反倒是閔氏勸她去瞧瞧熱鬧散散心。楊雁回便和秋吟、楊鶴、小石頭一道去了。原本是要扯上秀雲也去的,她這兩日的精神已恢復了些。只是秀雲不願意,說左右也是見不到人的,她不想去看人家的車輪子,還不如在家照顧躺在炕上的母親。眾人也不好相強她。
    附近一帶的村民,果然爭相前往官道上,各個想要一睹女侯風采。不少小孩、頑劣少年,跟猴兒似的,爬到了官道兩旁的樹上。那粗一些的樹枝上,各個都掛著幾只猴兒。
    要按照楊雁回的想法,村民只在距離自己村子那一處較近的官道上看一看熱鬧也就罷了。何苦還要跑到別的村子里,再一路隨著車馬,跑到更遠的村子里去?
    她雖然仰慕蕭桐,但還沒仰慕到追著蕭桐的車輪子跑幾十里路的地步。
    她心說,可見自己的同道中人甚多。大家都很崇敬女英雄嘛!
    蕭家車馬尚未看到一丁點影子,便已有人來回奔忙,傳著說,還有幾里幾里就到了,如今已到了哪里哪里了。
    楊雁回心說,只怕皇帝出巡也不過如此了。
    就在眾村民人潮涌動,擠在官道兩旁時,幾里外的白龍鎮上,育嬰堂里也是一片喜氣洋洋。
    原是張老先生今兒個過壽呢!
    張老先生有三個兒子,都在外地為官,偏還都是些七品縣令,品階低、公務多。他也不忍人家夫妻相隔骨肉分離,只讓兒媳孫兒孫女,都隨去了兒子任上。只有個年近四十名喚永福的忠僕,在他身邊服侍多年。
    張老先生在永福的勸說下,早早換了一身鮮亮衣衫,又被伺候著梳洗。只等著時辰差不多了,左近鄉里有頭臉的人都過來給他拜壽。
    院子里的孩子們也都在奔忙著,張貼壽字,灑掃院子,擺果品,幫著在廚下做飯。
    張老先生于屋內坐了,時不時就朝院外瞅一眼,約莫過了兩刻鐘後,便道︰“謹白怎麼還不來?”
    接著,過不了一會便小聲咕唧一句,“謹白怎麼還不來?”
    幾次過後,便道︰“他這次是不來了吧?上回打了他一頓,他就再沒來了。”
    永福投了手巾,收拾好了臉盆等物,拿了梳子過來,給老先生重新梳頭。老爺子便閉著眼享受起來。
    永福听張老爺子閉著眼還在念叨俞謹白,便道︰“謹白定是有事,所以這些日子才不來。今兒個這樣的日子,他一定來的。”
    “他要來早來了,往年哪里這麼晚過?”
    永福嘆了口氣,勸道︰“老爺子,不是小的說你,往後不能再那麼打孩子了。謹白已經大了,知道好面子了。你看看,把人打跑了,你又成日里念叨。”
    正說著,忽然瞥見門邊露出一角衣袖,俞謹白手握成拳,輕壓在唇邊,似在偷笑。
    永福便道︰“老爺子,趕緊睜開眼瞧瞧吧,那個討打的來了。”
    張老先生睜開眼,果然看到那個讓他又氣又恨又念叨的小孽障,精神抖擻大步而入,看著還是那麼挺拔俊朗,英氣勃發。于是,一把胡子立時氣得抖起來︰“俞大爺來的可是早啊。”
    俞謹白只是笑,走到近前,撩起衣襟,倒頭便拜,又笑嘻嘻道︰“孩兒來給老先生拜壽,恭祝您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拜完了,他起來湊到張老先生身邊,笑道︰“老先生莫氣,孩兒以後常來便是。這次是去給蕭夫人辦差了,這才走得久了些。”
    張老先生氣呼呼道︰“蕭夫人就沒捶你?你干得那叫什麼事?這些日子總有人過來打听你。逼得我這麼大一把年紀了,還要跟人睜眼說瞎話。”
    俞謹白只得賠罪道︰“孩兒知錯了,往後再不給您老人家惹麻煩了。”
    “每回都說得好听,過不了幾天,你又惹些禍端出來。”
    俞謹白無奈了。他實在不記得自己給育嬰堂招什麼禍端了……看這架勢,老爺子又恨不能訓上他半個時辰。
    只听永福勸道︰“老爺子,這都過去多久的事兒了,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今兒個這大好的日子,您就別再為這個教訓孩子了。謹白,那個……去廚房看看壽宴吧……瞧瞧還缺什麼,去幫幫林嫂子。”
    俞謹白忙道︰“好,這就去。老爺子近來可有想吃什麼新鮮東西?”
    永福道︰“還是往常那些。不過上回吃了你買來的魚,覺得很好吃,又叫不出那魚是個什麼名堂。不像尋常吃的那些。”
    俞謹白笑道︰“這個容易,我這就去買幾條回來。等到晚上,單單做給育嬰堂的孩子們和老爺子吃。”他估摸了一下,他現在身上的銀子不夠買壽宴所需的胭脂魚,也就夠讓孩子們嘗個鮮了。
    說完,他便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只剩張老先生和永福互相指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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