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徐晚星遲疑片刻,闔上門,跟了上來,“聊什麼?我和萬小福?剛才不都跟你講明白了?”
    “為什麼沒答應?”喬野拉開窗簾,在陽台上坐下來,下巴一抬,“櫃台上有礦泉水,給我一瓶。”
    把誰當丫頭使喚來著?
    徐晚星不字都到嘴邊了,對上他的視線,又莫名其妙把話咽了回去,扭頭拿了瓶水,朝陽台上一扔。
    男人穩穩接住。
    狗東西,多年不見,身手都矯健了。想當年他還是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雞學霸,揍個人都能骨折。
    徐晚星坐在床沿,死魚眼瞪著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求你把話說了趕緊回去睡覺”的氣息。
    喬野選擇無視。
    “為什麼沒答應他?”他又重復了一遍,“我看你在電影院的時候,不是只差沒求婚了?”
    “……”
    徐晚星︰“我只是想稍微考慮一下!”
    “你喜歡他?”他單刀直入,問得簡單粗暴。
    徐晚星面上一紅,“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
    “那就是不喜歡。”他又簡單直接地下了結論。
    “你知道個屁。”
    “我當然知道。”陽台上的人擰開瓶蓋,慢條斯理喝了一口,“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膽大包天,沒什麼好認慫的。現在扭扭捏捏,顧左右而言他,顯然是不喜歡。”
    “……”
    所以說大家知根知底,就是不好。隨便說個什麼,也能被對方捉住把柄,予以反駁。
    徐晚星沉默片刻,低頭盯著陳舊的地毯,“這麼多年了,人都會變。”
    “是嗎。”喬野看著她,淡淡地問,“那你覺得,你是變好了,還是變差勁了?”
    “都淪落到為您開車的地步了,能是變好嗎?大家心知肚明,冷言冷語你就少說兩句。”她也很直接。
    喬野定定地看著她,有片刻的沉默。
    他坐在風里,從山間而來的夜風凜冽又粗獷,吹起他的發,吹起他的外套。他坐在沉默的夜色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漂亮而清冷。
    “徐晚星。”他的聲音很低,也像是來自遠方,“你後悔過嗎?”
    徐晚星沒說話。
    “知道自己過得不好,當初明明有另一種選擇,這麼多年你後悔過嗎?”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問出這一句,可這些年的不解與難以釋懷,仿佛都藏在了這句話里。他希望她後悔,希望她承認錯誤,希望她說當年不應該拋下他。
    明明約定好了遠方,最後卻只剩下他背上行囊。
    可床邊的人卻抬起頭來看著他,笑了,“不後悔。”
    那一瞬間,他的心沉了下去。
    “選擇都是自己做的,不管怎麼樣,也沒有後悔的必要。”她望著他,目光明亮,也很平靜,“我是過得挺辛苦的,但心里是也快活的。”
    她沒有說假話。
    前途是可貴的。年少的感情是真摯的。可這些年來她也依然如初,知道老徐是獨一無二的。
    醫生明明說了只有五年,那還是樂觀的情況下,可如今老徐已經走過了第七個年頭。
    她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哪怕在外風雨兼程、一身疲憊,走進那間病房時,能看見老徐沖她笑,叫一聲晚星,她始終覺得值。
    喬野與她對視了很久,才說︰“年輕時心高氣盛,知道你做出選擇,挽回過,也被你拒絕了,所以覺得老死不相往來也好。”
    “……”
    “可我確實沒想到你能那麼狠,只言片語都沒有再給過我。”他低笑兩聲,“我以為照你的性子,哪怕一時不歡而散,總會在事後多解釋一句。”
    徐晚星沉默了再沉默,開口也還是一句︰“對不起。”
    喬野看她很久,卻終究沒能等來一句解釋。七年都過去了,她也依然沒有後悔過,更沒有什麼要說給他听的話。
    他起身,都走到門邊了,忽然听見她叫了聲︰“喬野。”
    他在剎那間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著她。
    她似乎有些遲疑,明明有話要說,最後開口卻是一句︰“早點睡,祝你明天一切順利,發射成功。”
    她能看出他那亮起又沉下的眼神,腦子里亂糟糟一片,在關門聲後選擇一言不發倒在床上,怔怔地看著天花板。
    要怎麼說?
    從哪里說起?
    難道開口就是一句︰你的後媽不是你媽,她是我的親生母親?
    七年前,老徐被診斷出腸癌後,孫映嵐曾經來找過徐晚星。
    那時候的徐晚星窮途末路,一心賺錢,旁的什麼也顧不了。可她年紀輕輕,能去哪里賺錢?
    張姨提出把她介紹給顧先生時,在等待的那段時間里,她曾經做過不少嘗試。
    她找過報社,想把老徐的情況告訴記者,如果可以,她希望有好心人士能幫幫他們。即便這是下下策,她和老徐也都是自尊心很強的那一類人,可迫在眉睫的救命錢令她孤注一擲,臉面沒有老徐的命要緊。
    記者帶著錄音筆和筆記本去了醫院,攝影師在旁邊拍照,不住地提醒她︰“哭出來,要動情一點,眼楮里要表現出絕望的情緒。”
    幾張照片後,攝影師搖頭,小聲對記者說︰“許姐,他衣服沒穿對。”
    姓許的記者多看了兩眼,也點頭,把徐晚星拉到一旁說︰“家里有沒有舊一點的衣服?讓你爸爸換一下,這件不行。”
    徐晚星回頭,看著老徐身上雖然陳舊但整潔又得體的襯衫,沒有作聲。
    記者把相機調到之前的照片,遞給她看,“像這樣的才行。”
    照片里的人都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像街頭乞討的人,眼里都是麻木。
    因為貧窮,所以要凸顯給觀眾的就只能是貧窮,不可以精神,不可以窮而有尊嚴。
    忽略衣服這一點,記者打開錄音筆開始提問,問題是按照筆記本上一早擬好的來問的,她問得異常公式化,連表情都是職業的微笑。
    “你是多大的時候被你父親撿回家的?”
    “小時候父親對你好嗎?”
    “有沒有打過你?”
    徐晚星照實回答,說自己調皮搗蛋時,偶爾會被罰跪搓衣板。
    記者的表情從這時候開始有所變化,目光有些微妙,“跪搓衣板?這是體罰啊!”
    起初的問題還很正常,問著問著就變了味。
    “我想了解一下,因為你和你父親之間並無血緣關系,你認為是什麼原因讓他選擇帶你回家並撫養你成人呢?因為據我了解,他只是個擺攤的手藝人,生活條件比較拮據,自己一個人過日子都已經很難了,再加一個你,日子恐怕捉襟見肘。”
    再後來,她語氣里濃濃的暗示已經不言而喻。
    她委婉詢問徐晚星,與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陌生男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上是否有不便。
    那一刻,徐晚星勃然大怒。她把記者轟了出去,一把關上了門。
    再後來,孫映嵐與報社的朋友小聚時,听說了這麼一件事。朋友是做記者的,曾經做過一篇人物訪談,專訪從北京回到蓉城的地質專家喬慕成,也在那時候她們才成為朋友。
    咖啡館里,記者朋友用尖酸刻薄的語氣說了這件事,末了還問︰“哎,那父女倆也住清花巷呢。”
    久久沒看見孫映嵐有反應,她揮揮手,“怎麼了,映嵐?”
    孫映嵐笑笑,說沒事。當晚就在巷子口等到了徐晚星。
    看見她的那一刻,徐晚星還有些局促,不安地叫了聲阿姨。孫映嵐微笑著說,“和我喝杯咖啡吧。”
    她選擇用成年人的方式對待徐晚星,而非溫情脈脈的長輩對晚輩。
    她把銀行卡遞給徐晚星,說這是她的一點心意時,徐晚星瞪大了眼楮,當即問道︰“喬野也知道了嗎?”
    “小野不知道。”孫映嵐安撫她,“現在高考在即,你不該分心,小野也不能分心。所以我沒有告訴他。”
    徐晚星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所以這是闊太太拿錢封口,讓自己遠離她兒子的戲碼嗎?
    她不肯接受,孫映嵐卻有無限耐心。
    說到最後,妝容得體的女人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一抹苦笑,“你和他還真是一樣固執。”
    徐晚星一頓,抬頭狐疑地問︰“誰?”
    “你父親。”
    徐晚星說︰“我是老徐養大的,當然和他一樣。”
    可孫映嵐卻搖搖頭,語出驚人,“我說的,是你的親生父親。”
    孫映嵐是地地道道的蓉城人,在蓉城出生,也在蓉城長大。
    她家境不錯,面容姣好,加之兒時學舞,身段更是玲瓏有致,可以說是同齡人里出類拔萃的天之驕女。
    她的舞蹈老師教她八年,見證她從小姑娘成長到妙齡少女,也對她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很難去詮釋那到底是真愛還是一念之差,總而言之,那個充滿魅力的成年男子從她敬慕的師長成為了一個成熟體貼、會關注她內心世界一草一木的異性男人。
    少女情懷與叛逆的青春期一起來到,身邊的同齡男生似乎都蠢笨不堪,唯獨老師明白她的喜怒哀樂,從不認為那是幼稚的少女心事。
    她說什麼,他都耐心听。
    她笑的時候,他眼里也有笑。她哭的時候,他低頭望著她,無限憐惜。
    後來,從未受過挫折的孫映嵐就這樣愛上自己的老師,在他的引導下與她發生關系。那間舞蹈教室里充滿了他們痴纏的身影、旖旎的言語。
    可惜大一那年,她意外懷孕。
    家里又驚又怒,自然是軟硬皆施,一定要找出這個罪魁禍首。孫映嵐無措又稚嫩,很快被家人發現了蛛絲馬跡,供出了事情真相。
    孫家也是體面人家,當即揪出了老師,要他給個交代。
    在那樣風雨飄搖的時刻,年輕稚氣的孫映嵐哭著擋在老師面前,哀求大家成全他們,她說他們是真心相愛。
    那些話他們私下獨處時,男人曾翻來覆去對她說過無數次。
    他愛的只有她。
    等她長大,他就娶她。
    他說他等她等到了三十歲,一直未曾婚嫁,只是因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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