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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媚 第19節

    宋思勉掃向謝幼清︰“幼清妹子去年倒沒探視得這般勤快,我三弟一歸京,你便頻頻露臉?可惜啊……三弟很少到我面前走動,讓你失望了。”
    謝幼清遭他當眾揭破少女心事,既憤懣又憋屈︰“表兄,你切莫胡思亂想……”
    宋思勉“嘿嘿”干笑,不理會她的辯解,對巧媛露出一抹淺淡笑意。
    “巧媛,這些天,委屈你了。”
    巧媛許久未被他溫柔相對,眼眶一熱,正欲上前,豈料他拋出下一句,“你隨幼清回謝家吧!侍奉我小舅舅或表弟們,好過在這兒受氣!”
    晉王見他對親人朋友逐個數落,毫無晉王世子的威儀風範,最是心痛如絞。
    長子自十二歲起,與趙王府、齊王府的公子們作為儲君候選人,從太學院入駐皇子書院,其老成持重、舉止得體,備受稱贊,何曾料想傷後數月,自暴自棄,憔悴頹靡至斯?
    “思勉……”
    “父王,”宋思勉喃喃發問,“您心心念念的寶貝兒子海外歸來,哪有閑工夫管我這廢物?難不成……您覺著,我真相信‘到西郊別院散心’一說?”
    晉王听他側到自己頭上,越說越過態,厲聲喝斥︰“說夠了沒!”
    “好,最後一句——請您上奏聖上,褫奪我的世子封號。”
    宋思勉態度漸趨平靜,有種近乎“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愴。
    晉王徹底被激怒,顫顫巍巍跨出兩步,一副要將他拽下榻的架勢。
    “父王息怒!”宋思銳趕忙拉住︰“兄長身體不適,言語沖撞……您勿放心上!”
    晉王猶自未答,宋思勉慘笑︰“三弟,心最狠的,是你!收起你的孝悌忠信、冠冕堂皇!別逼我抖出你那些腌念頭!”
    他截肢後再苦再痛再恨,只會關起房門,積壓于心。
    如今將堆疊多時的憤怒宣泄,他罵紅了眼,罵喘了氣,卻有毀滅一切的痛快。
    余人被他劈頭蓋臉猛批一頓,目目相覷,各自冤屈,各自窘然。
    •••
    “世子……您的種種遭遇,昀熹自知責無旁貸。”
    在眾人跋前後之際,林昀熹柔柔啟唇,惹來晉王等人的詫異或鄙夷,也讓宋思勉微露驚愕。
    她深深吸氣︰“我自進王府,至今未曾與您好好說說話,一是歉疚,二是慚愧,三是膽怯……可我心里,始終盼著您早日振作。
    “失去的雙足無從補救,而人心的自信和勇氣……未必不能恢復。我明白您會疼痛,會怨恨,但懇請您記得,即便缺了雙腿,您依然是天家血脈、王爺的嫡長子、三公子的兄長、王府中人愛戴的世子……您的家人,您的家還在!您的友人也未曾遠離!”
    她言語樸拙顯淺,因她身世變故而更顯言辭懇切。
    誠然,她已沒了家,沒了家人,沒了朋友,落得罵名。
    兩相對比,說不清誰比誰更不幸。
    林昀熹續道︰“再說,您目下除了無法站立、行走,過去所知所學,並未減少分毫,無礙您施展宏圖大志!就如……您的曾伯父!”
    她一時間想不起哪些身殘志堅的古人,猛地記起來時听聞,西郊大片園林的設計督造者,乃天家某位不良于行的老親王,當下以此為例。
    宋思勉沉默不語,眼角微濕,模糊了眼前少女的婀娜身影。
    她衣裙雅潔,青絲半垂,發上僅有一支碧玉簪,美好且帶一點陌生。
    歷經波折,長大之故?
    “阿微……咳咳咳……”
    他有話要說,奈何一張口便咳。
    “府醫呢?快!快進來!”晉王連聲喚人。
    不料宋思勉恐被瞧見泛紅眼鼻,隨手抓起一物摔去。
    “啪”,這回摔碎的是青白玉發冠。
    府醫不敢動彈,晉王頓足︰“當本王拿你沒辦法是吧?來人……捆了!”
    “世子,您先喝口水!”
    林昀熹大致猜出晉王要動粗,而宋思勉正處于最自卑、最苦悶、最脆弱之時,乃至破罐,如若稍有不慎,將萬劫不復。
    她急中生智,快步前去,為宋思勉添上兩個軟墊,扶他靠向榻側,立馬給他遞了一碗溫水。
    他呆然飲盡,別過臉,語帶喘音︰“父王,請恕思勉不便恭送。”
    晉王意欲再下令,宋思銳連使眼色,互听林昀熹柔聲道︰“世子哮鳴氣促,呼氣延長,吸氣時,脈象減弱,呼氣時恢復原狀……”
    聞者大奇,細看她接轉茶碗時,趁機拉過宋思勉的手臂,翻轉手心朝上,往腕背墊上布枕,以纏了紗布的左手按其右腕。
    三指呈弓,指頭平齊,用力總按後,又輪流提指,分診寸、關、尺三脈。
    “此外,脈體不大,脈勢有力,彈指如轉索……怕是另有惡寒與食積。”
    晉王、謝幼清等人尚未反應過來,宋思銳已明其意,悄聲提醒府醫︰“即刻開平喘定心消食方!”
    “這……”府醫將信將疑。
    宋思勉忍痛中夾帶茫然︰“阿微,你、你說……什麼?”
    林昀熹取下發簪,溫言道︰“您不樂意由大夫診治,昀熹斗膽為您按壓孔最、列缺、經渠、太淵、魚際、少商等手太陰肺經穴,看能否稍作緩解。”
    府醫見她認穴極準,嘖嘖稱奇,依照宋思銳吩咐備藥。
    待林昀熹以簪尾沿宋思勉兩臂外側點摁一陣,圍觀者驚覺病人喘音漸平,無不震驚動容。
    •••
    忙至戊正,相干的、不相干的親友先後撤離。
    林昀熹內心溢滿虧欠愧疚,一直盡力協助侍婢收拾房間,端茶送水。
    宋思勉用過膳,服過藥,終于躺下歇息。
    手卻拽住她一截水色紗羅袖。
    “世子……”林昀熹困乏難耐,軟言哀求。
    他不發一語,定定凝視她半晌,眼底寫滿依戀。
    覺察她執意離去,干脆任性閉目,未予理會。
    明明是病弱殘軀,不知何來的力氣,竟攥得緊緊的。
    林昀熹無可奈何,又因他前所未見的示弱而心軟,唯有落座床柱外,由著他耍孩子氣。
    所幸,巧媛因關切與妒意,始終不離左右。
    紗罩柔和了滿室燈影,也朦朧了苦澀藥香,三人一躺兩坐,各懷心事,靜听窗外夜沉如水。
    這一夜,注定漫長。
    作者有話要說︰  千絲家的男配通常連女主衣角也沾不到,看著柿子有點可憐的份上,讓他沾一下衣角吧!
    老三︰只能沾一片衣角,不能再多了!
    第十八章
    #18
    深院靜,疏雨點點催人眠。
    林昀熹原想等宋思勉吃過藥睡下,即可悄悄從他手中奪回那半截袖子,伺機開溜。
    實情是,臥病者入夢時,她困頓不堪,一不小心,靠在床柱外睡著了。
    房中唯一清醒之人,是百爪撓心的巧媛。
    自家世子抓捏的水色緞子柔光流瀉,天水碧邊緣清雅細致,在她眼里尤為刺目。
    若說世上最讓她痛恨的,莫過于數尺外的林家千金。
    恨意並非源自宋思勉腿骨盡碎的一刻。
    每個不眠夜,她承受主子撻伐,甘之如飴,耳邊回響的名字卻不是她。
    如若林千金待世子足夠好,她或許沒那麼怨恨。
    奈何眾生皆苦,有情皆孽……
    他們仨淪落至此,誰也不冤。
    滅了半數燭火,巧媛伏至宋思勉膝畔。
    右手悄悄探進被衾,握著他空蕩蕩的褲管,心也空蕩蕩的。
    •••
    宋思勉做了個夢,夢見阿微輕輕搖晃他的袍袖。
    精心描摹過眉眼,蕩漾柔情綽態,能于剎那把人心坎融化。
    她嬌嗓甜糯︰“阿微去七哥那兒借譜子,因琴譜珍貴,他藏得太嚴實,才耽擱了些時間……勉哥哥,你別氣,改日我練熟了,第一位听眾絕對是你!”
    宋思勉握住她綿軟的小手,人如墜入一團雲,等待多時的惱火數盡拋到九霄外。
    于花園中散步,阿微嘰嘰喳喳說了很多,他心思卻集中在指尖的柔軟細膩。
    溫熱散去,化作一片緞子。
    從美妙回憶醒來,宋思勉內心一慟。
    能走能跑、能挽阿微小手的那個他,宛若死在了夢中。
    下意識動了動手指,掌心綿滑之物流走。
    “世子醒了?”林昀熹睡眼迷離。
    宋思勉夢境殘留的欣然,被“世子”這一稱呼擊碎。
    身側女子眉眼鼻唇與夢中人如出一轍,但既無細致妝容,亦無柔媚之態。
    他心底泛起異樣的詭秘感——他的阿微……好像換了個人。
    她不光展現了前所未露的絕妙歌喉,還少了往日的得理不饒人,而今居然還學會號脈和摁壓穴位?
    心念微動,宋思勉撐著身體坐直,眼光落向她左臂︰“阿微,你有個小胎記……我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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