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他不願過多提及過往,董荀亦不再多問,此時船抵達海港,董荀見天色已黑,下起了微微小雨,便盛情邀他到自己的莊園去暫住。
    馬車緩緩而駛,莊園外牆環護,綠柳周垂,宋郎生出口道︰“不想董先生的家宅竟如此雅致。”董荀謙道︰“都江這一代的產業乃是老夫的女主人所有,老夫僅不過是代為看管。”
    他心中微微訝異,這董荀在江南可謂富甲一方,從不知他背後另有主人家,竟還是名女子。
    細雨綿綿,行人紛紛,小鎮雖與京城的喧鬧繁華不能相論,卻是古樸祥和,安寧舒心。
    馬車至莊園門前,董荀在前引路,他撐開傘徐徐步入,綠樹掩映之中,奇花爛漫,一帶清流,自石隙瀉于佳木叢中。
    眼前一派清麗之景,令人倍生熟悉之感,情不自禁再進數步,但見流泉撥動清韻,白玉為欄,環繞池沼,魚躍而起。
    腦海中乍然回響起她昔年在廣陵的閑笑之言︰“阿生,待有一天我們有了很多很多錢,定要換大大的宅子住……”
    他忍不住白眼,“就我們兩個人,住那麼大做什麼。”
    她向往道︰“在院子里種花啊,尤其是棠花……從前公主府種不了那麼多,柳伯說花太多了招蜂引蝶……可我偏喜歡住在花園里……喔,但是還是想要府里的大湖,里頭養好多好多魚,這樣我們就可以隨時想吃魚的時候釣上來就好了……”
    “你親手養的魚只怕你舍不得吃吧?”
    “……這樣一說好像也是……”
    他忍不住問︰“還想要什麼?”
    “啊?你有在听啊,唔,還要種楓樹,到了秋天我們就帶著我們的孩子在樹下蕩秋千,和孩子說我們的故事啊……”
    他霍地回首望去,這花園中竟種滿了海棠花,株株朵朵,皆是她最愛。
    董荀見他停下,問道︰“公子?”
    他呆怔了許久,顫聲問道︰“院中可種有楓樹?”
    董荀稍稍訝異︰“栽在前院,公子如何知?我家女主人極愛楓樹,當年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
    話未說完,他便搶身奔往前院而去,繞過廊角時,但見蒙蒙微雨中,楓紅的樹影蕩漾在湖面上。
    一縷淡淡的風帶起一片楓葉,旋轉在空中,他伸手接住,憶起年少時的她笑著,雙眸閃爍如星︰“你,听過關于楓葉的傳說嗎?傳說呢,在楓落下之前能接住的人會得到幸福,若能與心愛之人共睹千百楓葉似雪飛舞飄落,兩人就永遠都不會分開。”
    他一步步走往前去,樹邊的秋千被風吹得輕輕搖擺,仿佛一切令人魂牽夢繞的過往如浮光掠影,一花一葉,一楨一楨,清淺彌散。
    待近到秋千旁,但見支撐的木樁上刻著︰梅花雪,梨花月,總相思,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
    他顫著手撫上那熟悉的字跡,眼中的淚越積越多,至此,再也按捺不住的決堤而落。
    是她,他知道是她。
    此時董荀已趕了上來,見他如此黯然傷懷,卻是大為所惑,“公子……可是有哪兒不適?”
    他背著身將臉上的淚摁干,道︰“這院子與在下昔日故人的宅邸頗為相似,在下一時觸景傷情,倒是令董先生見笑了……”
    董荀失笑道︰“哪里哪里……”
    他問道︰“不知這莊園的主人可在府上?在下前來,自當親自拜訪才是。”
    董荀搖了搖頭道︰“數月前夫人忽攜小姐外出,期間一直未曾回來過,老夫亦是在收到夫人的信後方才前來代為看理,公子大可不必拘禮于此。”
    听到“小姐”二字,想起陸陵君說過她已有夫婿與女兒,他心中一黯,“既如此……”他原想告辭,可心中卻仍有千萬個不舍不願,他至少想要看一看她的夫婿生的是何模樣,待她可好,何以她已然成婚,還要在秋千寫上那首屬于他們的詩。
    他猶豫再三,終問道︰“不知……這家老爺可在府中,在下……”
    董荀微微一笑道︰“我家夫人素來瀟灑獨身一人,府上並無什麼老爺,這鎮上的人皆是知曉的。”
    他渾身震了一震,“獨身一人?怎,怎麼會?四年前,還有人在草原看到過她與她的夫婿……”說到這里,他忽然噤聲,董荀道︰“公子是夫人的舊識吧?”
    見他一時無言,董荀又笑了笑,“公子自入莊後卻是諸般異態,老夫要連這都瞧不出門道,倒是白活了這麼大把歲數了。四年前……夫人確實帶了小姐去了草原,若老夫所料不錯,那‘夫婿’多抵老夫那小女貪玩所扮的……不過,小姐,倒確是夫人的親身骨肉……”
    輪番消息令他不知所措,他心中重燃希望,卻又生怕僅是妄想,唯恐最後的這一點念頭也成泡影,他怔怔望著那楓樹,終于問道︰“她……她的女兒,如今多大了?”
    董荀道︰“老夫初識夫人乃是在丁酉年孟春,彼時夫人已身懷六甲,沒過四個月小姐便出世了。算到今日,小姐已然七歲了。”
    丁酉年,丁酉年孟春。
    他重重閉上了眼,眼淚依舊奪眶而出。
    他怎麼就沒有想到,那是他的女兒。
    她怎麼就舍得懷著骨肉離開,她,她獨自一人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董荀邀他入屋飲茶,並徐徐道來了她的這些年。
    原來她當年漂泊至廣陵他們曾經的家,變賣所有的積蓄,而後漂泊至此,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臨近酒樓倒閉破產的掌櫃董荀。
    她買下了那間酒樓,挽回了酒樓的頹勢,並讓董荀繼續留在酒樓內經營,此後,董荀便未離其左右。
    哪怕後來他有了自己的商團富甲一方,而在她跟前,他仍會視她若自己最為敬重之人。
    董荀說,從未見過比夫人更堅強的女子。
    仍記得在孩子出世前的那夜,她忽然腹痛如絞,更來不及叫來鎮上的穩婆,哪怕如此,她亦能在所有人都慌手慌腳時讓大家鎮定下來,咬著牙誕下健康的嬰孩。
    宋郎生不敢想象那樣的場景,她明明那樣怕疼,可他卻在她最疼的時候不在她身邊。
    董荀說,他不知夫人的過去,雖然她常常會笑,然而眼底卻遮不住幾分落寞之意。
    因經商之故,她多年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見過不少名士。其中不乏傾心愛慕者,她卻從不為之動心。
    偶然問起,她只道︰我已嫁了,豈可再嫁?
    她說她已嫁了,只是董荀卻從未見過她的夫婿。
    心髒的鈍痛已令他不能再听下去。
    他問︰“你可知她去往何處?”
    董荀輕輕搖了搖頭︰“當時先皇逝新皇登基,老夫只知夫人一路朝北趕,走得甚急,卻不知緣由……”
    手指緊緊握著掌心生疼,雨何不知時停了下來,只听得到檐前滴水的聲音,落在滴水濺成水花。
    她去尋他了,在听到他的噩耗後,夜以繼日的趕往京城,再也顧不得其他。
    多年以後,即使她已變成他人口中沉穩睿智的女主人,卻一如當年,遇到他的事便不能冷靜自持。此際,他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到她的身邊,他害怕她再為他落淚。
    董荀見他迫不及待地欲要離開,出聲叫住了他︰“宋公子,海上已起了東南風,今夜只怕是不能開船了。”他頓住腳步,只听董荀意味深長道︰“不論有何緊要之事,都應好好護自己周全,方能守護想要守護之人。”
    他想,也許董荀已然猜出了什麼。只是並未道破。
    翌日清晨,他早早到了渡口等待北上的第一只渡船。
    海天一片灰藍,只能見到海面上船頭的燈,踏著黎明的光緩緩駛來。
    他徐徐而立,迎著海風,看著白晝初顯光華。
    待船停靠至岸,船夫放下長板讓船上客人先下,渡口人來人往,絡繹不息,他正欲登船,身體卻在那光影交錯的瞬間僵硬如石。
    石欄邊,那個他朝思暮想之人正牽著一個漂亮的稚童徐徐而來。
    他屏住呼吸,甚至不舍發出半句聲音,唯恐驚擾了眼前這一場如夢似幻。
    小女孩為了逗母親開心,讓娘親俯下身來,伸手撫了撫她的額發。岸邊人流如織,她沒有瞧見他,抱起女兒從他身側擦身而過。
    他的心越跳越快,卻不敢邁開腳步上前相認。
    旭日東升,有海鷗低掠而過,小女孩把腦袋耷在母親的肩上,發現他正怔然看向這兒。
    她皺了皺小小的眉頭,伸出手指指著他,軟糯地說︰“娘親,有個長得很好看的叔叔在瞧著你哭呢。”
    她回過身來,朝霞透過雲層映照在那一抹藍色的翠煙衫上,容顏緋紅秀雅。
    眾里尋她千度,八年八個月零十三日,默數在心,終相見。
    作者有話要說︰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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