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這樣委婉的應答從池小秋口中吐出, 多了些義薄雲天的豪氣。便有人笑了起來︰“新娘子當真樂意得很哪!”
車架又重往前行, 擁簇的人群便也擠擠挨挨在一邊,圍著往前走,鑼鼓聲又響了起來, 叮當脆響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一直跟隨在車邊, 韓玉娘小聲笑道︰“雇了好幾人撒糖撒錢呢!”
要在平時,韓玉娘看了不知怎樣心疼。可今天例外, 池小秋出門子的好日子, 她寧願所有的熱鬧榮光,都讓池小秋獨佔了去。
“這池家小娘子當真好福氣, 也不知爹娘生得什麼眼楮,早早就獨佔了個好女婿,讀得好書竟還這般知道知道疼人——當初你娶我時,可從沒做出這樣的好事來!”
好似是她郎君在嘟囔︰“你怎不說他是懼妻——凡有氣性的漢子, 哪個願過這三重門!”
“三重門怎麼啦!人家樂意娶!一個解元郎,若是不願還能讓別人按著怎的!”
池小秋悄聲道︰“二姨, 什麼是三重門?”
“柳安因商戶多,若是家中有獨女, 便要入贅或是合家,入贅能選的女婿少有好人才的,那些格外心疼女兒的,便選了合家。過這三重門,便是告知旁人,所娶的娘子仍掌娘家家業,不歸入夫家,且還要簽上諾書,定下各家的規矩,若是有違,便是告到官府各自判離,也是變不得的。”
她含笑道︰“你放心,那諾書里頭一條條,我都是看過的。”
韓玉娘未說的便是,看前,她滿心害怕池小秋吃虧,看後,倒覺得鐘應忱更吃些虧。
當日鐘應忱將諾書與她過目後,她捏著諾書囁嚅半日,才支支吾吾道出一句︰“為…什麼?”
合家的風俗本是出于無奈,更多出現在兩家生意旗鼓相當想要強強聯手時,才會走出的一條路子,而眼下池小秋所有,不過雲橋邊租得的小小一間商鋪。
“不為什麼,”鐘應忱微笑︰“她有鋪子,我有她,這便夠了。”
韓玉娘掐斷思緒,叮囑池小秋︰“他已做到了這個份上,你以後可要收斂些脾氣,不要胡鬧。”
池小秋安慰她︰“二姨你不要擔心,我要是胡鬧,鐘哥也願意跟我一起,不會怪我的。”
韓玉娘︰……
明明鐘應忱不在車內,她卻覺得,自己還是多余。
在一片歡呼聲中,凌河之上的雲橋,橋頭結了第二重彩門,這回守門的,是高夫人。
她戴著珠翠冠子,著大袖衫,十分莊重嚴整的裝扮,坐在高台之上,斂容道︰“貴府以何為聘?”
這一關最是好過,鐘應忱準備了好幾月,早已備得周全,他躬身呈上聘禮單子,不必去看,也能一樣樣數得明白︰“院落一進一座,四季衣裳四箱,首飾頭面兩箱…”
池小秋听得有些心疼︰“他哪掙得這麼多錢,便這麼都花了,多浪費啊!”
韓玉娘輕拍她︰“莫要多話!這都是你的體面!”
按著之前走的流程,到這里便可過了,偏高溪午見著後面赫赫然一抬又一抬,便覺得腰酸背痛,氣恨得牙癢癢。
這些可都是他幫著來回跑著選材找工匠,對花樣子還得跟抬箱籠的人對接,鐘應忱這人畫得稿子摞起來得有半桌高,高溪午再三勸了讓少抬些,這便夠了,也從沒見他听過。
勞累了這麼久,這麼能這般容他輕松過了呢?
高溪午只露了一個笑出來,鐘應忱便心知不好,果然便見他挑眉刁難道︰“這些物件雖說用心,卻未必難得,我家里就這麼一個干姑娘,總得拿些有誠意的東西來下聘罷?”
鐘應忱面不改色,只掠了一眼,高溪午便覺得周身一寒。
可許多人看著,他躍躍欲試,決定將作死進行到底︰“若拿不出來,這一關可難過了!”
鐘應忱回首示意,隨行的伙計小跑過來,呈上好幾個木盒。
鐘應忱一一開了︰“另有柏枝一對,絲線果絡子一對,鴛鴦彩繒一對,長命縷一對,皆是某親手而制,奉與小娘子。”1店中慶哥小齊哥鬼鬼祟祟買回了許多棵萬年青草,倒座房中,鐘應忱跟著韓玉娘認真地在彩繒上剪下一只翅膀的形狀,紫藤架下半夢半醒之中有人用絲線量著她手腕的尺寸。
他每報出一個,那些場景便挨個在池小秋腦中滑過,最後綴連成線,匯成眼前的一個個抬盒,一個個箱籠。
池小秋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發哽,這一聲“可”才有了新娘子的羞澀。
第二重門攔不住鐘應忱,高溪午便失去了難為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三重花門結得一重比一重高,第三道門高高懸在門檐之上,裝飾得五光十色,但當人群聚在巷前的時候,卻都不如之前鬧嚷。
鐘應忱一步步登上了高台,向眾人鄭重深揖。
“鐘某今日,請得兩位老師與各位鄉親為證,送上諾書。”
大紅彩綢掛得四處皆是,懸掛的燈籠,巷邊的門牆都貼滿了雙喜字,一架架箱抬就靜立在一旁, 啪炸開的爆竹氣息尚未散去,一切都點明這是一個格外熱鬧喜慶的時候。
鐘應忱展開朱紅箋時,無人出聲,他在四羲書院的授業恩師就坐在一旁,看著他以姿容莊敬,神色肅然,將手中諾書慢慢讀出。
“其一,名為嫁娶,實則合家,池家家業不入嫁妝,不歸夫家,經營諸事,听由娘子,不得干涉。”
“其二,不納旁室,不納婢妾,愛而重之,尊而惜之。”
再往後條條框框,池小秋听得便都不大真切,可也知道,每一條都是鐘應忱自己加于他身上的枷鎖重律,于她,卻是以名譽為憑的保證。
這個人,她沒選錯。
她便索性不再听下去,只是在那對簪子遞上來的時候,她不假思索地便插在發髻上,大聲應道︰“可!”
只是幾天不見,池家整個院子好似變了一個樣子。她坐在自己房中,床上的帷幔換作了銀紅色,上面的花色卻跟外面的鴛鴦蝴蝶不大一樣,是散落的櫻桃、葡萄、石榴、紅棗、李子、青梅,花樣逼真,小巧可愛,睡在里面像是身置一個果園子。
韓玉娘摸了摸帳子,笑問︰“這樣的百果圖,你可喜歡?繡了好些時候才得的。”
她又添了一句︰“我原說繡個早得貴子,偏鐘哥說,若是換作了百果,你一睜眼便能瞧見,必然歡喜。”
韓玉娘今天句句都在給鐘應忱說好話,明顯得連池小秋都忽略不過去,見她帶著些納罕看過來,不由紅著臉道︰“這一時那一時,他既做得多些,我是你姨媽,自然也該大氣知禮些,才不能讓別人挑了錯去。”
韓玉娘按了池小秋坐下︰“快些淨面上妝,吉時眼見便要到了!”
池小秋一時傻了眼︰“什麼?”
今天不是過聘禮的嗎?
“這麼大陣仗只過個聘禮,想什麼呢!”韓玉娘翻了個白眼,恨得敲她︰“快著些!”
這便要…嫁了?
池小秋懵懵懂懂,由著韓玉娘引著淨面婆子進來,幾人圍著她左涂右抹,額間點上鵝黃花鈿,頭上高挽著知樂髻,戴上銀絲擰作的珠翠花冠,等她遙遙往鏡中一望,幾乎認不出自己來。
池小秋一邊嘀咕︰“便是換了個人裝扮成這樣坐上轎,鐘哥也不一定瞧得出來。”實則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想些什麼,只能跟著旁邊一路牽她的人往前走。
直到坐上了花轎,敲敲打打的聲音歡歡喜喜響徹街道,池小秋才終于想了起來,一拍手︰“哎呀!我的鍋碗刀案沒拿!”
她還有些弄不明白什麼叫做嫁人,心里懷著忐忑,只能想些熟悉的東西來轉移注意,直到又被人攙進了另一處房里,坐在軟軟被褥之上,她無意中隨手一摸。
咦?手里的觸覺怎麼這麼熟悉?她半揭開蓋頭,心里一下子踏實了。
這不還是在她房里麼!
便是嫁了,也是在池家小院里頭過日子,池小秋頓時不怕了。
韓玉娘本是要攔她,又見她一個勁地用手扇涼風,自己便也是心疼,只由著她,叮囑道︰“這會先吃些東西,一會若是別人進來鬧洞房,可得趕緊再回去!”
池小秋捏了一塊桂花糕,咬了一口,便辨明是池家食鋪的手藝︰“一定是李二哥做的,糖總是放這麼多。”
韓玉娘恨不得撮了她坐得端正,嗔道︰“哪家的新娘子像你這樣,跳上跳下沒個正形!吃好了沒?飽了就坐回去!”
“可來之前,也沒人同我說,要做新娘子啊!”池小秋被說得有些委屈︰“我都不知道以後要住在哪里,也不知道流水席是怎麼擺的,更沒擬過婚宴的菜單子。”
“還不是鐘哥說,若要你知道了,必定不願意他走上這麼一遭。“ 韓玉娘這話說得頗有些心虛,畢竟瞞著池小秋,就這樣將人送進婚房里頭了,以自家姨甥女的氣性,她很怕池小秋鬧出來。
若要早知道鐘應忱能做到這一步,她連媒人也不必請,莫說是瞞著些,便是直接送過去,韓玉娘也樂意。
“我沒怪他,”池小秋想摸頭,卻踫見了琳瑯作響的流甦釵,只能又規規矩矩將手放在膝上,松了松繃緊的脊背︰“就是…他什麼時候能過來啊!”
韓玉娘笑眯了眼,池小秋躲開她的目光,結結巴巴道︰“這…這衣裳太沉…我穿不慣…”
她才不會說,是想他了呢!
“放心,時辰都是先前定好的,鐘哥心里算著的,必不能讓你久等。”
果真,話音才落,院中早已喧嚷起來,其中嚷得最大聲的,便是高溪午︰“走,咱們一塊去看看新婦!”
他很聰明地將鬧喚作了看,不然這樣的熱鬧地,他連進都進不來。
就這麼電光火石的瞬間,韓玉娘忙將池小秋用蓋頭遮住,再把盛著果點的漆盒蓋上,剛將一切收拾妥當,一群人便簇擁著鐘應忱過來了。
池小秋屏住呼吸,從嘈雜人聲中慢慢辨認鐘應忱的方向。
直到一雙手輕輕握住她的,她听到熟悉的低語。
“再忍忍,一會便好。”
蓋頭是用薄羅紗制成,清爽透氣,但仍然能遮擋住視線,只能往下瞄到屋中青色石磚,有些果子從她身邊掠過落在衣角帷帳中,有些就正好砸在她腳邊。
池小秋仔細看了看,是一顆桂圓。
猝不及防地,眼前驟然一明,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鐘應忱。
他極少穿這樣艷麗的顏色,一襲圓領衫,站在當地,風姿卓然,全然不似她平日熟慣的模樣。
池小秋不知該說什麼,只能乖乖坐在那里,可等了好一會,也不見鐘應忱動彈。
池小秋有些納悶,悄悄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卻見鐘應忱正對她怔然,眼楮眨也不眨望著,呆呆立在那里。
池小秋小聲提醒︰“忱哥兒?”
高溪午安心要看鐘應忱笑話,直等他呆了好一會,才推他胳臂,大聲笑道︰“新郎看呆了呢!”
鐘應忱如夢初醒,他看看左右,慢慢紅了臉,又看看池小秋,竟不知要說什麼,手足無措又帶著些赧然的樣子,終于讓人看見了一個只十八歲的少年模樣。
各人都大笑起來,七嘴八舌調侃道︰“這是解元相公等不及了!”
鐘應忱只亂了片刻方寸,便重新回復了鎮定,他環視左右,輕咳道︰“此間天已晚了,多謝各位前來捧場,明日我一一送上回禮上門。”
高溪午笑眯眯道︰“哪里晚了,不晚不晚,我們還盡可說得許多話。”
已是進來了,不鬧不是辜負了他這一段時候的辛苦。
“我記得,高兄的大婚便定在下月,到時候…”鐘應忱瞄準了想要鬧洞房的始作俑者,聲音雖輕,卻隱含威脅。
打蛇打七寸,捏人捏命脈,高溪午立刻假笑︰“這…確乎是晚了,諸位!諸位!外面天已黑了,這一路從雲橋到這里,大家都已忙亂一日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罷!”
人群里有人問︰“誒?高兄,方才在席間,你不是說要帶我們來鬧新舍麼?還沒鬧怎的便…?”
他話語未完,就讓高溪午給捂在了嘴里。
“這不是已經鬧過了麼!”高溪午咬著牙笑道,悄拿腳踹這位仁兄︰“快些回去罷!諸位盛情,在下替舍妹領了!”
不知是因為鐘應忱的笑透著太多寒意,還是因為高溪午連拉帶扯溢于身外的求生欲,不過片刻,嘩啦啦來客已走了一大片,房中只剩了池小秋和鐘應忱兩人。
突如而來的靜寂,讓人有些不知所措。
鐘應忱不太敢看她,只是徑直幫池小秋解下頭上的花冠。
從他進來起,便見池小秋脊背挺得僵直,頭一點也不敢搖,這樣局促,定然是頭飾太多太重,她戴不慣。
池小秋小聲抱怨︰“那個髻子,梳得太高擰得又緊,拽得頭皮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