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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案本 第144節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已在那次車禍中百孔千瘡,好不容易從鮮血淋灕中拾掇回一顆心髒,他捧著那顆心,將破碎的尸骸縫補粘湊,像縫合一只破爛的布偶熊,哪怕支離破碎,也想回到女孩的身邊。
    布偶熊笨拙地,骯髒地,滿身狼藉地,帶著線痕地,從垃圾桶里,回到家中,他張開大手,向那個他最珍愛的小姑娘緩慢地招擺。
    沒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代價,才換來這一次笨重地向她招手的機會。
    可是她說,你不是他。
    她看著她破舊的布娃娃,說,你不是哥哥。
    你看,你有線頭,你是破的。
    我要哥哥……
    哥哥是完好無損的,哥哥不會有那麼猙獰可怕的傷口。
    哥哥不會嚇到我。
    “我覺得我回來了,從陰曹地府。但是我又好像把自己給弄丟了。”
    謝清呈輕聲說。
    “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以前從來不會沖她發脾氣。我以前不會沒有背著她一路回家的力氣。我以前……”
    謝清呈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沒有太多的表情。
    這似乎會讓人覺得他很無情。他沒有任何情緒。
    可是說到這里時,他說不下去了。
    喉嚨口澀得厲害。
    秦慈岩知道,他並非是沒有悲傷,而是他為了從鬼門關回來,連生而為人的喜怒哀樂都被剝奪了。
    他為了活下去,就必須一直保持著冷靜。
    因為每一次感情上的劇烈起伏都會誘發精神病,而這種精神病每發作一次,情況都會比上一次更嚴峻。
    謝清呈頓了好久,才麻木地說︰“我覺得我沒有了活下去的意義。”
    “我既不能讓她感覺到快樂,也不能給其他人帶來任何的價值。我不想做任何人的負擔,也不想來這世上一趟留不下任何有意義的東西。”
    “那一陣子我真的很絕望。直到您帶我來了實驗室。直到我發現……我的頭腦,我的身體……可以承受住非正常的壓力,在一些病癥研究的領域,我可以用這具麻木的軀體,走的比其他人更遠。”
    “我真的不痛,老師。血和病痛算不了什麼,最可怕的是心死了,最可怕的是我什麼都做不了,我活著但成了徹頭徹尾的廢物,我不想這樣。”
    他抬起眼,望著秦慈岩,那雙桃花眸里像零落著大片大片的枯槁。
    “老師,我覺得很痛苦。我不想讓別人和我感受同樣的痛苦,我周末在研究所門口遇到了一個得了腦癌的孩子,年紀很小,看著才七八歲,他的父母是那麼傷心,卻沒有放棄希望……人戰勝不了疾病,但是戰勝不了不意味著不戰而降。”
    “我也不想向苦難屈服,或許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但我至少能在那些看不見的,與疾病的戰斗中,做到正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我想這也許就是我活下來…我未來二十多年人生的意義。”
    “我死也要站著死。我死也要做一些我該做的事。”
    “老師。這是我活下去的意義。”
    他的血從紗布下滲出來。
    “很抱歉,我一直隱瞞著你。”
    秦慈岩說不出自己當時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憤怒?心疼?
    好像都不能完全梗概他的內心。
    他想,生命到底是什麼。
    支持著每一個人活下去的內核,究竟又是什麼。
    是存在,是價值。
    是你做過什麼事,付出過多少熱血。
    生命從來不在于得到。得到只是一種讓人更好地活下去的養料。可無論得到過多少東西,當死亡踏歌而來的時候,死神會把你擁有的一切連同你破朽不堪的尸骸一起帶走。
    而在這世間能留下的,能幫助你戰勝死亡的,永遠都是你付出的那些東西。
    它們與你分隔生死兩地,因你已無私地將之饋贈世人,所以它們生于你而不再屬于你。連死亡也不能將之帶離。
    那是渺小的人類,能做出的最強大的事情。
    謝清呈一直以來都把這一點看得很清楚,所以像他這樣的人,當他發現自己成為一個沒有價值的廢物,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能承擔的時候,他就會異常的痛苦。那種痛苦遠勝過將他萬剮千刀。誅心誅命。
    所以他才會在發現自己僅有的價值之後,這樣夙興夜寐地泡在研究所,用自己的身軀去點那一盞黑夜里的光。
    他才會拿自己去做那些實驗。
    秦慈岩長嘆一聲,隔著厚重的鏡片,謝清呈看到醫生的眼楮里竟盈著濕潤的淚。
    “……那你的父母呢?”
    秦慈岩溫柔又悲傷地看著他。
    “你說你不希望看到那個腦癌孩子的父母痛苦,你不希望看到別人和你一樣難受。”
    “那麼謝清呈。”
    “天上的那兩雙眼楮,你看不到了嗎?”
    “……”
    “你不是孤兒,你的父母離開了,但他們曾經那樣地愛過你。”
    “你這樣對待自己,我且不說我了。你覺得他們又會有多傷心?”
    醫生走到他的學生面前,這無人知曉的關系,這無人听聞的對話。
    在冰冷的實驗室,溫沉慈悲地融化開。
    秦慈岩抬起手,摸了摸少年謝清呈的頭發。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不顧規矩,不顧危險,不顧一切地來救你嗎?”
    “………”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吧。”
    “我除了一個女兒之外,曾經也有過一個兒子。”
    “出車禍死去的。”
    “他臨走前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爸爸,我不想死。”
    “……”
    秦慈岩合上眸︰“我一輩子忘不了那句話,那雙眼。”
    “如果可以,哪怕是個植物人,哪怕他性情大變,只要他能回來,我什麼都願意去做。沒有比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親人離去更痛苦的事情了。……小謝,你父母是沒得選擇,離開了人世,但你有的選,你不應該那麼作賤自己,你好好地活下去,感受世上的春生秋華,萬物枯榮,也是一種生命的意義。”
    “謝雪還小,她什麼也不懂,才會說出那樣的話。小孩子的言語是未經修飾的,純樸,但未必能完好地表達自己。”
    “你在她心里永遠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有一天不再能回到她身邊,她才會真的痛不欲生,茫然無措。”
    他見謝清呈想說什麼,他搖了搖頭,似乎已明白謝清呈要說什麼。
    秦慈岩溫和,悲傷,卻不容辯駁地說︰“我覺得我是有資格這樣和你對話的。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在我們已經走過的人生中——你失去了你的父母,而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謝清呈僵立著,他看到秦慈岩隱有皺紋的眼角閃著淚痕。
    過了一會兒,那醫生一直隱忍著的淚,終于順著不再年輕的臉龐潸然滑落。
    “如果你的父母還活著,他們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做。”
    “小謝。生命的意義,首先在于你要好好地活著。”
    秦慈岩不允許謝清呈再去賀繼威的生化制藥所學習了。
    賀繼威對此很不解,他覺得謝清呈真是個非常難得的天才,不好好栽培那是暴殄天物。
    但少年謝清呈依照秦慈岩的意思,最後謝過了賀繼威對他的關照,離開了實驗室。
    秦慈岩把謝清呈做的那些試驗以“虛擬人”的故事掩蓋過去,誤導別人以為“初皇”只是一個計算機模擬人,初皇數據也都是計算出來的數據。自此之後,秦慈岩對他的關注更多了,他幾乎是把謝清呈在當那個再也不可能回來的兒子在守護著。
    謝清呈的迷茫他都看在眼里,再一次失去了方向的他顯得非常孤獨,情緒也並不那麼穩定。
    而秦慈岩很快也因工作的再次調度,要回燕州去了。
    臨走前,他帶謝清呈去了一趟海洋館。
    那是秦慈岩思考選擇了很久之後做的決定。
    海洋生物往往是最能治愈人心的。
    “這是護士鯊,那個……對,最角落一直在游的那個,那個是檸檬鯊。”
    秦慈岩像個慈父帶著兒子,和謝清呈一人拿著一根甜筒冰激凌,在幽藍色的海洋館里走著。
    或許他就是一個慈父。
    當海水變幻莫測,光影朦朧舒展時,站在他身邊的,就是那個他再也見不到成人的孩子。
    他們倆最終來到了水母宮。
    那是海洋館的一個區域,四面八方全是晶瑩剔透的玻璃牆,大廳中間還矗立著許多琉璃柱。
    而在那些玻璃後面浮浮沉沉的,是成千上萬的水精靈。
    謝清呈走進去,微微地睜大了眼楮。
    他好像進入了一個遠古的世界,六億五千萬年前的生靈在他周圍舒緩地游曳著,張弛著自己晶瑩的軀體,它們像飛絮,像落雪,像初夏的第一縷晨曦,像暮春的最後一池花潭。
    春夏秋冬的盛景都醞釀在那水做的生命里。隨著水母宮空靈的八音盒叮咚聲,將人的心沉入深深處,沉入遙遠的冰河紀,沉入海底兩萬里。
    謝清呈走在水波粼粼的漫長玻璃甬道中,竟在病後,第一次感受到了內心久違的平靜。
    那不是他平日里強迫自己的平靜。
    而是真真正正,舒緩的,釋懷的,平靜。
    “好看。”他看著一只巨大的水母如青煙飄過眼前,輕聲道。
    秦慈岩笑眯眯地看著他︰“水母這種生物,沒有頭腦,心髒,脊柱,眼楮……它們身體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壽命也並不長,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最久的深海水母也就能活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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