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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案本 第149節

    他要辭職。
    他說,他怕了。
    他說,他畏懼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他不想在這個職位上失去性命,他還要好好地把日子過下去。
    他知道,當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是眾矢之的。
    他要救贖的師弟師妹們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他們將唾棄他,吵罵他,而他也會諷刺他們,刻薄他們,說他們的老師——
    他的恩師。
    他的半父。
    他今後再也遇不到的最慈悲的人——
    “咎由自取。”
    直到很久之後,謝清呈都還不知道,自己當時是靠著怎樣的狠心,把這四個字說的堅定狠毒,仿佛是真。
    他摘下了他的職稱牌,放回了絨布墊上。
    他抬起眼,說,這是我最後的選擇。
    讓我到黑暗中去吧,那本是我來的地方。
    只是你們今後不能再那麼傻,要學會說不,要學會自護,要知道死亡不是自證光明的唯一出路,好好活著才是。
    我的老師曾經用自己的性命保護了我。
    現在到我用我的名聲,來保護你們的時候了。
    希望你們今後……
    謝清呈閉上眼楮,大步離開了會議室,身後是一片驚濤駭浪般的嘩然。
    希望你們今後,不必再用鮮血和生命,來換理想,贊美,與勛章。
    希望你們今後都能好好的。
    那想來,也是秦慈岩的畢生所望。
    2017年,在秦慈岩與世長辭的幾個星期之後,謝清呈背負著懦夫之名,離開滬醫醫院。
    同月,因擔心醫生們因此事件出現的負面情緒,院方經謹慎考慮,會議研究,決定正面向社會回應醫院安檢設施的必要,重設保證醫護人員安全的系統,並懇請患者諒解,允諾會將設備盡快升級改善,既不讓患者久候,亦保護醫護安全。
    而這些待遇,謝清呈是享受不到了。
    他一個人回了陌雨巷,帶著不解,爭議,唾棄,懷疑。
    孤獨地,離開了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他少年時,曾想成為一名警察。
    後來他的親生父母死了,他為了追求真相,只能將過去的夢想化作手腕上的一道傷疤。
    長大後,他成了一名醫生。
    然而對他有半父之恩的恩師離去了,他為了讓後繼者不必困于道德的囹圄之中,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歸宿。
    他是墳里來的人。
    他終究又要回到墳里去。
    離職之後,謝清呈因為承受了精神上的極大痛苦和壓力,心理狀態很不穩定。
    盡管以他一貫的自控力,加上特效藥的幫助,他能夠完美地控制自己,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但那一次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謝清呈甚至一時也無法去高校求職。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受不起更多的折磨了,哪怕他再冷靜,他還是會崩潰的。
    而如果他崩潰了,他不知道後果會怎麼樣,會不會傷及妻子,妹妹,鄰居……
    他自顧無長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交付在了替秦慈岩整理著述上,只有在那些熟悉的筆觸和文字里,他才能獲得喘息和安寧。
    有的人,有的事,哪怕再是同病相憐,他也只能狠心割舍和拋下了。
    ——
    “所以我辭去了你私人醫生一職。”
    冰冷的水庫中,謝清呈輕聲喃語,在死亡面前,他終究是說盡了這被他塵封了太多年的秘密。
    “我選擇了沉下心來,去做他沒有做完的事,而沒有繼續留在你身邊。我那時候幾乎已經是個廢人了……或許你從來都看不出來,你會覺得我裝得很好,很冷靜,和平常沒有任何區別。”
    謝清呈頓了頓,刺骨的水仿佛要將他的生命就此凝結。
    “但我的心已經垮了。我的內核已經腐爛……我當時沒有辦法再教你任何東西了,賀予。我做了選擇,做了放棄。”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賀予听完了他講的經過,好久好久都沒有出聲。
    空寂的攝影棚內,只有celine dion悠揚的歌聲在回蕩著。
    水位線一直在講述這些往事的過程中,已經上升到了頂部,現在他們的頭頂都已經踫著穹板了。
    再過幾分鐘,前面就是死亡。
    賀予最終輕聲說︰“所以……你原本打算把這些事情都帶進墳墓里?”
    “是。”
    “你原本打算什麼也不說。”
    “對。”
    “你……你看我這麼難過,你看我一直在原處想找一個能夠理解我的人,可你自己就是,你卻什麼也不說,你什麼都不告訴我……”賀予的眼眶終于是紅了,他在水中逼視著謝清呈,在不斷地質問著謝清呈,他的嗓音都沙啞了,不知是覺得荒謬,傷心,還是心痛,迷茫,“你只要告訴我一點點真相,我都可以理解你,我都能夠放你走……我和你是這個社會中兩個融不進去的人,謝清呈!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你也是?你為什麼不肯抱抱我,不肯讓我也抱一抱你?你什麼……你什麼都知道……但你什麼都不說……”
    他的眼淚順著臉龐淌落,滴到了池水之中。
    “我很冷啊……謝清呈,那麼多年了,你不冷嗎?你不冷嗎……”
    他看著他,他想著謝清呈曾經和他有過的樁樁件件的對話。
    他的淚水不住地往下淌著。
    他從來都沒有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這樣哭過,哪怕面對死神,他也能夠听著優雅的歌曲從容微笑著仰頭迎去。
    可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在這世上竟是有尚且存活著同類的。
    那個能夠完全理解他,感受他之痛,明白他之苦的人,原來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身邊。
    謝清呈從前告訴他,讓他靠著自己走出內心的陰影。
    謝清呈曾經問他,小鬼,你不疼嗎。
    謝清呈曾在絕望中試圖喚醒他的理智,告訴他只要活著,任何困難都是可以被趟過去的。
    你要……永遠相信自己的內心。
    只要你活著一天,就一刻也不要放棄能戰勝病魔的希望。
    這些話……這些話,他從前只當做是一個醫生對一個患者的開解。
    可原來……
    可原來,那就是謝清呈自己的血淚熬就的肺腑之言!是另一個精神埃博拉患者在深海中發出的悲鳴。
    那是謝清呈曾經跌跌撞撞走過的路,是他經歷過的愛恨別離,是他傷口的血,眼中的淚。
    謝清呈卻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能說。
    只由著他……痴痴傻傻地站著。
    他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引吭哀鳴,在大海的孤島之上,遲遲得不到任何回應——他以為自己是最後一頭未死的異龍。
    可原來他祭台上的那個“人類”,和他流著同樣的血,藏著和他同樣可怖的翅膀。
    謝清呈……什麼也不說。
    什麼也不說!!!
    賀予用力閉了閉眼楮,都忍不住要打他罵他了,他質問著他,怨恨著他,滿心滿腔的憎恨惱怒,傷心困苦。
    他說︰“謝清呈,我真是恨透你了。這比你不告訴我真相更令我痛苦。你是不是討厭死了我,才要在最後把這樣的事情告訴我,你直到最後,才願意告訴我,其實我從來不是一個人,是嗎?”
    他罵著,出離憤怒著。
    可是最後,他又緊緊地抱住了謝清呈——
    在冷得讓人發顫的冰水中。
    在窒得讓人近乎無法呼吸的暗室中。
    在昏幽里,在無人處,在生死前。
    瀕死的惡龍緊緊抱著他,哭著,罵著,哀嚎著,卻連指爪都在顫抖,卻像要把謝清呈整個人都勒進自己的血肉之間。
    他們是天地間最孤獨的兩個人。
    在死亡來臨前,其中一個終于卸下了假面,讓另一個人看到他們相似的臉。
    在死亡來臨之前,一個終于憐憫了另一個,告訴了他,原來世間他非孑然。
    大水最終淹沒到了口鼻處,生死只在轉瞬間。
    賀予通紅著眼,深深地望了謝清呈一眼——那眼神似仇,似怨,似寬宥,似深墮,那里面一時間有太多的情緒決堤,急于在這雙眸子還能表達喜怒哀樂的時候,不辜負最後的自由。
    無盡夏,繁花里。
    傷痕累累的蒼龍背負著沉重的枷鎖,背負著秘密的鐐銬,背負的禁藥的罪惡,化為人形,來到幼龍的身邊。
    蒼龍看著那個小小的,蜷坐在台階上的孩子。
    猶如隔著多少年顛沛流離,痛苦掙扎的歲月,看著曾經的那個自己。
    他把化作人類模樣的手,伸給幼龍。
    他幽鏡般的眼瞳里,映出孩子的身影。
    他說——
    “小鬼,你不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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