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安靜的房間里呼吸異常明顯,在兩道目光眼錯不眨的注視下,謝雲收回手,轉向自己左臂,費力而不容拒絕地,將針頭拔了出來。
    明崇儼動容道︰“統領!……”
    哽咽如同破冰,從凝固的空氣中緩緩滲了出來。單超大口喘息著,用拳頭堵住嘴巴,寬厚結實的肩膀止不住顫栗。
    “……你走吧……”謝雲一字一字,輕而沙啞地道。
    單超猝然上前,發著抖抓住了他的手,單膝跪在了地上︰“不!我錯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求求你……”
    謝雲搖了搖頭。
    “你……你要什麼都可以,要我做什麼都行。刀山火海肝腦涂地,你想要什麼我都能去做,求求你別讓我走……”
    單超雙掌緊緊攥著謝雲那只冰涼刺骨的手,將它抵在自己額頭前,淚水順著年輕男子挺拔的鼻梁,一滴滴洇進血跡斑駁的榻上。
    “坐擁江山,威加四海……”他絕望道︰“只要能回到以前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時候……什麼都沒發生過的……那個時候……”
    然而謝雲慢慢地,將手抽了出來。
    “你走吧,”他說,精疲力盡閉上了眼楮︰
    “你自由了。”
    •
    麟德二年,當今率文武百官、武後率內外命婦,集各國使節酋長,東巡泰山祭封天地,立舞鶴、萬歲、景雲三台,改元乾封,勒石紀德。
    皇恩普照,大赦天下,文武官三品以上賜爵一等,四品以下皆加一階。
    乾封元年,二聖率扈從儀仗歸京。
    北衙禁軍統領謝雲因重傷難以移動,奉二聖隆恩,準留奉高行宮養傷,直至開春返京。
    “我不走。”
    傍晚剛下過雪,清涼殿御花園內一片皚皚雪景。皇後裹著銀白狐裘、大紅宮制綾錦襦裙,發間別一支黃金曲鳳瓖寶流甦,立于梅樹之下,轉過漆黑銳利的眉眼,審視地望向身後。
    單超肩頭落了雪,但箭袖束腰身姿挺直,猶如立在雪地中的利劍。
    武後語氣微微加重了︰“聖上與本宮已決定回京後晉你實職、加封賞爵,你卻不願意走?”
    單超道︰“謝皇後提拔。但統領性命垂危,臣罪孽深重,不能離開,請皇後恕罪。”
    單超話說得不重,甚至聲音很淡,但不知為何武後就是听出了某種斬釘截鐵的,不可抗拒的意味。
    “便是你想留下來侍奉湯藥,你們統領也未必願意見你吧?”武後冷笑一聲︰“本宮听說你昨晚又在偏殿門口立了一夜,謝雲連院門都沒開,可是真的?”
    “……”
    “即便你留在行宮也是于事無補,倒不如先行返京,替本宮約束好北衙禁軍,也算是幫了你們統領的大忙——再者比武場上刀劍無眼,謝雲不可能真因此而視你為仇人,或許等他回京後看你勤勤懇懇、忠心不二,芥蒂也就煙消雲散了,豈不是兩全其美?”
    皇後自覺好話歹話都已說盡,但回答她的,仍舊是一片沉默。
    不遠處宦官提著燈籠,繞過長廊,身後跟著彎腰端盤的小宮女,腳步在雪地中咯吱作響。
    那是向偏殿送藥去的。
    武後轉過身,上下打量單超半晌。
    這個年輕男子已經長得比她都高多了,眉眼如同玄鐵澆鑄出來的,深邃、冷漠而陽剛,身形結實利落,足以令深閨少女怦然心動。
    但他頭發還是短,手腕用朱紅緞帶纏著烏木佛珠,隱約從禁衛制服箭袖下露出端倪——青燈古佛的寺廟氣息並未從他身上消去,隱隱露出家人禁欲苛刻的氣質。
    武後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楮︰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臣死罪。”單超的回答依舊簡潔︰“待統領痊愈後,臣願護送統領上京,屆時必定听憑處置。”
    如此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武後簡直快沒有辦法了,要是身邊有奏折的話一定劈頭蓋臉摔了過去︰“也就是說謝雲一日不好你也一日不走,就是要守在清涼殿門口當看門犬,是嗎?”
    “是。”
    “本宮已尋訪到了千年靈芝精,明日就將令人快馬加鞭回京去取,再送回來給你們統領服用,到時候死人也該給治活了!”
    “……”
    “就那麼幾天都不能等?!”武後難以置信,嚴厲道︰“單超!你腦子里成天到底在想些什麼東西?!”
    這話里的意有所指已經非常明顯了,單超一頓,倏而抬眼問︰“娘娘尋訪到了千年靈芝?”
    完全是雞同鴨講,不在同一個思維層面上。武後簡直要被氣笑了,終于放棄再好言勸慰說服他,甩手將袍袖掠去了身後︰“罷了,你自己想想吧!本宮這里倒沒什麼,聖上那邊……”
    單超問︰“什麼時候才能送來?”
    武後徹底沒了脾氣,不願再跟他 攏 淅淶潰骸氨竟 熬∮詿耍 闈液米暈  桑 彼蛋輾饜潿ャbr />     結果那天晚上,武後用完晚膳回到寢宮,正要招人詢問明日啟程回京的行裝準備得如何了,突然只見心腹宮女一路小跑來報︰“稟娘娘!單禁衛搶了您派人回京取千年靈芝精的令牌,趕在下鑰前出了行宮,現已飛馬往長安方向去了!”
    皇後手中的茶盞當一聲摔在桌案上︰“什麼?”
    武後霍然起身,心中驚疑不定,脫口問︰“謝統領知道麼?來人,隨我擺駕偏殿……”
    宮女正要退下吩咐轎馬,突然武後反應過來︰“站住!謝統領可知道此事?”
    “回稟娘娘,偏殿那邊報說謝統領下午一直昏睡,這種事不敢驚動了病患……”
    武後緩緩坐了回去,只見眼光閃動,不知道在思量什麼,半晌才抬起手來揮了揮︰“下去吧。既然謝統領還不知道,就先別讓他知道了……管好你們的嘴。”
    心腹宮女侍奉武後已久,直覺那句“既然他不知道,就別讓他知道了”另有深意;但她打了個寒顫,點頭應是,方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
    三日後,單超千里飛馳抵京,入宮拿到靈芝;隨即片刻未歇,便轉身順原路風馳電掣而去。
    千山萬水、風雨兼程,一路驛站累死了數匹馬,回到奉高行宮那天,偏院外下著霏霏細雪,滿地空茫茫的素白。
    明崇儼手下的小醫女接過靈芝,推門進去了。半晌後再出來,站在台階上對單超盈盈一福,輕聲道︰“單禁衛請回吧,靈芝已獻上了,稍後便可煎藥送服。”
    單超立在台階下,發梢眉角都落了雪沫,眼眶熬得滿是血絲,下巴隱約可見鐵青的胡渣,聲音亦如在砂紙上磨過一般低啞︰“統領這幾天……”
    “已好些了,現在還能稍微坐起來靠一會兒呢。”
    單超“哦”了一聲,卻不走,似乎踟躕著什麼。良久後他深深吸了口氣,低聲問︰“那他剛才……可說了什麼?……”
    “沒什麼呀,”小醫女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嗯——只說知道了,請您回吧,別的再沒有了。”
    單超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就像雪地中一尊沉黑憔悴的石像。
    半晌他終于又輕輕地“哦”了一聲,轉過身,沿著來路,一步步慢慢地走了。
    偏殿內燒著地龍,窗欞微微虛掩,謝雲微合雙目靠在窗邊,身上披著一絲雜色不見的雪白狐裘。寒冬里他那削瘦蒼冷的側頰和狐毛竟是渾然一體的,完全分不出兩個色來。
    明崇儼放下藥書,搖頭嘆道︰“往日只道謝統領武功已臻化境,如今才知竟然連三十六計都諳熟于心,難怪能爬到如此高位上……”
    謝雲不答。
    明崇儼偏過頭上下打量,卻只見他面容沉靜,仿佛已經睡著了一般。片刻後方士終于忍不住又哼笑了一聲︰“兵不血刃,欲擒故縱——統領這招實在高明,在下只能說聲佩服,佩服啊!”
    謝雲眼梢紋絲不動,甚至面孔都像是冰凍之下的湖面,沒有任何波瀾。
    半晌才見他抬起手,輕輕推上了窗欞,滿室風雪頓時消弭于無蹤。
    第53章 子衿
    乾封元年一月,聖駕率扈從儀仗數千,發自奉高。
    奉高行宮陷入了安靜漫長的深冬。
    偏院的門終日緊閉,只有端著藥碗的小醫女偶爾出入, 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蜿蜒細長的腳印, 很快又被漫天風雪漸漸覆蓋。
    明崇儼每三日來一趟,診脈開方檢查情況, 逗留的時間越來越短,說明謝雲已度過了最危險的時段。
    偶爾明崇儼離開的時候, 會看見單超坐在院外一棵銀杏樹杈上,反復擦拭龍淵的三尺青鋒。他用的是浸了冰雪的綢布,從明崇儼自下而上的角度看, 偶爾會瞥見他腕間露出一串烏木佛珠, 被一顆顆壓在暗紅色的緞帶上。
    有一次明崇儼站住腳,抬頭道︰“喂!”
    單超停了停。
    “你不進去嗎?”
    “……”
    “進去看看?”明崇儼向院內比劃了一下︰“已經醒了,獨自坐著!”
    然而單超怔忪片刻, 復又將劍鋒翻過去,繼續埋頭擦拭,仿佛什麼也沒有听到一般。
    明崇儼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白汽從唇間裊裊飄散,轉瞬消失在了在裹著細雪的風里。
    有時單超起了興致,便會尋竹笛來吹,咿咿呀呀冷清悠長,多不在調上。行宮里如今人聲寥落,除了宮人偶爾掃雪發出沙沙聲,以及深夜打更時遙遠空寂的回響,偏殿中能听到的,便只有那一腔斷斷續續的竹笛了。
    某天深夜謝雲吹熄蠟燭,正坐在榻邊,突然外面的笛聲停了。他以為單超走了,誰料片刻後竹笛再次響了起來,並且一改平常音調,變得蒼勁、荒涼而連貫,隱約仿佛是北方沙漠中牧馬人流傳的曲子。
    謝雲倚在窗邊听了很久,披衣下榻,推開了門。
    單超坐在院門外高高的樹杈上,听見動靜,倏然抬起了頭。
    庭院中突然恢復靜寂,月紗籠罩屋檐廊下的積雪,在青石柱上泛起蒼冷的微光;半晌才听單超囁嚅道︰“吵你了嗎?”
    謝雲不答。
    “……”良久後單超終于動了動,低聲道︰“……我這就走。”
    他起身時從肩頭抖落了一片雪塵,剛要轉身,卻突然听見謝雲在身後說︰“你沒必要這樣。”
    單超停住了,剎那間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錯,緊接著一股顫栗的電流順著血液沖向了四肢百骸。
    “你……”他躊躇地回過頭︰“你說什麼?”
    “你沒必要這樣,”謝雲重復了一遍,連平淡的語氣都未變分毫︰“比武場上各憑生死,刀劍無眼,不用介意。”
    這是他們在這漫長嚴冬里的第一次交談,單超張了張口,喉嚨卻很難發出聲音,片刻後才艱澀道︰“但我不想傷害你……”
    謝雲問︰“為什麼?”
    單超縱身落地,腳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細微的咯吱聲響。
    謝雲站在廊下,單超站在庭院中,兩人相距不過十余步,卻像是隔著天涯海角。單超深深呼吸幾口,感覺肺部仿佛充滿了刀割般冰寒的空氣,那疼痛讓他神智清醒,有種自虐般近乎殘忍的冷靜。
    “……因為我愛你,”他沙啞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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