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嗣業雙手扶住,嗔怪道︰“如何這麼晚才到?快過來拜見,這位是于闐國王伏 雄殿下,這位是莎達麗公主,即將啟程向東覲見當今聖上……”
年輕將領轉過身,對于闐國王及公主抱了抱拳,淡淡道︰“見過殿下。”
他頷首時,因為角度的關系,眉宇向上橫斜如劍鋒,眼底又幽深森寒,仿佛見不著底的深淵,連一絲光芒都反射不進去,令人心底下意識地生出一股寒意。
莎達麗公主擱在桌沿上的手指震了震,在她父親耳邊輕聲道︰“阿爸,你看這人的眼楮,怎麼這麼……”
這麼冷,于闐王心道。
——是因為殺過很多人。
但他沒有答女兒的話,只抬手按住她,滿面笑容站起身︰“久仰、久仰!本王與將軍緣慳一面,今日終于得以相見,真是榮幸至極!——敢問蕭大人,這位小將軍如何稱呼?”
蕭嗣業欣然道︰
“殿下過獎了。他姓單,單名一個超字,正是這次要帶兵護送殿下和公主東去長安的人——來人,單將軍還沒用飯,全羊席再上一桌來。”
兩方互相廝見安坐,伙夫親自提了烤全羊的鐵架進來切肉,又有人上來倒酒,卻被單超抬手擋住了,道︰“冷水即可。”
于闐王笑問︰“單將軍不飲酒?”
單超擺手示意不飲,繼而轉向首座上的蕭嗣業︰“蕭帥剛才說護送國王殿下去長安,是什麼意思?”
蕭嗣業“嗯”了一聲道︰“你有所不知,殿下仰慕當今聖上文治武功,決定攜公主入朝覲見,舉國歸順……”
仗打完了,下一步自然是要重建國家。而被高壓統治了數年之久的安西四鎮此刻是再沒一個銅子兒了,要在虎視眈眈的吐蕃面前求得一線生機,自然就要投向地大物博、富得流油的大唐。
因此于闐王一刻都沒耽誤,戰爭結束就麻利地向天朝遞交了歸順國書;聖上見之龍心大悅,也麻利地批準了,聖旨令此戰功勛最大的新秀將領單超親自出馬,一方面護送于闐國王入朝,另一方面也回京接受嘉獎,論功行賞。
對于這個安排蕭嗣業表示很滿意︰單超是他的心腹愛將,得到升遷是好事。
于闐王也很滿意,原因更不用多說了。
出乎意料的是,單超听完原委,沉默片刻後起身道︰“請蕭帥恕罪。”
蕭嗣業問︰“怎麼?”
“末將軍務在身,不便回京,以後再封賞也是一樣的。請蕭帥另派他人吧。”
蕭嗣業的第一反應是听錯了,緊接著臉色就沉了下來︰“你說什麼?”
“……”
“聖旨豈容違抗,你瘋了不成?這是叫你上京去行賞,又不是受刑,有什麼好推辭的!”
“……”
蕭嗣業大手一揮︰“不用說了,明日你就把軍務交代下去,收拾收拾準備啟程!就這麼決定了!”
“蕭帥,”單超終于開口道,目光平淡沉定,仿佛沒有任何事情能在其中留下痕跡︰“——末將不能受命,請恕罪。”
蕭嗣業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被酒嗆死。
單超微微欠身致禮,向帳篷外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剛才那進來切羊腿的伙夫退後半步,離開單超空了的桌案,轉向于闐王。
蕭嗣業在首座上驚天動地咳嗽,侍從趕緊上前端茶遞水;于闐王坐在下面,正尋思著出聲挽留單超,視線余光瞥見伙夫往自己來了,也沒仔細看清,就隨便揮了揮手︰“下去,本王不用——”
在誰也沒看到的那一刻,伙夫眼底閃過厲光,繼而快步上前。
于闐王本能一頓,緊接著寒光閃過,伙夫竟抓起剔骨刀向他刺了過來!
莎達麗公主尖叫︰“啊——”
砰!
于闐王下意識抓起東西一擋,尖刀將他手中瓷盤撞得粉碎;伙夫抓住于闐王的手,第二刀向其面門刺下;
與此同時,單超回頭,眉心一蹙。
就在剔骨刀尖離于闐王驚恐的面孔只差數寸距離時,一把短匕打著旋呼嘯而來,瞬間只听——噗呲!
短匕深深釘入伙夫後肩,匕尖透體而出,血花爆起飛濺。
緊接著,伙夫手中剔骨刀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單將軍!”
這一聲是莎達麗公主失聲叫出的,只見單超面沉如水,收回投擲匕首的手,身形之快簡直是原地消失又瞬間出現,單手鎖住負隅頑抗的伙夫,喝道︰“來人!”
帳門外腳步紛沓而至,士兵沖進來,登時駭得面孔煞白。
于闐王踉蹌起身,桌案碗筷摔了一地,莎達麗公主護著她父王立刻退進了帳篷角落。蕭嗣業拍案站起,面孔還殘留著嗆到氣管的潮紅,指著伙夫厲聲喝問︰“你是什麼人?!”
公主尖聲怒道︰“蕭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于闐王高聲制止︰“莎達麗!”
帥帳中頓時劍拔弩張,所有人都心中雪亮︰
若是于闐國王在大唐主帥帳中被刺,那就不止是兩個國家之間的事了,其嚴重性之大,足以動搖整個西域尚未完全安定的局勢。
這刺客到底是什麼人?!
伙夫的臉詭異地一扭,似乎從齒縫里舔了什麼下來,就要往喉嚨里吞。
“——不好,他要服毒!”
蕭嗣業話音未落,單超鐵鉗般的手掐住伙夫的咽喉,看似簡簡單單實則極有技巧地一捏,伙夫登時嗆咳出聲,一枚發紅的藥丸噴到了地上!
“咳咳,咳咳咳……”刺客不甘心地掙扎,被單超隨手扔給士兵去押著,上前撿起毒藥一打量。
“——吐蕃人。”單超淡淡道,在所有焦灼的視線聚焦中上前,把毒藥放在警惕的莎達麗公主面前︰“吐蕃王宮秘制毒藥赤琉璃,你可以根據這個去查。”
說罷他轉身,竟是再也不發一言,徑自走出了帥帳。
沙河畔,蒼野暮色四合,大雁成行掠過天穹,戰馬嘶鳴著向遠處的營地奔去。
年輕將領獨自坐在亂石灘上,身披細鎧,背負長劍,端詳著手中未成形的木雕。
許久後不遠處傳來腳步聲,緊接著蕭嗣業的聲音響起,和藹道︰“——單超。”
單超收起木雕,蕭嗣業走來撩起一側衣裾,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半蹲在他身側,說︰“那個刺客的審訊結果出來了,是吐蕃人,戰場上被你一箭穿顱的乞骨力手下。他潛入營帳已經有好幾個月的時間了,這次為了報仇才……”
他一面說,單超一面頷首不語,片刻後蕭嗣業長長嘆了口氣︰“去一趟長安吧,單超。聖旨是天皇天後一齊批印的,敷衍不得,這等好事你為何就不肯去呢?”
單超盤腿而坐,一手摩挲著七星龍淵劍鞘上堅硬的鯊鮫皮紋理,鮮明深刻的五官被籠罩在逆光陰影里。
蕭嗣業打量他片刻,試探道︰“你是不是……顧忌著京城中的什麼人?”
單超手指一頓。
蕭嗣業隱約猜到了什麼︰“……因為北衙禁軍統領?”
第60章 媳婦
當年單超是帶著無數流言來到涼州的,有人說他是北衙禁衛中炙手可熱的新星,因為在泰山封禪時救駕有功,甚至一度有可能被破格提拔為副統領;也有人說他是禁衛棄子, 在武道大會上刺傷了禁軍統領謝雲, 差點令謝雲喪命,為此被逐出了北衙。
傳聞眾說紛紜, 有一點是肯定的。
就是他離開京城那天,謝雲專程趕去城門外, 當著所有人的面,一鞭把他抽下了馬。
這一鞭子不僅出了北衙禁軍的氣,也從此劃清了單超和北衙的界限, 無形中令他來到涼州的第一年日子好過了很多, 至少沒有被甦定方舊部過于為難。
但當時的涼州統帥獨孤卿雲還是不喜歡他。
單超在西北的前四年,一直在殿後、接應、看管糧草、守護輜重,功勞簿上不見蹤影, 即便有也是一筆匆匆帶過,京城那邊沒人管過他。
令單超一夜之間嶄露頭角的,是咸亨元年青海戰場上的大非川之戰。
乾封二年祿東贊死後,其長子贊悉若領政,次子論欽陵領兵,于咸亨元年率軍四十萬佔據了安西四鎮,令唐廷安西大都護府被迫降級並遠走西州。消息傳回京城,聖上大怒,然而這幾年來貞觀老將早已凋零,于是聖上不顧武後勸阻,欽點薛仁貴為邏娑道行軍大總管,並以名將之後阿史那道真與郭待封為副帥,出兵五萬直指西北。
已在涼州駐扎四年的單超,當時就被安排在了郭待封麾下。
蕭嗣業後來打听到,這是宮里唯一為單超爭取過的一次——有人極度反對郭待封,要求單超跟隨阿史那道真經略西域,或跟隨主帥薛仁貴上青海前線。
這在當時看來,簡直跟存心要害死單超無異,原因有二︰其一,青海戰場屬高海拔地區,薛仁貴領著三萬根本不適應天氣和地形的騎兵奔襲烏海,且不說烏海是險瘴之地,就說敵方吐蕃四十萬大軍,萬一正面懟上,尸體只能拿去填黃河;其二,郭待封被留在大非川大營看守輜重及運送糧草,雖只有兩萬人馬,但安全性毋庸置疑。
換做誰都會以為這個提出建議的人是想借刀殺人,不知單超知不知道,蕭嗣業懷疑他是知道的。
然而很快事情出現了變化。
郭待封身為忠烈名將之後,對主帥薛仁貴並不服氣,于是在前線佔據烏海之後,竟然違抗軍令,擅自拔寨,試圖帶著輜重糧草去前線爭軍功。
對此作為副將的單超激烈反對,但他當時人微言輕,苦苦阻止數天卻無濟于事,還險些被郭待封拉出去殺頭——被其余眾將極力保下來了。
接下來的一切都是悲劇。
郭待封這邊剛拔營,那邊果然就遭到了早有準備的贊悉若的伏擊。二十萬吐蕃大軍將兩萬唐軍圍了個死,此戰只能用屠殺二字來形容,漫山遍野全是被燒毀的糧草輜重和死不瞑目的士兵尸體。
消息傳回前線,薛仁貴當場就結結實實噴出了一口血。
薛仁貴壯士斷腕,立刻下令放棄烏海退回大非川——決策是對的,但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在回大非川的路上,薛仁貴三萬輕騎被吐蕃的四十萬重兵團團包圍,全軍上下以身殉國,要不是部將攔著,薛仁貴當場就自盡了。
而當時全身浴血沖過來,將他手中的刀一把奪下來的,就是單超。
郭待封抗令拔營的時候,只有單超嗅到了危機,強行令自己手下的軍士全部重裝出發,因此在遭遇圍剿時只有他的部隊抗過了第一輪箭雨。隨即在圍剿開始、郭待封傳令全軍守護輜重時,只有單超讓手下人放棄所有輜重糧草進行突圍,也真的從二十萬吐蕃大軍包圍中跑出去了。
然後單超調了個頭,單槍匹馬沖回戰場,于尸山血海中救出了郭待封。
從大非川到烏海,山路崎嶇、天氣酷寒,高壓讓氧氣極度稀薄,身後又有無數吐蕃大軍追殺,那數百里死亡之路是單超硬生生殺出來的。因為他手中戰戟刺殺太多,很多次鋼鐵戟尖都被卡在了人骨里,只能放棄不用,再從吐蕃士兵手里搶;還有數次他鎧甲被砸裂、血肉之軀被刺傷,全身上下的鮮血和碎肉都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軍的,如同地獄血海中沖出的雄獅。
吐蕃宰相贊悉若知悉後,下令曉諭全軍,生擒單超者可得重賞,哪怕取其項上人頭,亦可受賞千金。
郭待封終于被激出了最後的慷慨之氣,讓單超放下自己單獨逃生,誰料單超搖頭拒絕︰“不。”
郭待封還沒來得及感動,就听他道︰“兩萬將士喪命,全因你違背軍令所致。國法軍法在上,豈容你那麼輕省就一死了之?”
郭待封的那口血終于也噴出來了。
單超從天明殺到天黑,再一夜奔命險死還生,馬下斬敵逾千,二十萬大軍無人能擋。
翌日天亮時終于趕到烏海與主力會合,奪下了薛仁貴手中的刀。
——郭待封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傳說中千軍萬馬七進七出的戰神,並不是杜撰的。
大非川全軍盡墨後,唐廷被迫與吐蕃約和而還。臨走時吐蕃宰相贊悉若特意趕到,要求親眼見一見那個黑馬銀鎧龍淵劍、單騎突圍數百里的年輕將軍,但單超竟然已經奉命回涼州去了,事了拂衣去不留功與名,吐蕃人連影子都沒撲著。
此戰之後聖上大怒,薛仁貴被廢為平民,郭待封被減死除名,其余人有升有降,唯獨單超遠在涼州,被聖旨一下連升三級。
這也是蕭嗣業後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