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夏侯昭眼神明亮,朗聲道︰“夫子,請問這‘媚茲一人,應侯順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是什麼意思?您可否為我詳解一二?”
    原來她正在寫奏表拍父皇的馬屁,忽然听到夫子念了一句詩,似乎很適合用在自己的奏表中,當即提問。
    夫子從來都是興之所至,講到哪里算哪里,何曾見過提問的學生。他一猶豫,其他兩個女學生的目光也變得專注起來。幸好這句詩雖然文字古奧,意思卻並不難。
    他在三人灼灼的目光中磕磕巴巴地開始解釋︰“這是……贊美周武王,呃,還有周成王的。臣子都應該全心愛戴他們這樣的賢王,侍奉祖先,德澤後人。”夫子克制著自己想要去擦汗的手,這一刻似乎比在朝堂與聖上對策,更讓他緊張。
    他沒想到夏侯昭的問題還沒完,她又接著道︰“敢問夫子,我父皇是不是賢君?”
    夫子一個激靈,立刻放下手中的書,慨然道︰“聖上文韜武略,寬仁明睿,確是賢君。”這卻並非都是空話,聖上登基以來,廣納良言,勵精圖治,不過短短幾年,大燕已有盛世太平之象,百姓安樂,四海晏平。這樣的帝王,當得一句“賢君”。
    夏侯昭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問道︰“我父皇既然是如此賢明的君主,夫子不應如詩中所言那般,忠心愛戴于他嗎?他既然請您為我授課,便是相信您能悉心教導我。您可曾做到?”
    夫子啞口無言。
    “既是如此,這課,我看不上也罷。”夏侯昭將這句填在自己的奏表上,然後合上奏表,大大方方地離開了翰墨齋。
    夏侯昭並非故意為難夫子,前世便是這個杜夫子給她上課。彼時她不愛讀書,每日只想著早早下課好去玩耍,只覺得他講課頗古板,倒並不有其他想法。
    後來,她出宮之後,才漸漸了解了其中的情況。原來翰墨堂的博士們對于北朝竟然允許公主正式就學十分不滿。但大燕王朝雖然善待儒生,也絕不會允許他們非議皇室。博士們見阻止不了此事,都尋了借口,不願來小學堂上課。
    只有這名博士因為前些日子生了病,在家休養了幾日,消息便沒那麼靈通,再回到翰墨堂時,發現已被塞了一個燙手山芋,只好捏著鼻子,日日來小學堂應卯。
    便如她剛剛所說的,既然如此,這課上與不上,又有何分別?她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去做呢,想到這里,她加快腳步,朝著父皇所在的太極宮走去。
    太極宮的典監高承禮一早看到聖上的臉色,便知他心中有事。等到和朝臣商議了幾件事之後,聖上的心情似乎略有好轉。高承禮還來不及高興,便有內侍將公主把夫子丟在學堂跑了的事情報了來。
    怪不得老話說,兒女都是債呢。高承禮嘆了口氣,準備進殿通報此事,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呼︰“大監。”
    他一轉身,便看到聖上的債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笑吟吟地道︰“大監,我有一份奏表,你可否幫我轉交給父皇。”
    公主的發間插著金質的華勝,她一說話,發上便泛起了閃閃的金光。高承禮一晃神,正對上公主明亮的雙眸。他雖是內侍,卻是看著公主長大的,此時不由得心中微暖,忙道了一聲“諾”。
    公主也不停留,謝了他,便離開了。高承禮手中拿著奏表,心里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這有債也挺好的。
    雖然在奏表中大拍父皇的馬屁,夏侯昭也不敢確信自己的謀劃一定能夠成功。
    大燕開國以來,歷經了十幾位君主和二十多位皇後,其余後宮妃嬪,也並不是所有人都終老于宮中。
    有些妃嬪一心向佛,獲得了皇帝的準許後,即可到皇家供養的寺廟中潛修;也有些妃嬪在侍奉的君主死後,便跟隨著已經成年的兒子到封地居住。庶人鄭的謀逆之罪是已經昭告天下的,絕不可能讓他奉養太妃。
    前世沈德太妃的遺書中寫道,她是為了庶人鄭而自殺的。若真是如此,那麼讓她能夠撫養庶人鄭之子,她為了這個孩子也得活下來。如果她並非自殺,大燕舊制,凡是諸王之子入宮,其撫養者需在太廟內齋戒三日。這段時間,除太廟內的侍從,無人能夠接觸到沈德太妃。等到三日之後,母後應該已經將照顧嬰兒的保姆等人選好,送到了沈德太妃處,有皇後的人暗中監視,那些密謀的人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到底該如何勸得父親一定听從自己的懇求呢?
    夏侯昭一邊思索,一邊草草用過午膳,便在風荷的催促下起身前往校場。風荷擔心她許久不曾練習騎馬,在卻霜節上有所閃失,因此催促得甚是勤快。
    時近六月,宮中百花爭艷。樂陽公主出生後,高宗皇帝便依大燕歷代公主有以花為號的風俗,為她擇定了霜紫芍藥。在下嫁于沈明之前,她每年的生辰都會在宮中新植百株霜紫芍藥。每到五六月間,天樞宮內,仿佛遍地紫玉裹霜,煞是好看。
    夏侯昭走著走著就停在一株霜紫之前,剛想伸手去摘那白紫相間的花朵時,忽然有人在旁道︰“花上有蟲。”
    她怔了一下收回手,嚴瑜已經走上前來,朝她施了一禮,然後以手中的寶劍撥開層層疊疊的花叢,夏侯昭定楮細瞧,那枝睫上竟是爬滿了黑色的小蟲。
    嚴瑜道︰“前幾日我的馬一直發疹子,後來才發現是被這種芍藥上生的蟲子噬咬所致。”
    夏侯昭點點頭,道︰“已是這樣嚴重,我需著人處置。”幸好錦芳苑內並無此花,不然她晚上都要睡不著了。
    嚴瑜將寶劍重新放回腰間,夏侯昭看著他手上另一物問道︰“大哥,這是何物?”
    嚴瑜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風荷,低聲道“殿下莫要如此稱呼。”
    夏侯昭微微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原來前世的夏侯昭在父母去世後,歷經堂兄登基,表兄為夫,自以為世間再無兄長,便以“大哥”來稱呼嚴瑜。當她身邊只有信重的風荷在側時,前世的稱呼便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她赧然笑道︰“此時無妨。”少女面頰微紅,笑靨淺淺。嚴瑜一時恍惚,仿佛那個在琉璃燈下笑著讓他再吹一支《入陣曲》的女童又回到了眼前。
    第10章 壽宴
    嚴瑜會的曲子不止《入陣曲》一支。姨母帶他住在鄉間的時候,隔壁是一名避居的樂師,閑日無趣,看到他隨身的笛子,便教了他些簡單的曲子。然而姨母從不讓他在人前演奏。
    晏和五年的深秋,他回到了據說是自己出生地的帝京,這座城市巨大而陌生,連陽光都比別處更加強烈。他們在城西的一個小院子里住下,有時候姨母外出,他就坐在院中的那棵大樹下,反復練習學過的曲子。
    當他終于能夠順暢地將整首《入陣曲》都吹出來的時候,上元節到了。一個穿著素色長裙,發髻上插著一根玉簪的青年婦人來拜訪他們。她微笑著扶起拜倒在地的姨母,又摸了摸他的頭,道︰“瑜兒都這麼大了。”就如鄰家的大娘一般和藹可親。她身邊站著一個被裹成雪團子一般的小人兒。風帽里露出一張小小的臉,笑起來的時候,酒窩淺淺。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初懷公主。
    一晃七年過去了,小小的雪團也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了自己的煩惱,即便是騎馬的時候,也在想著事情。而他所能做的,不過是牽住她的馬。
    嚴瑜今日早早起來,去尋了一個馬鐙。
    其時中原地區雖已有馬鐙,但只在上馬的那一側安置。嚴瑜昨日見夏侯昭在馬上,便想起自己曾在九邊見有那些不諳馬術的軍士裝了雙馬蹬,騎行時比單馬鐙更穩,所以今日提了馬鐙進宮,準備給她的馬裝上,便是剛剛夏侯昭所問之物。
    夏侯昭一試,果然極為安穩。
    回到芷芳殿,風荷笑道︰“看來這嚴護衛還挺有心,殿下不如將您那幾匹馬都配上雙馬蹬。”
    夏侯昭搖搖頭,卻霜節上沈家必定動手,這幾匹馬都留不了多久了。
    風荷不過順口一提,也並不堅持。此時日已半斜,她尋了新制的絳碧結綾復裙為夏侯昭換上。主僕兩人便悠悠然然地踏著晚春的霞光,前往舉辦壽宴的永延宮
    雖然沒了歌舞,晚間的宴席卻十分熱鬧。因為數月不曾入宮樂陽公主的竟然來給沈德太妃祝壽了。
    這可真是一件奇事。
    就算是新進的宮人也都知道,樂陽公主和沈德太妃十分的不和。往年沈德太妃的壽宴,樂陽公主都托辭不來,偏偏這一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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