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楊家散了, 再聚集起來也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而且就算族人們都回到洛陽, 族長也已經不是我們的阿爺, 換了別的族人, 恐怕對我們這一系也不會格外照顧。”清漪說著冷笑了聲, “我雖然不知道現在朝廷上怎麼樣了,但也能猜到如今朝堂上絕大多數位置都是段秀手下的人佔了, 皇帝也不過是個坐著蓋玉璽的罷了。楊家現在拿甚麼去和這些人爭?若是真的有位置,他們恐怕也會自己先拿去,哪里還會管你我的死活?”
    “姐姐?”楊隱之紅腫著雙眼,嗓音嘶啞的和破風箱似得, 他怔怔的望著清漪,滿眼震驚。
    “血脈至親都可以同室操戈,族親……”清漪似笑非笑,她搖了搖頭。
    “可是, 我不甘心在那人手下,他、他還打了姐姐。”楊隱之說著抬頭看了清漪臉上的傷口,她嘴角青紫,臉頰上腫了一大塊,很明顯被人給打的。他想起那個男人出眾的儀容,拳頭捏緊。
    清漪一愣,她抬起手摸了摸臉,好笑的搖搖頭,“這個不是他。”
    “那是誰?!”楊隱之險些跳起來,他怒發沖冠,“我要他的命!”
    “好了,他也沒命了。”清漪拉住他坐下來,賀突拓已經被慕容定給廢了,半只手掌被活活砸禿嚕了。她看著很有可能沒救,別說這會根本就沒有什麼很好的止血包扎的技術,賀突拓的情況非得截肢不可,不然會有整條手臂感染的可能。但是這會就算截肢又有什麼好的消毒包扎麼?沒有抗生素,沒有無菌的手術條件,說白了,還是個死。
    她坐在那里,滿臉冷靜,那份冷靜也影響了楊隱之。他原先沖天的怒火被澆滅,頹然的跌坐在地上,滿臉悲戚。
    清漪看了他一眼,“照著我看,這事也不是沒有好處。學武可以強身健體,你身子弱了點,練練也無妨。不求你能武藝出眾,至少能讓你身體康健。”
    “姐姐,我、我不甘心。”楊隱之扭過臉去,臉上淚痕猶在。他容貌長得和清漪有幾分相似,哪怕年歲小,可依然能看出日後長大之後的俊美來。
    “誰不甘心,誰又能甘心?還不是形勢比人強?要不是為了活著找你,我也不想被人這麼關在這里。”清漪狠狠咬了咬牙,她再次抬眼,眼神銳利,“何況你就不找找自己的優勢?他身邊的人大多是只知道打打殺殺的武夫,你讀了那麼多年的書,難道還比不過他們?弘農楊氏這四個字難不成用水寫出來的?你會讀會寫,而且精通典籍和古今往事。不是要比那些人強許多?你要是怕被人譏笑,他們自己管不住舌頭,那是他們自己德行有虧,祖上無德!只要你將來真的打出一片天,他們不但不會譏笑你,反而還要千方百計的巴結你。”
    清漪想了很多,慕容定要留弟弟下來,乍一看似乎是壞事。但是壞事之中也蘊含著巨大的轉機。
    “如今天下大亂,已經不是過去了。要出頭光靠個姓氏遠遠不行,姐姐說的話,你好好想想。”清漪雙眼靜靜盯著楊隱之,屋內昏暗的光蒙在她烏黑的眼上,添了幾分晦澀。
    楊隱之臉色變幻,眼眸轉動著,十分艱難。他目光時不時掃過那些已經重新折疊好的衣物。
    清漪站起來,走到屋子外。能說的她都已經說了,能不能想通就看楊隱之自己的了。十一二歲的男孩子,已經是半個成人,有自己的想法。若是不願,她就算強摁著他的脖子答應下來,又有什麼意思?
    蘭芝見著清漪回來,見著她滿臉的憂慮,不禁有些擔心,“六娘子,是不是十二郎君他不肯?”
    清漪脫了鞋,坐在床上,她苦笑了聲,“他現在哪里還有不答應的地方?我原本想要把他送到汝南縣公那里去。在那里不管我和他的情分,還是阿爺和他的交情。汝南縣公也會好好照顧他。誰知道會變成這樣?”
    她手臂靠在憑幾上,下巴到脖頸的一道弧線緊繃著,優雅而緊張。蘭芝不禁唏噓,“要是到汝南縣公那里,十二郎君好歹也能繼續過好日子。可是……”可是跟在個武將後面,日子就沒那麼好過了。
    清漪自然知道蘭芝想要說什麼,“也不一定全是壞事,練武可以強健體魄,而且日後就算有甚麼事,也能自保。”
    蘭芝听著也覺得有道理,“六娘子這麼一說,的的確確不是件壞事。”
    *
    楊隱之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第二日,他穿著衣服,穿著一身歪歪扭扭的鎧甲去見慕容定。
    慕容定一見到那個鎧甲都穿不好,兜鏊頂頭上都快要掉下來的小少年,剛喝下去的一口水險些沒噴出來。
    他身後的親兵個個憋笑憋的滿臉通紅,還有些膽子大的,去瞅瞅楊隱之下頭,鎧甲都穿成這幅模樣,也不知道里頭的袍子是不是跟外頭的袍子一樣亂的沒法看。
    楊隱之一眼就看到慕容定,倒不是完全因為他站在親兵之前。而是慕容定生的白皙頎長,哪怕在一堆男人里頭,鶴立雞群似得,立刻就能和旁人區別來。
    哪怕心里不平,楊隱之也不得不承認,這個鮮卑男人容貌出眾,五官邪魅俊美。有著白鮮卑的輪廓,卻也不是其他胡人那樣的眼深似湖潭。他在楊家曾經見過許多相貌出眾的男子,那些男子樣貌俊美陰柔十足,舉手投足間都是溫潤君子。可是眼前男人卻完全不同,哪怕臉長得好看,凜冽的眼角和高大強壯的身軀,無一向外吐露著來自北地的彪悍。令人只敢遠望而不敢輕易靠近。
    “隱之見過將軍。”楊隱之猶豫了下,他走上前,對慕容定一拱手。慕容定看著他那收拾挑了挑眉,這孩子是半點都不知道武人行禮的時候是抱拳不是雙手貼著的。有幾個親兵見著,立刻屏住呼吸,準備看楊隱之被慕容定一腳踹倒。慕容定脾氣可不好,親兵們犯了錯,挨打那是家常便飯。
    老兵總喜歡看新兵被罰,除了幸災樂禍之外,也想給新人一個下馬威,免得不懂規矩。
    他們吊著脖子等著,看到慕容定對那個連盔甲都撐不起的小少年走進了幾步。個個凝神屏氣,等著巴掌聲響起。
    在火熱的注視之下,慕容定不負眾望的抬起手來。
    正當親兵們以為那巴掌會扇在那少年精致的小臉上的時候,那手重重的落在他的肩膀上,慕容定重重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楊隱之的身軀都在他掌下瑟瑟發抖,慕容定自小習武,力道那里是楊隱之能抵擋的?肩膀上的力道如同一塊大石,他努力的直著背脊,才沒讓自己趴在地上。
    “……”慕容定能察覺到掌下少年瑟瑟發抖的身軀,他瞥了一眼楊隱之,發現他臉上沒有半點異樣,若不是的確探到他軀體正在發抖,還真的以為他半點都不怕呢。
    慕容定一哂,“有點意思。”
    楊隱之穩住心神,依然不卑不亢。姐姐說的那些話他都已經听到了心里,形勢比人強,他和姐姐都沒有依仗,那麼就自己做依仗。但他也不打算和奴僕一樣跟在慕容定身後,所以一開始姿態必須做好。既不能讓人覺得倨傲,也不能使得慕容定認為他目中無人。
    他保持著行禮的姿態站在那里,背脊挺的筆直,沒有半分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
    慕容定看了一回,心里哼了聲。世家子弟就眼前這麼個,倒還是有那麼點過人之處。
    “你在家學過騎射沒有?”慕容定明知故問。
    “沒有。”
    “那馬槊和環首刀學過沒有?”慕容定繼續問。
    “都未曾學過。”楊隱之答道。
    世家子就沒有一個學這些的,打獵不是他們會做的事,每年初春上巳之時,他們會自己舉辦曲水流觴的宴會。打獵是那些只知道廝殺的武夫才會做的。
    這話楊隱之沒有告訴慕容定。
    慕容定挑了挑眉毛,他打量了一下楊隱之,嘴角略為譏諷的上翹,“不學騎射,不學刀劍,那你們學甚麼?”
    “學《大學》《中庸》等經典,另外子弟從小學習修身養性。”楊隱之說完,他對慕容定又是一禮。
    慕容定听到他口里這兩個名字,頓時頭大如斗。當年開蒙的時候,他也被家里抓住讀書,不說百家經典,也被逼著背不少的書。他自小就喜歡舞槍弄棒,並不愛讀書。那些書卷怎麼背也背不完,背的不好,還要被打手心。
    慕容定臉色終于起了些變化,他嘴里胡亂應了聲,“哦,那還挺不錯的。”
    原本等著看好戲的親兵們,頓時目瞪口呆。將軍喜歡孔武有力的人,那些文文弱弱的男人,別說得到他一句夸獎,不當面譏諷就很不錯了!
    “好了,你起來。”慕容定見他還保持著行禮的姿態,叫他起來,“你還是去把鎧甲脫了。人瘦成這樣,我都擔心你會不會被鎧甲給壓住。”慕容定這話一出,身後的那些親兵再也忍不住噗噗悶笑,相互之間擠眉弄眼。
    楊隱之的臉色立刻難看起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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