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唯一嚴肅的問題

    希雅抽回撫摸小草的手,胡亂地把被子攏到胸前,緊緊抱住。
    她又感到恐慌了。無形的手掐著她的喉嚨與心髒,每一次呼吸都帶來緊縮的疼痛。
    最近她越來越頻繁地陷入恐慌,有時有原因,有時無來由,似乎只是這可恨的大腦想給她找些事情做。
    希雅把臉埋進被子,眼角有些濕潤。
    想被某人擁抱。
    想被緊緊護住。
    想要從身軀到頭顱,都被罩進一個密不透風的懷抱中,不管是外界還是內在的什麼都無法再傷害她。
    想被布蘭克擁抱……
    希雅更用力地攥住被子。
    被布蘭克緊緊擁抱的幻象浮現于腦中。
    他的手臂堅實有力,如藤蔓,如鋼鐵,能徹底地包裹她,于是她不再需要擔心任何事。
    他會愛她,幫她解決一切困難。
    想被擁抱……
    但好像,更想去死。
    希雅緩緩張開手掌,在被子中摸索方才松開的劍。她踫到了劍柄,近乎迫切地握緊它。
    分明是虛無魔力鑄成的劍,卻有著沉重的實感。
    希雅慢慢吐出一口氣,心情奇異地變得平靜。
    沒事的……無論如何,還有這最後一條路……
    被人緊緊擁抱的幻象自腦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栽向劍刃的畫面。
    不能給布蘭克留下施救的時間,所以要將劍刃橫置于地,用脖子撞向它……
    地面瞬間就會被染紅吧。希雅想象著滿地刺目的鮮紅,嘴角微微揚起。
    如果沒有立刻死去,一定會很痛,還會有強烈的窒息感。竭力呼吸卻吸不進一口氣,那感覺一定很可怕。
    但那就是最後了,又有什麼不能忍耐的呢?
    希雅心里沒有一絲恐懼,她甚至並不驚異于自己的平靜。
    布蘭克曾說過,如果她敢自盡,一定會讓她後悔。可死人怎麼會後悔呢?只要簡單的兩個動作,一切就結束了。生者的幸福對她而言不再具有意義,她不會再被任何事所威脅。即使是姐姐的安危,也不能阻止她獲得平靜。
    有溫暖的東西輕輕拱了拱她的頭。
    希雅慢慢睜開眼,失焦的瞳孔中,映出茫然的小草。
    “為什麼這麼喜歡我呢……”希雅喃喃低語。
    她想起布蘭克下午說的玩笑話︰小草會不會把你當成媽媽了?
    也許吧,小草還這麼幼小……
    她死後,布蘭克會殺了小草嗎?還是會把它送走?
    小草會記得這個快樂的下午嗎?它會懷念曾與它一起玩耍的兩個人嗎?
    動物會有“懷念”這種情緒嗎?
    ……不,動物不懂什麼叫懷念,也不懂什麼叫死亡。它只知道,那個一直能見到的活物忽然不見了。它甚至無法理解“再也見不到”是什麼意思,它只會日復一日地等待下去。
    人會傷心,會絕望,但也會看開。而動物什麼都不知道。
    這叫她難過極了。
    “你什麼都不知道啊……”希雅輕聲道。
    她松開緊抱被子的那只手,輕輕撫摸小草的鬃毛。小草也一下一下地回蹭著她。
    真可憐。
    因為無法理解復雜的感情,它比那些將被她連累的人,更加可憐。
    “對不起……”淚珠順著希雅的臉頰滾落。
    即使如此……我也不願為你而留在這世上。
    她能看見姐姐向她伸出手,還有許多她需要的、或是需要她的人與物,在朝她伸手。但那些伸出的手驅不散她的恐懼,連呼吸帶來的疲憊都無法撫平。她不願意——不願意為任何人,放棄這觸手可及的安寧。
    已經只能去死了。
    去吧,去吧,將劍橫放在地上。
    然後,所渴望的就會成為現實。
    希雅手臂微微用力,想要坐起身來。
    希望下輩子會是更好的人生……她微笑著想。
    要出生在一個和平的時代、一個和睦的家庭中,不必背負任何責任,能被人所愛,永恆的、不會背叛的愛……
    愛……?
    希雅的心忽然微微一顫。像即將熄滅的燭火,微弱地搖曳了一下。
    被愛……就是好的人生嗎?
    人世間的痛苦那麼多,未必能被愛抵消。而且……
    希雅緩緩睜開眼,怔怔地望向天花板。
    如果只是想要愛,她不是已經得到了嗎?何必寄希望于下輩子?
    那麼,是想要與她行為相稱的名望?想成為受人敬仰的大英雄?想被全世界所有人都全心全意地愛著?
    只為追求這些,就值得再活一次,重復出生、呼吸、起床、進食……這些麻煩的事嗎?
    這根本不值得。
    所以,不需要下輩子嗎?
    ……是嗎?
    心髒在胸腔內沉重地跳動。
    咚——
    咚——
    咚——!
    究竟是在為何而跳動?是為何而停留在此處?希雅輕輕按住胸口。
    強烈的情感幾欲破胸而出。能用來形容這份心情的詞語,只有“不甘”。
    希雅恍惚覺得,胸膛中的不再是心髒,而是“不甘”本身。這個充滿生命力的怪物取代了心髒,在她體內瘋狂跳動。它支撐她的肉體,膨脹她的魂魄,過多的不甘心盈滿血管,幾乎要從七竅中迸射。倘若她此時張嘴,嘶嚎出口的定會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麼?當然是……
    希雅死死攥緊被單,指節用力到發白。
    手中那把劍于不知不覺中消散,不知何時,她已經淚流滿面。
    如果只是為了被人所愛,確實不必再來這個世界一趟。
    重來的理由,只可能是為了再看看這個世界,去做那些自己還未做過的事……
    只可能是這樣。
    希雅的視線緩緩落到小草身上。
    想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縱馬飛馳。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許多……
    透過朦朧淚眼,希雅看見另一個幼小的自己,坐在一把對她而言過于寬大的椅子上,叼著筆頭,悠閑地晃著腳。有時托腮皺眉,仿佛在糾結什麼能夠影響整個世界的重大決策,有時又忽然直起身,在紙上鄭重地寫上幾個字。
    那是一張“人生計劃”。
    希雅記得,她寫過,要飛到特別高的天上去,要在雲上打個滾,要去沙漠里騎駱駝,要去海邊沙灘上,把自己埋進沙子中,只露出一個腦袋……
    她知道,如今的自己早已沒有心情去實現清單上的願望,即使做了,也不會有當初寫下它們時的開心與期待。
    當年滿懷期望寫下清單時的“你”,是否想過會迎來這樣的人生?
    如果“你”知曉了未來的模樣,還會露出如此燦爛的笑容嗎?
    希雅站在時光的這一側,靜靜凝望著幼時的自己。
    而那個小小的她,對來自未來的注視無知無覺,全然沉浸在對明天的暢想中。
    即使知道將面對的是這樣的未來,幼時的她也不會停止前進吧。那或許只是出于孩童的天真,孩童總相信希望的存在……那就再把自己當作孩子一次,不可以嗎?
    幻境隨淚水起伏波動,化為漣漪蕩開。
    希雅再次看見那深色的、一成不變的天花板。
    希雅靜靜地注視著天花板,良久,她嘴角抽搐似的揚了揚,幾乎要放聲大笑。
    就這麼想活下去嗎?
    為了活下去,找來這麼多理由。用那些空洞的話語安撫自己,用曾經的願望激勵自己,甚至不惜欺騙自己,就為了不去選擇那條更正確的路。
    一切煩惱分明都源于她的“不想死”,“不甘心”!
    然而一切都沒有意義。思考,掙扎,開悟……這些事也都沒有意義。或許在明天,或許在下一次醒來時,她就會後悔此時的愚蠢,而那時的她連選擇平靜的權力都不再擁有。
    早就無路可走了,只是因為生存本能才停留在此處。而這所謂的求生欲,說不定都只是一種詛咒。是神明為了更多樂趣,為了這世上不至于空無一物,才讓生靈本能地貪生懼死,而非出于理性地去選擇那條更正確、更一勞永逸的路……
    希雅張開手掌,一度消散的魔力再次匯聚。
    要做正確的選擇啊。
    要去死,只能去死,除此之外再無一條路可獲得平靜!
    去死。去死。去死——!
    “啊……啊啊……”
    尋求毀滅的沖動從未如此激烈,那沖動化為野獸般的哀嚎從嗓中溢出。她甚至不願把劍刃放到地上——那實在太溫和了——她只想將利刃狠狠插入自己的胸膛。
    劍刃凝聚成型,希雅握緊劍柄。
    心跳是與想象死亡時相同的平穩,而在那平穩的脈動下,她感到有什麼在躁動。那莫名的情緒想要撞開她的喉嚨,突破這副軀殼,最終拋卻一切形骸,僅僅以一團無形無狀的“情”,朝整個宇宙嘶吼——
    “啊……”希雅張開嘴。
    “啊……啊——啊——!!”
    聲音由低至高,高到無聲。希雅大叫著,將劍刃朝窗戶狠狠擲去。
    “啊啊——!”
    希雅赤著腳,越過四濺的碎片,穿過飄蕩的窗簾,沖到窗戶旁,朝著天地大叫。月影浮搖,似乎也被這嘔心泣血般的嘶吼撼動。
    她知道那只是錯覺,月亮不會為任何人墜落,但她也並非是為了使月亮墜落而嘶喊。
    “啊——啊啊——!”
    逐漸嘶啞的吼聲中,希雅恍然發覺,那想要沖破軀殼的情緒是欲望。
    不甘心死去的欲望,想要停留在這世上的欲望。
    這具身體拼盡全力地將她帶來今天,難道只是為了讓她選擇放棄的嗎?
    一次次在內心重復“只能去死了”,一遍遍想象血流滿地的景象,是否只是一次次更加鮮明地意識到,她根本不想死——
    我不甘心——!!
    希雅捂住自己的嘴,無聲地、涕泗橫流地喊出這句話。
    這並非是只有她一人的城堡。她不能引起布蘭克的懷疑,不能在其他魔族面前顯露過多的存在感。
    她仍在考慮未來。
    ——仍不願死去。
    真是愚蠢……希雅又想笑了。
    即使遭遇這些事,即使未來只能身為囚徒,她還是不甘心死去。
    只不過是換一種方式生存,只要一直保持呼吸,還是能找到生活的樂趣吧。
    她想要過得快樂,她就是為此才來到這世上。任什麼也無法阻止這份欲望。
    嘶喊耗盡了體力,希雅扶著牆壁,慢慢坐到地上。
    是做出了正確的決定,還是愚蠢的決定?她不知道。
    “終有一天會獲得平靜的,所以,不必急在這一時,對不對……”她輕聲自語。
    而且,說不定,這就是“上輩子的她”所選擇的“下輩子”了……
    她被自己的設想逗樂了,笑了出來。
    還真是有趣,連這種事都這麼有趣。
    是愚蠢也無所謂,是自欺欺人也無所謂。即使這份不甘心也來源于神的詛咒,就如同所謂的“求生欲”,她也想順從此時此刻的心意,然後獲得一時的快樂。
    每一段短暫的快樂合在一起,就會是不後悔的一生。
    所以,明日的苦難就留待明日的她去看開。此刻的她,選擇活下去。
    不是為了其他任何人,而是為了她自己。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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