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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鶯嬌 第24節

    因渭水邊上有金吾衛巡邏,杏琳也不跟著,只囑咐別走遠。
    十七公主左右不過想尋甦供奉的影子, 又能跑到哪里去。
    茜雪確實有這個心思,默默跟在翰林學士身後, 怕被人發現又不敢離太近,最後連緋櫻都拴在樹下,自己偷摸走。
    難為她一個金枝玉葉的小公主,為了見對方一眼, 費盡心思。
    不大會兒來到渭水上游, 腳下草地逐漸松軟, 兩岸青山偉立,鳥叫聲越發空靈。
    她平時都是騎馬坐車,極少走這麼遠的路,瞧一行人在河邊落座,估計到了目的地,連忙靠在旁邊大樹下休息。
    腳腕酸疼,十有八/九腫起來,伸手揉揉,忍不住笑出聲,真是傻得很,曲水流觴皇帝必要來看,跟著一起不就好了,非要痴痴走這麼遠,平白無故遭罪不說,保不準對方忙起來,根本沒時間搭理自己。
    可來也來了,腦子管不住心。
    她就偷偷瞧他一眼好了。
    十七公主以為自己藏得隱蔽,卻不知有雙眼楮一直瞧向這里,從未離開片刻。
    歐陽雨霖適才跟著公主一路,看對方回到陛下的玉輅邊才調轉馬頭,沒想到又在翰林學士與國子監學生的隊伍後發現她,居然悄悄來到渭水邊。
    公主偎在樹下,雙手按住腳踝,肯定是累了,這里山路高低不平,男子走著都費勁,何況對方嬌生慣養。
    衣袖里有治療跌打損傷的藥,臨出門前奴婢仔細放好的紫雲田七膏,說是有備無患。雖然與陛下一同出游,跟著不少御醫太醫,但那是專門伺候皇家貴族,萬一有個閃失,可輪不到來看自己。
    這地方偏僻,自是尋不到太醫,他猶豫一下,趁著集會還未開始,悄悄來到近前,又怕突然出現嚇壞公主,故意加重腳步,碧色圓袍邊蹭上草叢,。
    茜雪本就警覺,扭頭瞧見對方,扶住樹起身,往後退了下。
    歐陽雨霖忙施禮,恭恭敬敬,“臣見過十七公主,恕臣無禮,剛才瞧見公主靠在這里,尋思水邊的路難走,恐怕傷了腳踝。”說著將紫雲膏顫巍巍取出來,俯身低頭,心口撲騰亂跳,急著解釋便把話一股腦都說完,“此乃臣家里制的紫雲田七膏,涂涂就可消腫。”
    “你——是誰?”茜雪滿頭霧水,完全不認識對方。
    歐陽公子一陣失落,但很快恢復正常,十七公主矜貴無雙,不記得自己也普通,緩緩回︰“殿下,臣是國子監的學生歐陽雨霖。”
    歐陽雨霖這個名字似乎听過,她又琢磨一下,忽地想起來,“原來是歐陽僕射家的公子啊,有禮了。”
    她春風滿眼,笑得輕淺,笑容從月白面紗下躍出,趁得那層薄紗如雲霧一般,引人遐想。
    歐陽雨霖自認為也見過大場面,此時卻被這個笑弄得舉足無措,手里還握著那盒田七紫雲膏,張張嘴不知如何接話。
    一個不敢問緣何在此,一個不願說為何要來,呆住半晌。
    冷不防听到有小女孩嬉笑聲,小靴子踩著青草一路嗒嗒響,“哎呀!前方莫不是公主姐姐?”
    茜雪回過神,抬眼瞧見段姝華穿著紫金胡服,手中拿個藕粉葉子風車,蹦蹦跳跳地跑過來。
    “真的是公主姐姐,好巧!咱們又見面啦。”
    姝華年紀小,不會一個人出現在此,茜雪忙直起身子,忍疼往外走幾步,迎著小姑娘說︰“是啊,這麼巧,姝華怎麼來了?”
    “我陪母親來踏青,公主殿下也是與陛下來玩吧。”說罷疑惑地瞧了眼後面的歐陽雨霖,露出不解神色,問︰“這人是誰?”
    對方忙施禮,雖然還弄不清小姑娘來歷,但看公主神態也知不能得罪,隨即自報家門。
    哪知姝華一听,頓時變臉,小孩子的氣性大,說來就來,哼了聲︰“我當是誰,原來是尚書省左僕射家的公子,既是見到啦,有句話想與你說。”
    口氣好大,桀驁不馴的模樣天下少有,一個小姑娘竟如此囂張,直接把歐陽雨霖給逗樂。
    “小娘子請講。”他笑吟吟地回︰“在下洗耳恭听。”
    姝華越過十七公主,反手將風車背在身後,不緊不慢道︰“歐陽公子,先生常說教不嚴,師之惰,你家里的奴僕雖算不上學生,但家奴在外無禮,自然是主人疏于管教,沒錯吧。”
    歐陽雨霖一愣,不明所以,“小娘子說的什麼?在下不太明白。”
    小姑娘輕蔑道︰“歐陽府上的家奴公然在西坊搶東西,連刀都拔出來了,公子竟不曉得嗎?”
    他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對面站的是段殊竹女兒,抬眸看她面容嬌麗,氣宇軒昂,眉尖有種難得的少年氣,不似一般同齡女孩,此時杏眼圓睜,臉上全是怒氣。
    歐陽雨霖與段殊竹過不去,但對一個小姑娘犯不著生氣,何況茜雪公主還在旁邊,服帖道︰“小娘子說得對,在下回府就責罰,以後一定嚴加管教。”
    姝華還想繼續說,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三人回頭看,卻見一個年輕太監騎馬而來,見到段小娘子立刻翻身下馬,“哎呦呦,小祖宗,可讓我好找!”
    小姑娘莞爾一笑,“你急什麼,我又丟不了。”扭頭朝向茜雪,像模像樣地拜了拜,“公主,肯定是我爹派玖兒來找我娘啦,姝華就此告別,以後咱們再玩。”
    小太監也連忙向公主作揖。
    茜雪笑說好,又問段夫人在哪里,自己怎麼沒見到。
    姝華嘆口氣,像個小大人,“不就在渭水邊那個林子里,本來說好要和我偷偷看兔子,誰知竟遇到故人,兩人一起說話去了,我娘估計已經把我忘得一干二淨,所以才能偷空跑到這兒來啊。”
    她說得有趣,惹得周圍人忍不住笑。
    “小娘子快帶奴去尋夫人吧,主使那邊等得著急,寶和綠蕪姑娘也心焦呢。”玖兒俯下身,讓出條道給對方,“若是再找不到你們,那二位也要受罰啦。”
    寶與綠蕪是段夫人的貼身侍女,從小看姝華長大,感情極好,小姑娘也舍不得她們受罪,一仰頭,“好吧,快跟上來。”
    話音未落,只見東邊樹林走出一男一女,俱是錦衣華服,身材修長,姝華拍手叫起來︰“快看,那不是我娘嘛。”
    玖兒立刻迎過去,對面的段夫人瞧女兒玩得滿身青草落,忖了忖,“你又亂跑,讓我好找。”拉過姝華的手,慍怒道︰“回去罰抄功課十遍。”
    她發火也溫軟至極,整個人沐浴在斑駁金光下,若竹色百褶裙微微皺起,領口處別著兩三朵蘭花,發髻松挽,一枚櫻花簪若隱若現,柔美宛如一江春水。
    段夫人真是絕色,茜雪不由得看愣,耳邊傳來玖兒的聲音,“小人見過探花郎,哦——不,甦供奉。”
    甦供奉——她一時覺得幻听,忙不迭掀起惟帽,目光呆呆地往後看,緩步而來之人可不是玉樹臨風的甦澤蘭,今日穿著翠綠官服,窄袖圓衫翩翩,團紋暗花紋飛在袖口領端,胸口還繡著一只飛鶴。
    一襲公服鎖住風流,卻擋不住眉宇間的艷麗。原來適才姝華說段夫人的故人,竟是他。
    目光相遇,兩人都頓了頓。
    甦澤蘭目光滑向樹下站的歐陽雨霖,眸子一沉。那位也機靈,深知眼前人一個也怠慢不得,尤其這位甦供奉素來傳聞眾多,雖職位不高卻不容小窺,索性快步向前,恭敬道︰“在下歐陽雨霖,見過甦供奉。”
    對方抿唇點頭,“幸會。”
    茜雪的注意力卻在段夫人身上,適才兩人從樹林里出來,雖然一前一後保持距離,可不知為何讓人感覺十分親昵,恐怕不只是普通故人,越看對方越覺得眼熟,以前肯定見過,怎麼也想不起來。
    直到听見夫人繼續柔聲訓著姝華,“不光要抄功課,老君的《太上感應篇》也要多誦讀十遍才行!真是太淘氣,一會兒看你爹如何罰你。”
    “爹爹怎麼會罰我,明明是母親只顧著和旁人說話,把殊華忘了嘛!”
    “休要胡言亂語,不許多嘴,罰你再多抄寫《常清淨經》十遍。”
    道經,道姑,她忽地恍然大悟——這位不就是段殊竹的妹妹,以前在三清殿修行,與甦供奉訂過親!
    連冷瑤,沒錯,就是連冷瑤!
    十七公主徹底驚呆,段殊竹如何娶了自己的妹妹。
    作者有話說︰
    第34章 春暖睡鴛鴦(六)
    茜雪怔住, 看著消失在不遠處的段夫人,心內翻江倒海,當年對方在三清殿修行, 確實很少人知道, 她也是與皇帝在子華殿玩,無意間見過幾次,隱約听到已故的薛貴妃提過。
    緊接著父皇賜婚與甦供奉,探花郎又忽地被打入死牢,這位小道姑也就不翼而飛。
    沒想到居然嫁給段殊竹, 成為樞密院主使夫人, 可兩人明明是兄妹啊!縱使段殊竹是個宦官,終歸有違人倫,果然對方陰狠毒辣,什麼事都做的出來。
    可惜這般冰清玉潔的段夫人,竟被糟蹋了。
    想到這里, 不由露出同情之色,再看邊上與歐陽雨霖說話的甦澤蘭,原來人家兩個才是天造地設一對,若不是被段殊竹橫刀奪愛, 早就比翼雙飛。
    如今十來年後重逢,肯定情愁百轉, 心如刀絞,卻看對方面色平靜,眼尾帶笑,仿佛無事發生。
    甦供奉果然喜怒不形于色, 內里不知多煎熬。
    她本來看到兩人從密林出來, 還有一絲生氣, 這會兒統統化為同情,倒底人家認識在先,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這眼神就更不可名狀一些,又傷心又惋惜又憂慮,全交織在一處,落在對面人身上。
    甦澤蘭余光感受得到,只覺莫名其妙,也不知小殿下滿腦子裝的什麼,此時蕩悠悠地瞧著自己,像看一只剛被籠子里放出來的小寵物,還必須是遍體鱗傷那種,要不怎麼淒淒楚楚地快哭了。
    他不過與冷瑤湊巧遇見,敘舊而已,小女孩的心思真折磨人,比朝堂之上的紛爭還讓探花郎頭疼。
    歐陽雨霖仍在恭順地說話,問著曲水流觴之事,他有一句沒一句地答,心不在焉。
    “听說今日是翰林院學士長上官先生出題,想必十分刁鑽,到時候在下可要出丑啦,不知供奉坐在哪里?若是近一些,還能幫幫我。”
    此話說得謙虛,甦澤蘭搖頭笑,“我哪有這份本事,歐陽公子學富五車,倒是我才要擔心。”
    他覷眼向下,看對方悄悄往袖口藏了東西,抿抿唇又不言語。
    歐陽雨霖也不是個擅于左右逢源之人,一陣沉默後,兩人之間的談話越發尷尬。
    幸而渭水邊的集會已開,遠處天子座駕的轟隆聲響起,伴著人語嘈雜,氣吞山河。
    就此作別,茜雪哀怨地看了眼甦供奉,抬腳一瘸一拐往後移,腳踝剛才還只是微腫,這會子愈發疼了。
    歐陽雨霖看在眼里,差點伸手去扶,想著身上的那盒田七紫雲膏,不知該不該拿出來。
    “歐陽公子,國子監那邊已經在講話啦。”甦澤蘭從身後走來,慢悠悠地提醒︰“晚了可不好。”
    他才呆呆應聲,無奈隨對方一起離開。
    留下十七公主靠在大樹下,兀自嘆著氣,前塵舊夢一起涌上心頭,腳疼也顧不得,滿腦子都是自己編織的往事,有關甦供奉與連娘子的枝枝蔓蔓。
    渭水河畔越來越熱鬧,國子監與翰林院對壘,盛世空前,取一條清溪流下,婉轉流過草甸山石,眾學子于兩邊落座,上游見一石板橫橋,國子監祭酒裴錦晟命人將盛滿美酒的金杯放入水中,翰林院學士長羽毫落下,擬題春潮帶雨,酒杯停下便要賦詩一首,不成者則罰酒一杯。
    皇帝下榻在河邊的望舟亭內,彩旗迎風招展,雉尾扇層層疊疊,身邊全是太監宮女,大臣命婦,擠得直教人透不過氣來,天子蹙眉,也不喜歡這種亂七八糟的熱鬧,抬眼環顧四周,不知皇姐跑到哪里去,就會躲清閑。
    身邊的甦雪盼抿唇一笑,她長了個水晶心肝玲瓏心,早看出陛下不耐煩,趁亂附耳道︰“陛下,這里鬧哄哄得不舒服,看也看不清楚,陛下何不到溪邊去逛逛呢,省得帶這麼多人。”
    旁邊的李白紫听到,低聲哼了句,“集會之時,天子理應坐在亭中觀賞,俯瞰全景以顯示皇家威嚴。”
    對方眼尾一挑,和沒听見似地,嬌嬌俏俏作揖道︰“陛下,等會兒曲水流觴的頭名選出來,要如何封賞啊?”
    眾人瞧她問得有趣,目光都落下來。
    棠檀桓抿了口清茶,笑︰“甦娘子想如何賞?”
    甦雪盼一雙眸子顧盼生輝,俏皮地︰“金銀珠寶只怕誰也不缺,何況俊生儒雅,賞這些東西豈不俗了。奴剛才來的時候,瞧兩邊蘭花開得好,陛下何不去親自采了些,賞給各位學子,也好讓他們今日討得好姻緣吶。”
    上巳節男子贈蘭花,女子扔芍藥,互通款曲,賞蘭花听起來確實別致。
    天子垂眸,唇角上揚,“甦娘子聰慧,朕準了。”四周立刻附和,又是一番嘖嘖贊嘆聲。
    皇帝攜甦雪盼與幾個近臣往水邊去,只留下李白紫在一堆嘈雜的人聲中窩火,“甦雪盼這個妖精,鬼主意真多,生下來就能妖媚惑主!”
    一襲墨綠色腰封系出楚腰縴細,靈蛇髻上金步搖生資,珍珠耳環如水波起伏,落下陰影,蕩在繡滿迎春花的粉藍襦裙間,甦雪盼好似俏麗無雙的精靈,捻著羅裙走在碧綠草叢間。
    “陛下,咱們可算出來了,亭子里悶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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