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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節

    但他們如果听得懂這兩個乘客間的對話,所有的浪漫泡泡都會瞬間破滅,他們說話小聲的原因也僅僅是不想暴露國籍,在這艘船上度過的每一天都讓人擔憂日後的致癌風險——如果他們不用擔心近在咫尺的死神的話。
    “裝的都是廢舊垃圾,死人衣、垃圾堆里撿回來的電視,廢舊電池,凡是需要回收的垃圾都會對環境造成長久污染,所以各地總是想方設法,把這些貨運到別處去,不過,那句話怎麼說的?一個人的垃圾是另一個人的寶藏——這可能是新千年以來最賺錢的新興行業。垃圾倒賣,用極便宜的價格把垃圾批發過來,只要付運費就可以了,在第三世界國家,這些垃圾可都是好貨。死人衣、打口碟,還有你想不到的金屬提煉,一個集裝箱的垃圾過來先分裝,能用的電池挑出來,大概十幾年前地攤上的mp3很多是這樣組裝出來的,余下回收利用,能賣就賣,實在賣不出去的重新提煉出貴價稀有金屬。”
    “怎麼提煉?”
    “通俗點說,拿大鍋煮。”
    “……”
    “別以為離你的生活很遠,河北甚至浙江一代,兩千年初做這種生意的地方很多,都是集團式的,全村一起,沿海最佳——浙江有幾個市癌癥發病率全國前幾,就是金屬拆解做多了。也就是這幾年才開始逐漸轉行——人力成本太高了,年輕人寧可去富士康,老板沒辦法,只好去國外開廠。”
    傅展笑了一下,“所以你看,富士康這樣的血汗工廠是多麼偉大。不過,這對土地來說已經晚了,重金屬污染幾百年也降解不了,現在那一帶的土地種出來的都是重金屬超標的糧食。”
    的確,貧窮距離中國從不遙遠,對大部分人來說,這記憶依然觸手可及。七八年以前,多少人還熱衷于小店販賣的‘vintage孤品’,物資匱乏的時候,對來源人們根本就不會去想那麼多。李竺已不會再說‘那麼那一帶的人是否後悔’這種何不食肉糜的天真話語,在當時,這何嘗不是一種讓人羨慕的選擇,就是現在,恐怕在內陸也有不少村莊遺憾于自己佔不到這樣的地利。這條垃圾鏈就像是社會的另一條血脈,流淌得很隱秘,但卻從未斷絕,形象些比喻,這是一條人體蜈蚣鏈,發達國家的排泄物,對窮國來說就已是珍貴的營養品。
    “至少比海陸豐的村子好,”她喃喃說,“窮則思變,能讓人擺脫貧窮就都是好的。”
    “所以你就知道這種船最後都停去哪里了,國家當然不喜歡,他們要考慮長遠發展,但上頭的居民哪管得了那麼多,明天的晚飯在哪里才是要緊的事。”傅展說,“這種船在現在的地中海肯定是不愁靠岸的,非洲口岸現在有大把年輕人沒有飯吃,如果有這種地下工廠可以吃飽飯,為什麼不去?癌癥那怎麼也是幾十年後的事了。”
    “但他們不在阿爾及爾靠岸。”
    “阿爾及爾現在太亂了,失業率比茉莉花以前還高,恐怕就連這種船只都不敢做生意了。這艘船有很大概率連的黎波里都不停,直接去亞歷山大,這樣對我們來說能節省接近一周的時間。”傅展抽了一下嘴角,“所以,你也不得不佩服普羅米修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到這艘船——這絕對是美國人沒考慮到的盲點。”
    他們是混在補給艇上登船的,勇敢梅利號連那不勒斯的港口都沒停靠,當然也就不會在記錄中出現。在這種毫無手機信號的公海,傅展和李竺有很多機會可以仔細推敲盜火者的計劃,但最終仍找不到破綻︰盜火者擺明車馬,就是對他們產生了懷疑,甚至寧可讓u盤完全作廢,也不願在羅馬告訴他們密碼。言辭雖然隱晦,但態度卻很堅決,又在十分鐘內找到了這艘可以說是絕對安全的船只,擔保他們能離開熱區意大利,傅展沒有任何理由回絕,只能猶豫一番後勉強答應下來。
    沒有美國人攪局,俄羅斯人恐怕也不知道他們來了意大利,在開羅,他們將完全落入盜火者的掌控,到目前為止,他們沒想出什麼新計劃,盜火者的確比他們想得更難以應付得多。勇敢梅利號也讓人不得不佩服他們的能力。
    前途未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又在這艘半黑不灰的船只上蝸居,在風浪里晃來晃去,迎面而來的水手似乎都在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你,這一路的氣氛相當低迷,致癌風險只是讓人沮喪的元素之一。李竺望著遠方那壯麗的夕陽,情不自禁地說道,“這也許是人性的陰暗面,這一路來看到的這些,除了同情以外,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恐懼——可能暴發戶都是這樣,看到窮親戚總像是對過去的提醒,又慶幸自己已經擺脫了那種生活,但又擔心天有不測風雲,接下來的路,要是走不好,分分鐘隨時跌落回去。”
    “這是好事。”傅展說,“居安思危,才能走得更遠。stay hungry——”
    “stay foolish。”李竺幫他說完,她注視著洋面,船身些微顛簸,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金屬味兒讓她又有點想吐,夕陽也因此談不上什麼詩情畫意,她也覺得有些好笑︰從前也算是社會精英的時候,她從不關心這些問題,現在,她前途未卜,能否活到明天都是未知數,反而這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家國天下,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人在這樣生活,居然有人仍在那樣生活。饑餓又無知,無知得甚至不知道該為自己難過,比起喬布斯喜歡的箴言里那輕飄飄的形容詞,在剛果金淘洗泥沙的男童,在骯髒的手術床上張開雙腿切除陰蒂的小女孩,在印度尼西亞的血汗工廠里縫衣的女童工,在沿海地帶熬煮廢電池的村民——他們更適合這兩個單詞。而決定這一切的並非是個人努力,僅僅是因為簡簡單單的國籍區別。大國與小國,就是這麼簡單。
    而她能坐在這里,對他們施以同情,不過是因為她還算是有點運氣,生在某個國家,趕上了這正上升的國運,見證了它往大國的蛻變。
    但這稱號,可以努力掙來,也就能轉瞬間被剝奪,沒什麼是不變的保證,說到底,國也不過就是人與人的集合。
    一陣風吹來,到底是冬天,李竺被吹得輕輕顫抖起來,像是忽然丟失了某種恆常的安全感,世界在她眼里變得更加險惡。她心慌意亂,隨便找了個話題,分散著心中各種沒來由的雜亂念頭。
    “亞歷山大也未必比阿爾及爾好多少。”她說,“埃及不是也照樣亂——什麼茉莉花革命,那些為阿拉伯之春唱贊歌的人真該都來看看,亂成什麼樣子了。埃及博物館出事的時候我朋友就在里面,阿爾及爾能比那還亂?”
    “可別小看了埃及,人家可是非洲第一大國。”傅展笑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非洲,它妥妥兒比下有余——你去過埃及嗎?”
    李竺的確沒來過開羅,她搖搖頭,“那些老三篇都不說了,對亞歷山大,我只知道亞歷山大圖書館,還有被砸碎的燈塔。”
    “那,入關的時候你可就有得看了。”傅展的唇勾起來了,“見過埃及,你就了解到非洲國家的普遍水平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李竺就想起來了︰他們的護照上沒埃及簽證,落地簽也不是那麼好辦,她本來以為,坐了這種船,肯定也是非正常途徑靠岸,他們這屬于純正的偷渡客,但,听傅展的意思,他們是要正常進關?
    李竺一下慌起來了,“這怎麼進?盜火者怎麼給你說的?他們會搞定?但——埃及簽證又不是另紙簽證,我們現在不是少入境章,是缺少整張簽證頁啊——”
    “勇敢梅利號怎麼也是正規的貨船啊,被拒絕靠岸是一回事,靠岸以後,過海關不也很正常?”傅展卻依然還是很淡定,“你等著看就好了,這問題,絕對比你想得要更簡單。”
    李竺和他對視一會,將信將疑,胃口倒是高高地被吊起來了︰說是簡單,怎麼簡單?缺少簽證頁,這在任何國家都是大問題,難道普羅米修斯的技術已經達到這程度,可以在荒無人煙的公海上,隔空傳來兩本可用的護照?
    #
    埃及 亞歷山大
    一聲汽笛,勇敢梅利號緩緩在泊位上停靠妥當,工作人員很快圍了過來,起勁地做著各種手勢︰在埃及,它以正規貨輪身份停靠,埃及政府對輸入國內的物資持默許態度,船上的很多東西對他們來說很合用,別的不說,很多當地人開的汽車都是通過這種途徑運進來的,一拿到手,就已經是別國的報廢車。
    船員們說笑著走下甲板,前往海關大廳登記入關,他們都在入境以前就先準備好了船員簽證,只需要簡單的檢驗手續就能四散開尋歡作樂。
    兩個人影不動聲色地跟在最後,他們都換了裝束,打扮得和護照上盡可能相似,船長對他們的變化視若無睹,船員也沒人自找麻煩。
    這個點,整個港口海關上班的就只有一個邊檢員,他埋著頭機械性地翻看護照,敲下入境章,把前頭一整個隊伍都放了過去,直到他們遞上護照,才抬起眉毛,從眼楮上方瞟了傅展一眼。
    傅展表情鎮定自然,看不出一絲不對,坦然地接受他的審視。
    邊檢員的眼神在空蕩蕩的護照頁和傅展之間來回游弋,時而落到下隱約的一卷鈔票上——一疊厚厚的美鈔,被壓在護照下一起遞上來的。手法很自然,遠處幾個說笑的工作人員一點也沒發覺不對。
    他把護照掀起來一點兒︰全是百元大鈔,一疊可能有三千元。
    ‘篤’地一聲,電腦登入資料的程序被省去,簽證章被敲下,護照被丟給旅客,,美元抹進抽屜里。“下一位!”
    李竺目瞪口呆,直到走出海關大廳都還有些木木呆呆,“還有這種操作?”
    “為什麼不能有這種操作?”傅展不以為然,“這里連攝像頭都沒有,電腦也形同虛設,技術上來說,根本沒敗露的可能。”
    但這根本就不是技術的問題,而是意識的問題——邊檢人員,公然受賄,把危險分子放入國門內,這種事簡直——已經不是能不能想象的問題了,而是——
    李竺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傻乎乎地問,“你確定這是非洲最好的大國?”
    “如假包換,非洲第一主權強國。”傅展帶她一起走出海關大廳,明亮的日光頓時讓他們都眯起眼,出租車司機熱情地圍過來,用英語嚷叫著簡單的攬客言辭,而強烈的臭味也隨之襲來,任何碼頭的味道都不好聞,但亞歷山大尤其臭。這座歷史名城在強烈的日照下扭曲。
    拉客的出租車司機敏銳地嗅到金錢的氣息,一擁而上,幾乎將他們淹沒。他們大嚷著蹩腳的英語,“——歡迎來到非洲,朋友,歡迎來到埃及。”
    第50章 開羅(1)
    埃及 開羅歷史的琥珀
    開羅, 五千年之城, 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城市,公元元年對大多數國家來說, 都算是個起點, 他們的歷史更多在公元之後——在中國,那是西漢最後一位皇帝的元年,秦漢唐宋元明清,才剛剛走過秦與漢的一半, 整個美洲那時都是一片蠻荒, 而歐洲的野蠻人大多數還在玩泥巴, 羅馬也剛建成沒有多久, 但對開羅來說, 公元元年,在他的歷史上是偏後的一點——公元元年以前,它已經存在了三千年。
    但很少有人知道, 開羅的興起也伴隨著古埃及的消亡,公元元年, 對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是開始,但對于古埃及而言卻是終結。公元六世紀,開羅被定為首都,在之後的一千四百年中,全新的人種搬遷進來,全新的民族、全新的文化,古埃及散碎在時空的裂隙里, 這文明本該如古巴比倫、特洛伊一樣為人遺忘,之所以能幸存到現在,全因為干燥的沙漠氣候,把一切脫水封存——誠然如此,整個古埃及文明就像是被松香包裹的一滴琥珀,在時空軸上成為一點奇怪的凝固,這里好像五千年來從未變過,從來都是這樣黃沙漫天,這樣骯髒又熱鬧,充斥著雜亂的喊叫,城外的金字塔群和城內混亂狹窄的道路各行其是,開羅不像是歐洲是以文藝復興為拐點的烏比斯環,它更像是一座鏡面之城,城內城外互成映像,金字塔群就像是海市蜃樓一樣,在陽光下浮動扭曲,仿佛是來自另一個宇宙的投影,易碎,卻是不可撼動的恆久錨點。在時間軸內旅行的外星人可以用它作為人類歷史的燈塔,從城市文明存在起,金字塔一直就在這里。
    而金字塔以外的區域,時光就像是開羅城里狂亂的喇叭聲一樣,時快時慢,流個不停。人口隨著時光的流逝不斷涌入這里,各式建築建了又拆,最近幾十年來的流行是不封頂,這讓開羅看起來就像個大工地,爛尾樓橫行,隨處可以見到紅磚樓,五六七層都有,當然最頂一層並不封起來,有人說這是因為封頂了就要繳納昂貴的特別稅,也有人說這是為了方便家族擴張,隨時加蓋——但總之,這些樓是不封頂的,一整個家族通常都住在這里面。最好別計較施工質量和建築圖紙,如果要追究這些,施工隊的資質似乎也很可疑,這樣的樓怎麼不倒,這是個謎題,不過,既然勉強還能過得去,大部分開羅居民兩眼一閉,也就繼續快快活活地住在這里。
    不住這里有什麼辦法?對歐美游客來說,開羅是蠻荒古老的神秘之城,他們到這里多少有點追溯文明母體的尋根感,中國人對開羅的交通情況表示不可思議,但開羅已經是全非洲最好的城市,這里的房價當然居高不下,僅次于土耳其——整個非洲的有錢人都想在開羅買套房子,而開羅的有錢人就想去土耳其。富人們都住在機場旁的nars city,市中心的老城區就留給他們這些平民百姓,公寓不是沒有,但在老城區是稀缺資源,開羅是旅游城市,最好的房子都得留給游客,能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已經是小康之家——開羅真正的窮人連這種樓都住不起,只能去住死人城。
    這是埃及最少有人涉足的景點,凡是買過《孤獨星球》的旅游者都對其久仰大名,卻躊躇著不敢踏入——這里就像是巴西貧民窟,對于外人來說幾乎可算是禁地,這是一片富人的墓地,墓室里埋著死人,墓室外是和生人居所一樣的建築,這大概是古埃及最後一點殘留︰雖然是伊斯蘭教國家,但開羅卻不遵循傳統葬儀,而是流行為死人修建一棟房子,要和他生前住得一模一樣,倒有點事死如生的意思。
    這些富麗堂皇的房子雖然未通水電,但怎麼也能遮風擋雨,最有錢的家族聘請守墓人,但,金字塔在公元元年就已被掏空,國王谷的陵墓甚至等不過一個千年,在埃及你得明白,任何家族都不可能長盛不衰,不請自來的流浪者最終總是會被吸引過來,和職業守墓人雜居在一起,為這一帶填充人氣,也制造出讓人窒息的惡臭——沒辦法,這里連電力都只有私接的小電線,自然也就談不上上下水了。
    “之前一次也沒來過開羅?”
    “沒有。”
    “倒是遺憾了——埃及博物館是真不能去,但你們應該設法先去一次金字塔的。”
    “剛才路上已經看過了。”
    在開羅,想要看不到金字塔都很難,那三個小點就矗立在市區邊沿,好像是陽光過烈造成海市蜃樓的幻覺。要偽裝更是再容易不過,這個城市的大部分區域根本談不上監控這個詞兒,如果他們喜歡,大可拋頭露面做游客狀,這反倒是比打扮成當地人更安全點——埃及是旅游國家,游客在此地享有特權,警察對游客通常和藹可親,但對當地居民,那就完全是另一個故事了。
    不過,即使如此,行走在死人城依然讓人心跳,在這兒警察通常並不露面,他們的行囊也難免有人覬覦,李竺時不時往回看一眼,次次都能看見窺視的眼神,在路邊嬉戲的小孩越聚越多,外國人在這里似乎是稀有物種,就連成年人都會放下手里的活計跟在他們身後。尾巴越來越多,她的心也不禁越跳越快︰埃及是軍管國家,安檢力度極強,規格也非常高,在這樣的國家隨身背著一袋槍,一旦出事根本無法解釋,盜火者早建議他們在船上處理掉那包槍械。他們沒有舍得,萬幸港口出關不必做行李安檢,但也沒敢就這樣背著在大街上走(亦沒有體力),傅展帶她找了個地方把所有不該存在的東西都藏了起來,現在,他們身上只帶了兩把小口徑手槍。而這還不足以提供足夠的安全感。
    “我不喜歡開羅。”她有些心慌意亂地隨口說,“亞歷山大還算干淨——但開羅實在是太髒了。”
    確實是髒,比伊斯坦布爾還要髒出幾倍,這里的人連垃圾處理業似乎都不發達,市中心還能維持點體面,但死人城這里,蒼蠅就叮在臉上,不知從哪里飛來,總是一群一群,路邊隔著房子就是碎石壘起的牆,牆邊一攤攤全是垃圾,這里的人不是這樣隨手把垃圾拋棄,就是多走幾步到一個垃圾場去,那里更是洋洋大觀,一整片空地全是各色塑料袋,它散發的味兒混合著排泄物一起,籠罩了整片死人城。
    李竺走過的城市都各有味道,但在這里,鼻子是第一次快失靈,她們的腳步越來越快,身後跟著的人也越來越多,有些孩子甚至開始興奮地發出怪叫,這讓隔街的兒童甩著涼鞋啪嗒啪嗒地飛跑過來,這里的小孩獸性更強,激不起憐憫,眼神里全是無以名狀的渴望,甚至會讓人有點輕微的害怕。傅展說,“這都是景區鍛煉出來的,這些孩子多數不上學,游客就是他們的獵物。你沒見到他們全攀在鐵絲網上,你推我擠,爭一個人翻過去做生意的樣子,活生生的優勝劣汰、弱肉強食,看著那一幕成年人都會有點害怕。”
    過臭了,交談也只能偶一為之,看著人類生活在這樣的地方,震駭也許比熱帶雨林里衣不蔽體的原始部族更甚,從這兒依然能遠遠望見的三個小圓點更加劇了這對比的強烈︰一個曾如此輝煌的文明所在地,如今卻矗立著這樣一座城市。李竺還沒有去過金字塔景點,抬著頭仰望那小山丘一樣的人類奇跡,但已有了點對埃及的基本印象——文明也好,人其實也一樣,都得活著才好,死了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為了活下去,文明得用盡一切陰謀詭計,四千年前的戰爭很野蠻,如今,多披了一層人權的袍子,但其實游戲規則從來沒變,在地球這個游戲場上,文明們爾虞我詐,求的不也就是彼此的延續。
    去過那麼多城市,經歷過那麼多風雨,難民營都待過,眼下已經算是他們最有底氣的時間了︰到目前為止,美國人尚且不知道他們來了開羅,羅馬的難民營暴動此起彼伏,歐盟快按不住對難民不滿的蓋子。盜火者在耳機里指導他們一步步靠近安全屋,逃亡以來第一次,他們很明確自己要去哪里做什麼,結局似乎近在咫尺——但李竺還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想把身後亦步亦趨的人群驅趕掉,“如果他們出去亂說怎麼辦?”
    “他們不會的,沒這份閑情逸致,即使他們想說,也沒人會听。”耳機里,有人用口音純正的英文說,“亞歷山大確實比開羅干淨很多——你可以把它當成埃及的上海。”
    但亞歷山大怎麼和上海相比?海岸線邊星星點點全是垃圾,李竺勉強笑了笑,沒有應聲︰盜火者的這名成員脾氣不錯,相當健談,通過耳機建立聯系以後,就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們聊天。正是他熱情地建議他們等一切完成後,暢游金字塔,“也許還可以去去盧克索和阿斯旺,還有紅海邊的那些小鎮,很有韻味,我本人就是在dahab學的潛水——往左走,就快到了。”
    在盜火者的印象里,傅展是精神趨于崩潰,只想快點結束的那個,所以他話不多,由李竺出面和他周旋,她覺得‘亞當’不如安杰羅好對付,這從談吐就听得出來,這也是理所當然,如果他是埃及本地人,哪怕只是在這里住過幾年,就一定不會像安杰羅那樣天真。——她覺得他一路在指示他們繞遠路,為的就是給自己多爭取點主動權。
    但再怎麼繞也有個極限,他們轉過一個街角,自從走向這個方向,身後跟著的兒童就漸漸散開了,成人們跑得比兒童還快,這里的建築更破敗,街角凌亂冷清,時而能看到被隨地拋棄的注射器,有人從沒門的窯洞里窺視他們,即使在死人城,這一帶都屬于危險區域。李竺更不安了,“你是故意帶我們走這里的嗎?”
    “別擔心,沒什麼你們應付不了的,我更沒理由這麼做——吃力不討好。”‘亞當’輕笑起來,“我絕不會低估你們的戰斗力,尤其是你,李小姐。”
    他听起來似乎隱隱透著對盜火者決議的不以為然,李竺的心更提起來︰到目前為止,他們接觸過的盜火者成員,施密特和安杰羅都有種宅男特有的天真,也許智力很高,但性格仍有點單純。可亞當不同,他听起來——和傅展有點像,話也說得有水平,這是在暗示什麼,他對他們深懷戒心?
    也許是低估普羅米修斯了,在羅馬,他們還算是佔盡了主動,如果當時就回大使館,把主導權交給專業人士,通過u盤進行後續密碼有關的談判,也許會比現在更好。自從安杰羅把那個電話回撥開始,李竺就有主動權正在逐漸丟失的感覺,現在開始和亞當通話,她更意識到己方不知不覺間已經深陷對方的布局︰現在他們在死人城深處,身無武器,正要踏上對方的地盤,曾有的小算盤,到底還能不能打響?
    手已經按到了腰間的匕首上,但他們沒惹來什麼麻煩——對本地的犯罪分子來說,游客的風險還是太高,他們很順當地走過又一條凌亂的街道,轉入死人城的邊角︰這里已經是較為貧瘠的墳墓了,建築以窯洞為主,看得出來,少數幾個住客就睡在墓室里與棺材為伍——本地風俗,有些人家的棺材似乎並不入土,停放在墓室里就算是安葬過。窯洞里多數都是空的,不過生活用品還在,和棺材就這麼雜亂地堆在一起,好像死亡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這兒。”在一個窯洞前,有個金發男人抱著手等著他們,他的長相很英俊,裝束也比死人城通常的居民講究很多——在這里,非中東裔通常都會有些不自在,但亞當卻顯得非常自如,儼然和氛圍融為一體。他敲敲耳朵里的airpods,笑眯眯地對他們招了招手,轉身先鑽進了窯洞,“傅先生,李小姐,很高興見到你們。”
    李竺和傅展交換了個眼神,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訝與戒備︰這個亞當,居然還是個白人?
    #
    “為什麼把安全屋選在這里?”
    “只有在這里,客戶才最多啊。難道還在死人城的主街區?你以為那一帶誰會有安全上網的需求,那些家庭主婦嗎?”
    亞當的個性似乎較為辛辣,回答問題總是綿里藏針,帶了點挑釁,李竺笑了笑,沒有繼續往下說,但亞當似乎也沒有太多敵意,反而轉過來和他們閑話家常,“不怎麼喜歡埃及吧?”
    “為什麼這樣問?”
    “你們是坐大巴來開羅的,”亞當笑了,“埃及這路況,恐怕不適合你們 車吧?”
    “……”
    確實,從開羅到亞歷山大有一條很不錯的高速公路,按任何中國人的習慣,開到60都是綽綽有余,換做美國人,怕不是要開到100,不過埃及人非常有耐心,幾乎都是以30公里的速度在磨,遇到減速帶,更是非常給面子,一般都是剎車踩到底,用初始速度碾過去,幾乎可以听到車身忸怩的呻吟,中途還有無數檢查站,一個個都拉起路障,還有背著步槍的士兵鎮場子。這一趟是開得李竺徹底無語了——大概200公里多一點距離,實際車程花了6小時。
    “我們也不想再 車了。”
    也許是因為李竺回答的時間晚了點,傅展忽然開口說,他的表現很符合之前的人設,當然是煩躁、緊張的,死人城的場面似乎讓他更加抑郁,“還要走多久才到?”
    亞當仔細打量他一會,唇邊的笑紋似乎加深了,李竺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似乎過于遲鈍︰按照預定的路線,之後他們也不再需要 車了,又怎麼會關注埃及的路況?
    “快了。”從剛才起,他們一直在窯洞里鑽來鑽去,不是太逼仄,越往深走空氣反而越好,終于離開了那逼人的惡臭,窯洞也越來越高,李竺環顧四周,發覺不少挺新鮮的開鑿痕跡,這里應該開闢出來沒有幾個月,和安杰羅說得合上了——開羅這里是新開闢的安全屋。
    他們走到一處鐵門前,亞當低頭掏鑰匙,李竺和傅展又交換個眼神︰地下這麼深,還有鐵門,門鎖起來就真的走不了了,不過即使是現在,也已經走入太深,想回頭也晚了。
    “你在開羅待很久了?”
    “剛來一段時間。”
    “為什麼不待在西方世界?”
    “和你們的理由差不多。”亞當又笑了,他的語氣倒是出人意料的坦誠,“也有人在追我。”
    至于是誰為了什麼在追他,他似乎無意解釋太多,李竺對他有點棘手,這男人好像不能輕易看透,傅展一直冷眼旁觀,此時問,“你也是普羅米修斯的一員嗎?”
    “剛加入沒多久。”亞當說,傅展的眉毛高高挑起來,不掩猜忌,他把一個神經敏感的形象演繹得很好。“他們能信任你?”
    “為什麼不能,我雖然資歷淺,但心態虔誠——活在世上得做點有意義的事。”亞當對什麼疑問都招架得很自信,“再說,盜火者也很需要我這樣的人。”
    他打開鐵門,一排電腦桌出現在視野里,幾個裝束各異的客人對門口投來視線,又扭過頭開始敲擊鍵盤,他們打開的頁面多種多樣,不過對李竺來說都很陌生。除此以外,一切正常,並沒有幾百個刀斧手在等著他們。
    “你的技術實力特別強?”
    “呵呵,還行吧。能找到我的人的確不多。”亞當領頭先鑽進去,沒有反身關門,而是帶著他們一路走向窯洞深處的辦公室,李竺稍微放下心,和傅展一起跟他走進去,這是個小房間,應該是亞當平時上網的地方,里面擺著好幾個顯示器,身後就是服務器機櫃,亞當自然地關上辦公室的門,拉開抽屜,行雲流水地抽出一把槍對準了他們。
    “但他們最缺的還是像我這樣能辦事的人。”他笑嘻嘻地說,“施密特和安杰羅都太柔軟,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現實——要改造世界,還得需要我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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