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衛淵清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長寧,昨日車馬勞頓,長寧換了住處常不習慣,可如今她臉上卻絲毫不見疲憊,眉眼間反而隱著笑意,唇邊梨渦淺淺,殿中一半的卿侍入宮兩年有余,卻不怎麼見過長寧這般親和的模樣。
    衛淵清挫敗地發現,她溫柔動情的模樣,他十分喜歡,可一想到她此刻神情皆與另一男子有關,心中立時冷了幾分。他定了定神,吩咐瑞祥將席面擺上。
    衛淵清與長寧離得最近,布菜的事便也沒有假手于宮人,他攬了衣袖,將長寧慣常愛吃的一些菜夾給她。
    可衛淵清見長寧只吃了一些素菜,便夾了一塊魚肉到她面前,又仔細將刺挑去,輕聲道︰“這清蒸鰣魚十分鮮美,陛下嘗嘗。”
    長寧近來胃口算不得好,可衛淵清的好意她不便拒絕,便夾起魚肉送入口中,可她剛吃下一口,便覺得胸口有些惡心,眉心輕蹙,取了手邊的茶盞,用茶水將這份不適壓下。
    這細微的變化旁人未曾發現,可卻落入衛淵清的眼中,他心中有些疑惑,但隨後長寧又恢復如常,只是那些葷腥菜肴怎麼都不肯再用。
    這兩日春雨綿綿,狩獵之時便先擱置了,長寧一直待在寢宮中,有蕭相陪倒也不算難熬。她枕在蕭腿上,听他輕吟詩詞,未過多久便睡著了,一夢之間竟回了當年年少之時。
    也是一年春獵,她因為腿傷,未與母皇她們一同回宮,留在了行宮里將養,不知為何,蕭也留了下來,她問了佩蘭一句,佩蘭只說是蕭大公子喜歡行宮的湯泉,顧而多停留了幾日。
    而留下照料她的太醫說,行宮的湯泉有活血通絡之功,對她的腿上大有裨益,長寧便由佩蘭服侍著去了湯泉。
    可那時佩蘭行事尚未如現下這般妥帖,竟連公主的湯池與公子們的湯池攪混,而當時蕭正在湯泉中沐浴,長寧便陰差陽錯地險些與蕭“裸裎相對”,可宮人已經散開,若此時她聲張,將宮人引來,會對蕭名節有損。
    她連忙轉過身去,可腿傷未愈,只得將手扶在湯泉池壁上,勉力支撐著身體,她那時年少,突然遇到這等狀況,慌亂無措,臉頰也不可抑制地紅了起來,“蕭公子見諒,我並非有意走錯,不,我是……”
    蕭到底比她年長幾歲,聞言悶笑一聲,“你怕什麼?”
    長寧听得身後出水聲,她不敢回頭,可卻又不能離開,只得在原處立著,蕭慢慢走了過來,身上的濕衣緊貼著,溫雅俊逸的面容上掛著水珠,長寧閉上眼不敢去看,可忽而身子一輕,蕭竟將她抱起,送到湯泉之中,他將長寧安放好,便轉身走了出去,長寧往外望了一眼,蕭撿起自己的外袍披在身上,而後听他壓低聲音道︰“我在外守著,你好了便喚我。”
    可那日他衣衫濕透,又于入口處吹了風,回去之後便染了風寒,長寧于心不忍,覺得這之中有自己的緣故,便讓佩蘭扶著她,帶了些補品去蕭住處。
    “蕭公子,昨日我……”長寧幼時失去生父,性子比同齡人沉穩許多,可昨日畢竟失禮在先,面對蕭,她總沒來由的覺得有些窘迫。
    蕭輕聲問道︰“你要同我說什麼?”
    長寧道︰“是我的錯,這才讓你吹了冷風,生了病。”
    蕭聞言唔了一聲,“這麼說來,我這病倒確實與公主有關。”
    長寧忙道︰“蕭公子不必以公主相稱,喚我阿若吧。”
    蕭粲然一笑,“那你呢,一口一個蕭公子,當初我不是說過,你喚我哥哥便好。”
    長寧那時不明白,為何蕭只是得了風寒,卻比她的腿傷還要嚴重,一直未能痊愈,她懷著愧疚之心時常去探望,一來二去,兩人倒比從前熟絡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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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診脈
    衛淵清將酒壺遞給長寧,淡紅的……
    等她從夢中醒來, 蕭的腿已經麻了,動彈不得,長寧見他神情復雜, 不禁笑了起來,他見狀拉起長寧的手放在他腿上輕揉。
    長寧作勢要將手抽回, 蕭好言哄勸︰“怕把你吵醒, 我可是一動都沒敢動, 幫我揉一揉也不算是什麼難辦的差事。倒是你, 不知夢到了什麼好事,唇角一直彎著。”
    長寧揶揄一笑,“夢中遇到一個少年郎, 假借生病與我接近。”
    蕭微微一怔,沒有明白過來她話中含意,酸道︰“怪不得。”
    距那時已是光陰十載, 長寧也不再是那稚嫩的少女, 如今回想起來,蕭怕是那時就對她動了心思。什麼風寒之疾, 不過是用來誆騙她上鉤的,或許連他留下的緣由, 也不是愛上了行宮的湯泉。
    蕭見她在回想什麼,根本不理會自己,欺身過去,“還在想?我倒不知是怎樣的美男子, 能教你這般魂牽夢縈。”
    長寧眉眼帶笑, 在他臉上捏了一記,“縱然知道你不知羞,倒也不用這樣夸獎自己。”
    蕭這才會意, 原來她夢到的人竟是自己,他一只手撐在榻上,另一只手將長寧摟在懷里,聲音柔柔的,問道︰“夢到我什麼?”
    長寧將夢境中的事娓娓道來,蕭努力收斂笑意,長寧追問道︰“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留下來,又故意裝作染了風寒,讓我懷著愧疚之心,一直陪著你解悶。”
    蕭臉上的神情已經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不止是這些,回京之後,他幾次借著“救命之恩”給長寧送了許多禮物,而那時的長寧從來沒有遇到過真正關懷她的男子,時日一久,便對蕭多了些依賴。
    長寧靠在蕭懷中,慨然道︰“我們之間已經荒廢了太多的時日,從今往後,我會護著你,不會讓任何人再阻礙我們靠近。”
    陰雨天室內昏暗,只有幾盞燭燈燃著,暖光盈盈,也將兩人的身影映在紗幔上,長寧身上只著了寢衣,發絲半束,低頭時側臉溫柔極了,蕭湊上去吻在了她的臉頰上。
    次日天便放晴,長寧帶著後宮君卿和宗室中人前去圍獵,蕭在行宮中等著,他正拿起一卷書看著,外間忽而有宮人道︰“陛下說,今日在圍場設宴,讓您隨奴才過去。”
    蕭眸子微微一閃,側身看向殿外,而後他輕輕推開門去,那宮人的面目有些陌生,抬頭瞧他時也帶著些畏懼,看來有人希望他出現,蕭本要拒絕,又覺得此刻還以顏色才能讓那人長了記性。
    他隨口道︰“好,我進殿換身衣衫再隨你過去。”
    那宮人在外面等了一會兒,蕭換了身絳紫色宮侍常服出來,這身衣裳由他穿著,倒是多了些矜貴之氣,那宮人不敢抬頭看他,只在前面帶路。
    蕭隨他走出一些路,忽而停了下來,道︰“我腿有些麻了,這里距圍場還有段路程,你去尋個馬車來。”
    那宮侍像是沒有料到他會提這等要求,蕭道︰“你不會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一向養尊處優,何曾走過這麼遠的路,難道陛下沒有提前安排給你嗎?”
    那人像是怕露餡,忙道︰“是奴才疏忽了,這就去尋馬車。”
    蕭覺得有些奇怪,若是衛淵清派來的人,以他的心機智謀,如何會遣了這等蠢人,難道還有別人?
    蕭並未停留在原地,而是往回走,對行宮內的禁衛亮出手中玉牌,那些人連忙跪他,蕭道︰“方才有一刺客在行宮中出沒,你們去追查一番,那人帶了馬車進來,先將其押下,再做處置。”
    圍場中,衛淵清坐在長寧身旁,與她一同觀看宗室們比試箭法,可他一回頭,見瑞祥臉色難堪,心中想到怕是出了什麼事,便借著更衣之名離座,走到無人處瑞祥才道︰“主子,奴才今日做了蠢事……”
    衛淵清瞧見他這般神色,便已經猜出了幾分,“你去招惹了蕭?”
    瑞祥垂下眸去,“奴才只是看不慣他這幾日一直霸佔著陛下,見不得您心中郁卒。”
    衛淵清閉上眼強行將怒氣壓下,“本宮這兩日一直掛心的不是這個。”
    瑞祥不明白,“那又是什麼?”
    衛淵清也不確定這究竟是真的,還是自己的猜測,他總能找到法子證明的,可眼下瑞祥去招惹了蕭,便是給自己捅了婁子。
    瑞祥將事情經過說與衛淵清,他听後只道︰“你只要咬死,並不曾知會過這人便是,蕭如今的身份見不得光,晾他也不敢走到眾人面前。”
    這事便如一場鬧劇這般,還是傳到了長寧耳中,他們兩人一個裝作不知,一個又將計就計,他們兩人都想將難題交給長寧,她如何看不明白,索性便也置之不理。
    只是她也不能一直避著衛淵清不見,便讓佩蘭吩咐下去,晚間去他宮中用膳。
    蕭听了這話,賭氣躺在榻上,晚膳也沒用,長寧輕推了他一記,“你要躺就一直躺著吧,朕干脆給你留了空,歇到淵清那兒便是了。”
    蕭只當她是玩笑之言,可等到夜色漸深,長寧還是沒有回來,他開始臥不住,從榻上起身,讓宮人去問一問,宮侍十分為難,“陛下的事,我等不敢過問,求殿下恕罪。”
    蕭氣惱之下,將人都趕了出去,坐在榻前生著悶氣,口中道︰“當真是個沒良心的……”
    而被他念叨之人,如今的確歇在了衛淵清房中,可卻也是無奈之舉,長寧來時,他便已酩酊大醉,長寧呵斥了瑞祥等人,瑞祥連忙跪地道︰“主子心頭苦,奴才不能為主子解憂,更不敢再惹他心煩。”
    衛淵清將酒壺遞給長寧,淡紅的酒暈染在頰邊,讓這副清冷的容貌多了些煙火氣,“是陛下嗎?”
    長寧無奈地將他手中的酒壺丟在一旁,溫聲哄道︰“別再鬧了,听話。”
    衛淵清不愧是君子,即便是醉酒依舊守著禮儀,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東西,可身邊守著這麼一個醉酒之人,長寧又怎麼忍心離去,她喚來瑞祥,讓他去熬些醒酒湯送來。
    瑞祥很快便回了來,倒是讓長寧覺得有些奇怪,她將醒酒湯喂給衛淵清,他也老老實實喝下,倒是比蕭喝醉時乖順許多。
    長寧白日里未能好好歇息,躺在衛淵清身側沒一會兒便睡了過去,可不知何時,身邊的人醒了過來,他撐起頭看著長寧的睡顏,“我也不想這樣強留你,可我卻不得不這麼做。”
    長寧覺得自己仿佛浸在水中,渾身濕漉漉的,濕衣包裹著身體實在難熬,是什麼人再幫她解衣,她無意識之下,任那人服侍著,恍惚間她扶上了身前人的肩膀,如墜舟船,搖搖晃晃地往星河而去。
    天邊泛白,光亮投進紗幔之中,長寧眉心輕蹙,可剛剛一動,便覺得身側貼著溫熱的肌∥膚,那人似乎比她醒得早,見她醒來,吻輕輕印在她玉白的肩頭,她恍惚間以為自己似乎還在寢宮中,眼眸未睜,悶聲道了句︰“郎,別鬧……”
    那人的動作一頓,長寧這才回過神來,她竟忘了,昨夜她照顧醉酒的淵清,並未回寢宮,那現在身邊的人還會是誰,不止身後的人臉色不佳,長寧也頭痛欲裂,不必轉身,也知道如今榻內是何等光景,昨夜喝醉的不是衛淵清嗎,那兩人是如何……
    衛淵清尋了台階來下,他披了寢衣,輕聲道︰“我喚宮人進來,讓他們去你寢殿取些衣衫來,這兒不是清涼殿,我也疏忽了,竟忘了備下。”
    說到底這事如何也怨不得他,長寧輕輕嗯了一聲,等到瑞祥將她的衣衫取來,長寧還陷在茫然之中。
    衛淵清倒是盡了侍夫的本分,服侍她穿衣梳洗,可兩人已經許久未這般親近,長寧總覺得哪里有些別扭。
    未等衛淵清挽留她用早膳,長寧便匆忙離開了他的住處。
    這麼一攪和,倒讓長寧想起上次衛淵清布菜之事,上次突然而起的一陣惡心,也讓長寧疑惑起來,可自那之後,她便未再有過這種感覺。黎奴那會兒,她剛懷胎一月便有了反應,可如今卻與那次不同。
    長寧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傳了隨行太醫過來,太醫為她診脈之後,也說不清楚,“臣並未診出喜脈來,但或許是時日尚短,臣也不敢完全確定。”
    “那就是說,也有可能朕並未有身孕。”
    太醫回道︰“這是自然。”
    長寧回想一番,一月之前也僅與蕭有過一夜,難道竟會那麼巧,是她疏忽了,這兩日竟忘了還有許多事尚未解決,只沉溺于兒女私情。
    長寧囑咐幾句,“朕今日召你之事,不許傳揚出去。”
    太醫忙拱手道︰“陛下放心,臣心中有數。”
    可這些事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住衛淵清,行宮中他打理許多事務,即便太醫未吐露半句,傳召的宮人卻沒有守口如瓶。
    衛淵清將此事在心中壓下,晚間去往湯泉沐浴之時,恰好經過帝後湯泉,那些陳年舊事往他心頭繞,便是在這兒,他听見蕭纏∥著長寧行那羞∥恥之事。
    他轉頭沖瑞祥道︰“著工匠將此處修繕一番,暫且不必用了。”
    第112章 祈福 長寧傍晚才回了寢殿,蕭比她想……
    長寧傍晚才回了寢殿, 蕭比她想象中鎮定,正坐在窗前軟榻上捧著書卷看得認真,等她走近了才抬頭看了一眼, 長寧忽而有些心虛,坐在他對面, 見他也不理睬自己, 用腳踫了踫他的鞋子, “今日午膳都用了什麼?”
    蕭目不轉楮地盯著書頁, 語聲淡淡,道︰“西湖醋魚,酸梅酥排骨, 糖蒸酥酪,山楂糕,蜜醋肘子……”
    長寧怔了怔, 忽而失笑, 蕭的話音停住,抬眸瞥了她一眼, 眸中怨念頗深,長寧嘴角忍不住揚起, 她起身走過去,歪在蕭身側,柔荑往他衣襟里伸去,“今日吃了這麼多酸口的菜肴, 胃中可還撐得住, 不如我去喚太醫過來,給你瞧瞧?”
    蕭在她額頭輕點一記,心頭長嘆口氣, 他們兩人不是尋常的夫妻,有些事也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然難做的是長寧,而困苦的是自己。經歷了這麼多,他又怎麼會不明白長寧對他的心意。
    何況衛淵清不是別個,長寧和他還有一個女兒,又怎能真正不聞不問呢。
    長寧在衛淵清宮中過夜之事,便這麼被蕭輕描淡寫地略過去了,而後幾日,長寧時常陪在他身邊,心頭那一絲郁卒也漸漸消散。
    回京那日,蕭換上了宮侍常服,被長寧藏在御輦中,他悶悶道︰“怎麼覺得我現在成了被你嬌藏的寵侍,見不得光呢?”
    長寧笑著道︰“哪里來這麼多感慨,過幾日例行宮宴,便讓你這個君後出來露面。”
    蕭道︰“那你可不能反悔!”
    “朕金口玉言。”
    長寧被他攬進懷里,蕭輕聲道︰“出宮這幾日,于我就像是一場美夢,既沉溺其中,又怕這夢終會醒來。”
    長寧伸出手指抵在他的唇邊,“怎麼會是夢,我已經想好,宮宴那日便宣稱你誠心為夏朝祈福,讓你去大相國寺小住些時日,待回來之後,便將你身上的幾項‘罪名’除去。到那時,再不會有人敢將蕭家的罪過施加在你的身上。”
    蕭點了點頭,他並不在乎身份地位是否如從前一樣,能和現在一樣,兩人能再無芥蒂的廝守,他便已經心滿意足了。
    宮宴之事,自有衛淵清派人籌備,可佩蘭得了長寧的吩咐,將消息透給瑞祥,由他之口轉述給衛淵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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