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回這麼想著, 樂顛顛地進了內室,還沒轉過屏風就听到宛宛在哼一首兒歌︰“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嗯嗯嗯嗯嗯嗯嗯;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二十五宰雞還是賣肉來著?……哎喲娘親把後面給忘了,咱換一首。”
晏回翹了翹唇角,剛轉過屏風就看到宛宛胸前有個小包子在拱來拱去的,好像是餓了。
晏回腳下步子一頓,微微眯了下眼,心說穿靛藍色錦綢,確實是饅頭不假。
他揮退了身後的丫鬟,大步行到床邊把兒子拎起來了,低斥一聲︰“壞東西,每天六頓還不夠你吃,你自己瞅瞅,都要長成一個肉球了,衣領子都沒你脖子粗,還得針工局給你做個棉大褂穿!”
饅頭還瞠著眼楮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見娘親離得越來越遠,被奶嬤嬤接過了懷里。饅頭剛張嘴要哭,立馬又因為熟悉的奶香味而屈服了。
唐宛宛笑成一團︰“咱兒子不就是餓了麼,陛下跟他較什麼真?”
晏回睜著眼楮說瞎話說︰“咱閨女每天吃六回,他都吃八回了還不夠。奶嬤嬤喂的量是正正好的,你再喂一頓半頓的,吃撐了可怎麼是好?你看饅頭現在這麼胖,沒听過小時候越胖的孩子長大越笨麼?”
“真的假的啊?”唐宛宛听得心里發虛,把陛下這話咂摸一遍,又覺得有兩分道理。娘親說她小時候就胖,果然長大了就不精明,唐宛宛立馬打定主意以後不偷偷喂兒子了。
花卷舞著小拳頭“啊啊”叫了兩聲,晏回低頭親了親她的小拳頭,心都軟得化了,果然女兒才是爹娘的小棉襖。
他在宮人的服侍下褪下鶴羽大氅,唐宛宛瞧著好奇︰“去年冬天陛下穿的這件大氅,今年怎麼還不換?”
“去年那件早脫毛了,這是另一件,只是跟去年那件做得一模一樣。”
這鶴羽大氅是用仙鶴的黑毛做的,仙鶴身上只有倆翅膀尖上頭的毛是黑色的,做這麼一件大氅,要拔光十幾只仙鶴的翅膀尖。
京城的仙鶴不多見,晏回的珍禽閣里養著十幾只,這會兒都光禿禿蔫巴巴的,也不知道是天冷凍的還是被拔了毛氣的。
不過宛宛喜歡,拔些鳥毛又算得了什麼?
晏回正這麼想著,便听唐宛宛感慨道︰“陛下怎麼老是穿一身黑?除了龍袍和寢衣,陛下別的衣裳大都是一身黑,大晚上的只能看見你白慘慘的一張臉,瞧著怪滲人的。”
怪滲人的……
晏回臉上表情僵了一瞬,心里暗罵了一句,心說這還不是因為你?他在宛宛面前穿過的衣裳顏色其實不少,宛宛卻只在去年冬天,在他穿著上一件鶴羽大氅的時候夸過他“陛下可真俊”。
晏回為這麼句話記了一年,此後的常服都換成了黑的。
這會兒她又不喜歡了,得,又得換。誰讓宛宛最喜歡好看的東西?有時候看到模樣俊俏的公公她都要多瞧兩眼,惋惜人家怎麼就做了太監。
從臘月二十四到正月十五,每一天乾清門門口都要放鞭炮,白天放,晚上也放, 里啪啦地放夠一刻鐘才停。
饅頭和花卷听習慣了,就算在長樂宮門口放,這麼大的動靜都能安睡如豬。
這年的除夕過得一點都不好,整個長樂宮都跟著一宿沒睡,因為從傍晚起小皇子一直嘔奶,還在腹瀉,哭得嗓子都啞了。
听到宮人傳信的時候,唐宛宛和晏回還在慈寧宮用年夜飯,臉色立馬就白了,哪還顧得上什麼宮宴,急忙趕回了長樂宮。
這大過年的,御藥房值夜的只剩了三個太醫,都是年輕面孔,其中一人仔細看了看饅頭的舌苔和手心,問嬤嬤︰“今天可是給小皇子吃了什麼性涼的吃食?”
管小皇子的嬤嬤忙說︰“沒有的,民婦的吃食都是醫女給做的,少油少鹽性溫,從沒貪口吃過別的。”
性涼的吃食?晏回心里一咯 ,蹙著眉問︰“橘子是不是性涼?今天下午朕喂了他一瓣橘子。”
太醫還沒開口,唐宛宛急了︰“陛下怎麼又亂喂呢!醫女早就說過前四個月只能吃奶只能吃奶,什麼水果都不能吃的,會上火還可能卡喉,上回你給他亂喂核桃酪就把他嗆住了,咳嗽了好半天,你怎麼還要亂喂!”
這番話說得又快又急,模樣還挺凶,三位年輕的太醫瞠目結舌地看著皇後娘娘把陛下訓得無地自容,真想捂上耳朵假裝什麼都沒听到。
晏回真是百口莫辯,還得低聲下氣地賠不是︰“我就想酸他一下,只捏著橘瓣擠了一點汁水到他嘴里,沒整瓣喂進去,不會卡了喉的。”
冬天盛產橘子,剛送進宮里也新鮮。晏回下午時嘗了一瓣,這橘子也不知怎麼,酸得厲害,他看到饅頭張著嘴想吃,一時想逗逗他,就擠了點酸酸的汁水進去。當時小孩癟了癟嘴,沒哭也沒鬧的。
太醫插進話說︰“娘娘別急,陛下只喂了點橘子汁沒什麼的,小殿下這是因為著涼了,興許是出門散步的時候受了些風,拿熱帕子暖暖肚子,過一晚上就好了。”
晏回松了口氣,“我就說不是橘子的錯。”
唐宛宛剜了他一眼,氣鼓鼓抱著饅頭回自己房里了,還叫紅素把女兒也抱了過來,甚至把里屋的門給鎖上了。
要命,宛宛這回是真生氣了!晏回貼在門上一聲聲呼喚︰“宛宛,你開門,朕知錯了。”
“宛宛開門。”
“宮人都在外頭听著呢,你好歹給我留點面子。”
“一會兒送熱水的丫鬟來了,咱還得給饅頭捂肚子呢。”
這句話音剛落,房間門咯吱一聲開了。晏回在心里抹了一把辛酸淚,敢情還得拿兒子的名義才能叫開門。
晏回坐在床邊低聲討饒︰“朕真的知錯了,以後再也不亂喂他東西了。”
唐宛宛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冷聲說︰“陛下自己算算你犯過多少回了?上回讓他舔一瓣生蒜,上上回拿著筷子尖蘸辣醬逗他,這回又喂橘子!”
晏回底氣不足地辯解一句︰“我就是想酸酸他……”
唐宛宛拿個枕頭砸他身上了,眼楮瞪得圓圓的︰“你為什麼要酸他!想逗孩子用什麼不能逗,撥浪鼓竹蜻蜓什麼不行,非得亂喂東西,合著兒子不是你親生的是吧?把他逗哭你才高興!”
入宮一年多了,宛宛這還是頭回發火,疾聲厲色的。晏回本就心虛,這會兒被她逮著錯處一陣懟,越發得低聲下氣,哄了半個時辰才把孩兒他娘給哄好。
娘仨在床上躺著,沒他的位置了,晏回只好拖了一張矮塌支在床邊,將就著窩了一晚上。
宛宛睡得太沉,一晚上兒子拉臭臭都是晏回抱去外屋找奶嬤嬤收拾的,到了最後索性不把他往床上放了,睡在自己身側。
晏回手臂枕在腦後默默地想,今兒可是除夕啊,年夜飯沒吃上也就算了,他連餃子皮都沒嘗著,宛宛吃了個七分飽,可他只陪太上皇喝了兩杯酒,用了點下酒菜而已。
听到宛宛又蹬被子了,晏回翻了個身,伸手給孩兒她娘掖了掖被角。
給饅頭拿熱水捂肚子以後,嘔奶和腹瀉的癥狀第二天一早就沒了。唐宛宛卻仍心有余悸,連初二回娘家都沒去,怕饅頭著了風。
晏回等了兩日才重新看見她的笑臉,心里松了口氣,微微笑著問她︰“明日回你家看看你爹娘如何?”
唐宛宛想了想,把饅頭和花卷也帶上了。他倆都四個月大了,也不能天天悶在家里,帶回家去給爹娘看看。
倆孩子還是頭回走這麼遠,剛開始馬車走在大街上還覺得新鮮,待行到了唐家所在的秀水大街,這一條路好些年沒修過,地上的青磚時有破損,再寬的車輪行上去也要顛簸,饅頭和花卷被晃蕩得頭暈。
唐宛宛在倆孩子刺耳的哭聲中跟陛下對視一眼,哭笑不得地說︰“這要是有路人听見了,沒準會把咱們當成拐孩子的拍花子呢。”
真怕一會兒跳出個正人君子來攔下馬車,質問他倆是不是偷偷拐了別人孩子,那可就出了大糗了。
饅頭和花卷這一哭,一直哭到了唐家大門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下車時冷風一吹,頂著兩張紅通通的小臉進了唐家門。
唐夫人和自家老爺一人一個接過,頓時氣得不輕︰“孩子不舒服就原地停下車哄好了再走,就讓人家一路哭著來?你這是親娘麼?”
“太醫說這麼大的孩子了,坐馬車沒事的,我也不知道他倆會暈馬車啊。”唐宛宛小聲解釋。
晏回但笑不語。可見世間是一物降一物,前兩天宛宛訓他時聲色俱厲的,這會兒被唐夫人一訓就又慫了。
晏回不知怎的有點好笑,攬著她往里走,一邊接過唐夫人的話頭。
“您別訓她,方才馬車行過那條路的時候我也覺得顛簸得厲害,是該將這條路翻新一遍了,趁著冬天出門的人也少,回頭我讓工部擬個折子出來。”
輕輕巧巧上升到修路的層面了,到底是陛下呢,這財大氣粗的譜兒一擺,唐夫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笑著迎著人進了正廳。
第87章 省親
出宮前喂了一回, 剛進唐家門,倆孩子就又餓了。平時一天什麼時辰會喂都養成了習慣, 這會兒不像剛才一樣乖乖讓人抱著, 而是撮著嘴往她懷里蹭,宛宛就知道是餓了。
唐夫人帶著她進了內室, 自個兒尋了個繡墩坐下了。唐宛宛解衣扣的手一頓, 臉紅紅地問︰“娘你不出去嗎?”
唐夫人還有點納悶︰“解個衣裳怕什麼,娘又不是沒有見過?”話落看到女兒又羞又窘的表情, 回過味來了,想來是昨晚上小兩口親熱了, 宛宛身上留了些印子。
唐夫人立時笑出了聲來, 心中倒是有些奇, 陛下看著性子寡淡,私底下還挺黏宛宛的。
“娘,你快出去呀。”
唐夫人挪了挪腿, 側坐在繡墩上避過半身,開始嘮家長里短的事。
“你大嫂又懷上了, 半個月前剛查出來的,他們院里就三個屋,行笙和行簫一個五歲一個三歲, 都說男女三歲不同席,他倆也該分屋了,再添丁,咱家地方就不夠住啦。你這院子娘想留著, 將來萬一陛下對你不好了,還能回來住兩天。”
唐宛宛隨口問︰“娘的意思呢?”
唐夫人笑眯眯︰“托宛宛的福,咱家寬裕了不少,前些時候我叫來牙人問了問,說是咱們這條街上就有個宅子在尋下家。娘帶著管家去瞧了瞧,覺得地方挺不錯的,因為急著脫手,價錢也合適。”
唐宛宛稍稍有點走神,她有好久沒听過家里的瑣碎之事了,入宮這一年來,吃喝穿用都有丫鬟操心,有時悶得厲害,紅素就笑著說“娘娘彈彈琴吧”、“娘娘練練字吧”……彈琴練字看看書,散步小憩抄佛經,唐宛宛有時覺得自己都快要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了。
原本就是個俗人,硬是要修身養性,別提多難受了。倆孩子一天睡七八個時辰,能跟她玩的時候也不多。閑下來,唐宛宛寧願把私庫里的寶貝一一列出名目來,拿著算盤 里啪啦一陣敲打算算自己的家當,都不願意安安生生坐著。
家里的這些瑣事她有一年多沒听過了,這會兒听娘一句一句地說,心里還挺懷念的。
喂了沒一會兒,覺得閨女吮得她疼,唐宛宛知道這是沒奶了,剛把人抱開,花卷依依不舍地望著她,癟著嘴就要哭,明顯是沒吃飽。
“娘也沒辦法呀,另一邊是你哥哥的。”唐宛宛點點她的小鼻子,心說花卷都沒吃飽,以饅頭平時的食量能夠才怪,一時有些無奈︰“虧我昨天還喝了兩碗排骨湯呢。娘,孩子沒吃飽怎麼辦?”
唐夫人問她︰“你那奶嬤嬤呢,怎麼沒帶上?”
唐宛宛笑著邀功︰“我心眼好呀,想著今天既然要出宮,把奶嬤嬤留在宮里也沒用,就讓她兩人回家去看看孩子,傍晚再回宮,今天我自己喂孩子。”
唐夫人讓丫鬟吩咐廚房熬小米粥去了,唐宛宛狐疑︰“小米粥能行?醫女說只能喝奶啊。”
“娘親手喂大了五個孩子,還能騙你不成?你小時候就是這麼長大的。”
唐夫人接著道︰“醫女那麼說是因為嬤嬤的奶水好,能跟得上。娘那會兒不行,大夫說你骨頭軟,四個月大的時候還喂過魚泥,把魚肉剔干淨刺搗成肉泥,每回三勺子的量。有時還熬點西芹豆腐湯給你喝,只喝清湯。”
唐宛宛笑眯眯哎了聲︰“那我回去試試。”
晏回心里嘆了口氣,自己給饅頭往嘴里擠了幾滴橘子汁都被訓了一通,還得了兩天冷臉;這會兒唐夫人要給孩子喝米湯,宛宛竟然還听進去了!這差別待遇也太明顯了。他尋思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淪落到家里地位最低的那個的?
小廚房熬了一小鍋小米粥,只舀了清湯出來,黃澄澄的兩小碗,唐夫人把一個蛋黃一切兩半,碾碎以後放進碗里攪了攪,抱著外孫喂,一邊說︰“四個月大也該吃些別的吃食了,米湯和胃健脾,又下火,再好不過。你回宮以後問問醫女還有什麼能吃的,這會兒就得稍微變變樣,不然再過些日子,孩子就要開始厭奶了,到時候死活不吃奶,你再換吃食就來不及了。”
晏回總算能洗刷了自己的冤屈,看吧,喂點橘子汁換換口味還是有道理的!
等到用過了午膳,饅頭和花卷睡覺去了,唐夫人帶著宛宛在院子里散步,遲疑一會兒終是開口︰“宛宛,娘跟你說件事。陛下要是這兩日問起來了,你心里也有個譜。”
“娘你說。”
唐夫人慢悠悠地走著,也不避諱跟著的丫鬟,開口說︰“可還記得你大爺爺家里的次子?跟咱們不是同房,論起輩分來你要喊一聲二大爺的,小時候在祖宅見過幾回,記不記得?”
唐宛宛掰著指頭算了算,太爺爺有五個兒子,祖父排老二,祖父哥哥家里的次子……那是誰呢?搖搖頭說︰“沒印象了。”
“傻孩子,從來不記人的。”唐夫人嗔了一句,接著說正事了︰“四大名窯里頭,哥窯是其一。以前這哥窯都是朝廷專門派人采買的,這會兒不知道為什麼,說是要讓民間商人經手了。你那二大爺不知從哪兒得了信,臘月時天天往咱家跑,話里話外的意思竟是要你跟陛下吹吹枕邊風,他想攬下這門生意。”
“可他哪有那能耐?以前禍禍了大房多少家業,這兩年剛賺了點錢,可本錢遠遠不夠,還得這家那家的湊個萬兩出來。我問他打哪兒進瓷器,他也說不出個名堂來。何況京城百家皇商里頭淘弄瓷器有十幾家,都是豪商巨賈,他哪能搶得過人家?”
“我跟你爹尋思著這不行,你爹不能幫,你更不能幫著說話。陛下那麼精明,你嘴唇一動陛下就知道你想說什麼。再說你二大爺又不是什麼穩妥的人,要是真跟你說了,這不是給你添麻煩麼?我跟你爹好說歹說才把人家請回去。”
這不就完了麼?唐宛宛听得奇怪,忙問︰“然後呢?”
唐夫人顰著眉尖︰“正月初一那天,你二大爺在城東擺起了流水席,桌子一張挨著一張,足足擺了半里地,請全城的乞丐去吃喝。”
唐宛宛不明白她娘為什麼這麼氣,吶吶問︰“這不是好事麼?”
“你仔細听我說。”唐夫人眉梢微挑,拍拍她的手給她解釋︰“就算真的要宴請全城乞丐,也該由咱家老太爺拿主意,哪里輪得著他?沒輕沒重的就跑去逞威風了,還雇了鑼鼓隊吹吹打打,自稱是‘仁商之家’,叫多少人看了笑話。”
唐宛宛听得迷糊,唐夫人接著道︰“頭天來的乞丐不多,我跟你爹剛得了信,把這事跟老太爺說了說,想著他能勸勸;誰知第二日,全城的乞丐都知道皇後娘娘的娘家人請客呢,一齊齊去了三五百乞丐,甚至京郊有一些村民一大清早就進城等著了,拖家帶口的,把秀水街圍了個水泄不通。坐席卻沒有這麼多,好些排不上號的乞丐爭執斗毆,將人家好好的街道弄得跟鬧市似的,滿地狼藉,連京兆尹和武德衛都聞聲出動了,抓了十幾個鬧事的亂民。”
唐宛宛听得有點好笑︰“這都瞎折騰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