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6)

    但在方覺小時候的記憶里,他這位母親,一直是一個殺伐決斷的女性。如果張雨庭懦弱無能,也教導不出這樣的方覺。
    方覺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讓張雨庭變得不近人情。他甚至已經想不起,張雨庭最後一次作為母親的樣子。
    但他隱約覺得,張雨庭有什麼事瞞著他。
    會議室的門再次被推開。
    映入眼簾的是黃昏塔的一眾管理,除了張雨庭,清一色全是男性。但張雨庭坐在最高位,一身藍灰色制服襯得她膚色如雪,投影的光幕中,眉宇間幾乎與方覺被無二致。
    見方覺走進來,所有人都紛紛移開視線,避免與他接觸,唯有張雨庭,溫柔地、但毫無感情地看過來。
    方覺沒說話。
    他其實不知道怎麼和張雨庭相處,平時待在塔區,都是張雨庭說,他選擇性地听,從不發表意見。
    現在也是一樣。
    張雨庭的第一句話是︰阿覺,過來。
    方覺緩緩抬眼。
    對上張雨庭與雪球一樣水藍的瞳色,方覺有一瞬的走神他想,雪球還待在江別秋身邊,他回塔區半天了,不知道江別秋的精神海有沒有好轉一點。
    他在原地沒動,張雨庭也不介意,主動走下座位,來到方覺跟前。
    張雨庭比方覺矮上許多,但即便是仰視的角度,她依舊表現得毫無波瀾。
    既然你沒什麼話好說的,就看吧。
    她反手一揮,投影里驀然出現了江別秋的身影。
    那是在子夜區時,他們告別時的場景。江別秋借用擁抱將破曉塞到方覺的口袋里,後被他察覺。雖然當時張雨庭不明所以,但事後卻用技術將場景還原了回來。
    張雨庭︰你說你沒找到破曉。
    方覺淡淡道︰確實不是我找到的。
    那你知道你把破曉交給了什麼人嗎?張雨庭冷笑一聲,江別秋,江行知和白露的種。但凡他繼承了他那對父母的瘋狂基因,今天的人類基地就已經完蛋了。
    跟著走進來的路易斯听不下去了︰張女士,您這話說的,難不成那些事都要怪到當時還是一個胚胎的人身上?
    張雨庭輕輕一瞥︰我沒問你。
    她轉過身,似乎不再打算糾結破曉的事。方覺回來之前,會議已經完畢,在場的管理互相使了幾個眼色,悄悄離開,路易斯也被金抓了出去。
    會議室里,瞬間只剩下張雨庭和方覺兩人。
    外人不在的時候,張雨庭渾身上下緊繃的狀態肉眼可見地松弛下來。她走向投影處,拿起一個半臂長的儀器,對方覺道︰過來。
    方覺眉眼冷淡。
    你去了外面一趟,我擔心你的身體,過來讓我看看。
    之前方覺不在意張雨庭究竟瞞著他什麼事,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能夠做到什麼程度。他既然誕生在黃昏區,成為執行長官,就應當負起責任。
    張雨庭從來不告訴他為什麼,就像他生來就該如此一樣。
    方覺一動不動,輕聲說︰媽媽。
    張雨庭一怔。
    你能告訴我,黃昏區怎麼判定我是人類基地最強哨兵的嗎?
    作者有話說︰
    講一講小方的事
    第66章
    你沒有精神過載期這一條還不夠?
    可我有精神閾值。方覺說,而且一旦精神閾值觸發,會比精神過載更可怕。
    精神過載,說明白些就是哨兵接受過多的外界信息,精神力承受不住而陷入狂躁與混亂。它可以事先防範,也可以被安撫。
    但精神閾值就像一個閥門,它將所有的海水全部關在里面,風平浪靜之時,海水不會沖破它,可一旦閥門意外開啟,就再也沒有什麼能攔得住洶涌的海水。
    兩相對比,說精神閾值是方覺的死期也不為過。
    如果張雨庭對這件事不重視,當初她也不會那麼著急地給方覺找能夠幫他跨過精神閾值的向導。
    方覺強而獨,張雨庭找了那麼久,可想要強行進入他精神海的向導,不是瘋了,就是快瘋了。
    只有一個。
    只有那一個人,救了他一命。
    張雨庭看著方覺。
    青年被她教得很好,即便是現在這種情況,情緒也十分克制,從表面上看,依舊是波瀾不驚的。
    她很欣慰,可又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傷涌上心頭。
    于是張雨庭轉過身,遮掩住自己的表情,只讓聲音傳到方覺耳邊︰精神閾值不是總會出現。方覺,你和方均一樣,這一生只會出現兩次閾值。
    方覺神色微動。
    十五歲那年,我和方均都沒想到你會在戰場上觸發閾值,那時我們不在你身邊,幸運的是,有個向導救了你。如果他沒死,或許還能救你第二次。
    你自出生起,就和別人的哨兵不一樣,剛誕生的哨兵需要放進滿是白噪音的安全室里,慢慢接受這個世界。可你卻像普通人一樣,不僅不害怕,反而還在沖著大家笑。
    當時方均還以為,你是個普通人。張雨庭轉身,眼中的情緒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依舊是那份冷冰冰的模樣,既然你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個異于常人的哨兵,還有什麼理由不站在人類的最前面?
    我從未拒絕過你,母親。
    方覺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他改了稱呼,不動聲色地垂眸去看她︰既然精神閾值有特定次數,那麼我的父親是怎麼死的?
    張雨庭短促一笑,面露嘲諷︰死于命運。
    方均和張雨庭結合,並沒有愛情。在那個年代,結合意味著基因匹配,能夠合成最寶貴的資源。
    張雨庭也算是個有天賦的向導,她年少狷介,以為自己能為人類作出貢獻,到頭來卻連一個小小的哨兵都救不了。
    他觸發閾值,被誤以為陷入精神過載,我嘗試用精神觸網觸踫他的精神海,被彈了出來。張雨庭淡淡道,我都和他結合了,他的靈魂依舊在排斥我,他死了,那是他的命。
    可你不同。張雨庭驀然回頭,你挺過了一次精神閾值,方覺,這就是你的強大。
    你是在命運篩選下活下來的人,你是唯一的火種。
    話音剛落,整個塔區忽然響起一陣警報一般的聲音,四下寂靜處,滴答聲像炸彈一樣爆發開來。
    而處于爆炸中心的兩個人,卻像沒听見似的,一動不動。
    塔區外鬧成一片,隔著窗能看見拱橋邊,一道無形的屏障緩緩往上升起。方覺對此視若無睹,漠然道︰你又想關住我?
    張雨庭承認了︰我知道你想找那個拿異能人做實驗的傻子。但我告訴你,你的責任並不在此,有我在,你就別想出去。
    方覺︰是嗎?
    喧鬧聲在屏障徹底升起來後漸漸散去,他側頭望向窗外,看向另一個高高聳立的塔區。
    如果黎明塔的塔燈還在,以他的視力,可以穿過重重不可視的霧氣,看見如晦風雨中唯一的標識。可就算塔燈滅了,那也沒關系,在遠方,有人用靈魂給他點了一盞燈。
    無論漂泊多遠。
    *
    母親。方覺收回視線,用一種純淨的目光看著張雨庭,你造的盒子,在我十五歲那年就已經關不住我了。
    你怪我沒有讓你救他。張雨庭說,他死了,是你的心結。
    方覺︰曾經吧。
    他曾經誤把那份想要救小向導的心當做愛情,為此異常痛苦。他時常認為,如果他的行動能快一點,再快一點,或許就能不會有那份遺憾與悔恨。
    其實不是的。
    小向導死了,但那也不是愛情,只是在他的尸體上,巧合般地開出一朵名為自由的花。
    讓我必須變成了我想。
    張雨庭無動于衷︰無論你怎麼說,我都不會放你出去的,你就當是我狠心吧。等黎明塔把高子默找出來,再看看他們怎麼處理。她頓了頓,還有,找到能救你命的向導。
    方覺笑了下,突然說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母親,你不是要檢查我的身體嗎,現在還來嗎?
    張雨庭一愣。
    她雖然覺得不對,可方覺一向厭惡她的靠近,眼下有機會,當然要抓住。于是她重新拿起那半臂長的儀器,緩緩掃過。
    倏地,她臉色一變︰你的精神體呢?!
    方覺︰落在黎明塔了。
    你怎麼能讓雪球單獨離你那麼遠?!張雨庭女士一改方才的從容,氣得臉都青了,你是一個異能人,精神體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你不知道嗎?!
    說著,她失控的表情忽然一滯︰我知道了你故意的,小覺你
    我說過,你關不住我了。方覺退開幾步,緩緩朝張雨庭行了個禮,母親。
    說罷轉身邊走。
    他走得從容,頭也沒回,任由張雨庭在身後歇斯底里。
    她質問︰小覺,你怎麼能把自己的安危當作威脅我的棋子呢?
    她威脅︰火種就應該被關在玻璃罩里!你別忘了你還有第二次精神閾值!如果沒找到合適的向導,你只有死路一條!
    她悲慟︰方覺我的孩子
    通通被方覺拋之腦後。
    就像他曾經跟路易斯說過的,在很早之前,他就知道自己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自由。
    第67章
    張雨庭最後還是將屏障打開了。她無法和方覺拿精神體作賭注,因為這麼多年,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多麼了解自己的兒子。
    新上任的執行長官不明所以,以為方覺和塔區管理徹底鬧翻,還在暗自竊喜。
    結果就听張雨庭問︰誰讓你把虹膜的驗證換掉的?
    我自己換的。青年說,您不是說,要保證塔區的安全嗎?
    張雨庭目送方覺離開,片刻後,終是移開視線。
    她冷冷回頭︰換回來。
    青年︰是。
    懸在半空的落日給張雨庭的臉上添了幾分溫柔的色彩,可惜方覺早就離開。他看不見,也自然听不見張雨庭最後一聲長長的嘆息。
    方覺到達黎明塔時,江別秋已經不在三十六層了,雪球像是感應到什麼,在電梯還在運行的時候,就巴巴在門口等著。門一開,它就迫不及待地撲了上去。
    多日不見,雪球顧不上維持優雅高冷的形象,一面將尾巴翹得老高,一面在方覺身上蹭來蹭去。
    較之常人來說,方覺更會克制。只是他到底還是和精神體分開許久,自己的精神狀態並不是很好,索性由著雪球胡來。
    他單手摟著雪球的頭,摸了摸他的腦袋,眼中都是縱容︰不是讓你守著別秋嗎?你怎麼單獨在外面?
    雪球︰嗚嗚!
    江教授已經開始第二次搜尋工作了!
    主人重新回到身邊,雪球終于恢復了精神,轉身翹著尾巴就去領路。
    和之前一樣,江別秋躺在修養艙里沉睡,張開著精神觸網。投影上星星點點的光點分布得愈發密集,在網絡狀的城市布局里,像無處不在的附骨之疽。
    老院長不在,是年輕的佐伊守在投影面前。
    先前方覺不知道這些星星點點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隨著它們的數量變多,他忽而有了某種猜測。
    這些東西,或許就是追隨高子默的工蟻。它們或零散分布在各處,或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數量之多令人驚詫。
    果不其然,佐伊看了半晌,臉上是說不出的凝重︰黎明塔在子夜區無法放出信號,如果不是江教授,我們或許還發現不了那里竟然有這麼多污染體。
    這是一個不妙的信息。
    原本只有比格星存在污染體,可高子默拿人類做實驗,將人的基因與污染體融合後,才造出這些怪物。
    在塔區內,污染體不會憑空產生,他們都曾經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而且,被這麼多數量的污染體包圍,那里的生態環境可能已經被破壞了
    人類活到現在,能稱得上家園的地方,真的不多了。
    黎明塔今日的數據團並不活躍,就連體內的亮點也比平日里暗了好幾個度。它漂浮在透明幕牆邊,面相子夜區,好像在擔憂什麼。
    方覺問︰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黎明塔輕聲道,我只是覺得有些不安。
    作為由熵轉化成人工智能的新型生命體,黎明塔在對可能危及到人類基地的危險十分敏銳。它說不對勁,就一定會有什麼事發生。
    佐伊正在操作台上觀測記錄光點的分布,就見黎明塔移動而來,語速飛快︰把投影疊加,置換成動態影像。
    佐伊連忙依次照做。
    數秒之後,無數張靜態的照片被向上疊加,像一張張多米諾骨牌。然後猛然間,網狀被放大,刷一下在整間屋子里顯現出來。
    當平面變成立體之後,四面牆都被網狀圖與閃爍的星點替代,屋子里的人宛如被驀然拋進了一個四維空間,幾乎能用肉眼看到時間的流逝。
    也正是如此,人類的視線才能看清不對勁究竟是什麼。
    那些或聚攏或散開的星點,在平面靜態投影上,只能看見分布和總量。但一旦在空間疊加,就能清晰地發現,這些光點正在移動。
    而且,是十分有規律的移動。
    在地圖最右下的位置,也是星點分布最多的地方。它們不是突然變多的,而是無數個分散的小點不斷地、慢慢地在朝那里靠近。
    由少變多,由暗變明。
    是高子默。方覺篤定道,他在召集他的工蟻。
    佐伊頓時焦急起來︰可那里不是羅山長官設置的安置區嗎?子夜區僅剩的人類都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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