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時間,秘境中的情況也有所改變。從最初的所有人都單獨行動,慢慢開始兩兩結伴,三五成群。竹生就曾踫到幾次,或是幾人合力圍殺異獸,或是兩群人打群架。但最壞的情況,還是數人聯手,劫殺落單的修士。
竹生自己便遇到過,刀下沒留活口。
忽忽又幾個月過去,如果每天做的都是重復的一樣的事情,時間仿佛就失去了意義。竹生現在計算時間,靠的是出發前在多寶閣的貨船上買的時晷。否則,只讓她憑記憶,真說不清在這里過了多久了。
大道漫長,“時間”本身就是修行者要面對的一個難題。入世太深,紅塵易亂道心,出世太遠,修煉的枯燥又令修行者的心境難以維持和提升。
竹生曾經閉關二十年。她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撫平了範深之逝帶給她的傷痛,從新穩固了心境。
如今分別近兩年,某日竹生在一處崖頂修煉完畢,在黃昏中睜開雙眸,看到天邊的雲霞,忽然開始想念沖昕,並擔心甦蓉。
就在兩日前,她見到一具女修的尸體,不僅儲物法寶全都沒了,那死去的女修還衣衫不整,顯然死前受過凌/辱。那尸體還未完全僵硬,死去還不久。竹生查看周遭痕跡,朝某個方向追去,在幾百里外追上了三個散修。證實了事情是他們做的,竹生殺了他們。
待雲霞從緋紅變成暗灰,最終與夜色同化,竹生取出了一支尋人煙花點燃了引線。那支煙花飛上了天,綻放成了她的思念與牽掛。
她在崖頂靜等。若是沖昕在能看到的距離,瞬息便可來到她面前。若是甦蓉在能看到的距離,也不過就是一炷香的功夫。可惜她既沒有等到沖昕,也沒有等來甦蓉,反倒了是來了幾道神識,強弱不一。
竹生的神識比這些人的神識都更強,她神識掃過,便已經把這些人的方位摸清楚了。最遠也是最強的一道,是金丹。其余,還有一位金丹,數位築基。
最強的那位沒動,有兩位神識掃過之後便遠去了,卻有三人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快速逼近。想來是一人獨行,兩人結伴。
獨行的那人是個金丹,結伴的兩人是築基圓滿境和大圓滿境。論速度,當然是金丹先至。
凡人間有句話,叫“相由心生”,用在修士身上,效果更佳明顯。一個修士的心境異常,有時能從面相上顯露出來,愈高階愈如此。如當年竹生心境受挫,現了“衰”相,便是相由心生的極端表現。
這名金丹,竹生抬眼一看,便看出了他不是個善茬。
那金丹遠遠用神識掃過,便看到是一名美貌女修。此時到了跟前,看清楚竹生容貌,不由咧開嘴笑了。那笑意中,隱含惡意。
“小娘子這是在尋你夫君嗎?”他笑道。
陌生修士間互稱道友,對女修士也可稱仙子,都是敬稱。這金丹用“小娘子”來稱呼竹生,就已經是在調戲了。
竹生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他卻神情一動,朝另一個方向看了一眼,哼了一聲道︰“雜碎。”
又對竹生笑道︰“我去清理一下,莫叫雜碎們擾了我和小娘子。小娘子且耐心,莫要亂跑。”說罷,便朝另一個方向疾飛去了。那個方向,正有兩名築基看到煙花又發現竹生是孤身一人後,往這邊趕來。不用想也知道,亦不是善類。
竹生果然沒動,只是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自數日前殺了那幾個奸/殺女修的修士之後,她就已經決定不再避人。她亦是孤身女修,身周靈力看起來仿若築基,那些會對她動手的人,亦會對別的女修動手。既然如此,不如讓她來出手清理吧。如此,這殺戮便不是無謂的了。
金丹與築基圓滿和大圓滿境,听著仿佛就差了一條線,實則修為差了天與地。那兩人亦是發現她是落單女修,想來撿便宜。孰料半路殺出來個金丹,心更黑。
那兩道神識很快就湮滅了。倏忽間,那金丹已經返回,見竹生依舊在原地,獰笑道︰“小娘子倒乖覺。”
竹生抬眸,道︰“你要如何?”
金丹笑道︰“既然你夫君不在,自然是要與你親香親香。”
神識中,一直在原地遠觀的另一個金丹,在這金丹斬殺兩名築基又折回後,便突然動了,方向正是朝這邊而來。然而幾乎于此同時,竹生已經拔刀。
沒有試探,沒有迂回。竹生一刀,便盡了全力。
她拔刀的同時,那金丹的身前祭出了一圈黃色符 ,在黑夜中發著微微的光,如盾牌一樣在他身前旋轉。男人雙手張開,撐著這“盾牌”,準備迎擊竹生這一刀,同時另有幾張符 已經準備好,將在迎擊的瞬間發出,近距離的攻擊竹生。這金丹原來是個符修,他亦猜測竹生的真實修為也該是金丹境界。
他自信滿滿,卻沒有料到,一個美貌女修,會在第一擊便出盡全力,不留余地。
仙力晚了一息運轉,但到底是在碧刃與符盾踫撞前燃燒了起來。那符修眼睜睜看著那柄刀燃燒著白色的火焰,斬裂了他的符盾,將他自腰至肩,斬成了兩半!
視野旋轉,天地顛倒。符修的上身滾落的時候,滿臉的不敢置信。
至死,都不敢相信。
一刀斬金丹!
竹生這些天殺的盡是些宵小之輩,一直有種不痛快之感。今天這一刀,終于稱得上一聲痛快。
雖然這金丹是符修,自身沒那麼強悍。但在進入赤炎秘境之前,竹生還做不到。但自從摸到了正確的練功法門,兩年不到的時間,她進境之快,不可思議。
竹生提著刀,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適才遠處那個金丹朝這邊趕來,現在卻停下了。過了片刻,他又回到了原處。
竹生微笑。神識遠遠探過去,在那人身上一觸即走,以示致意。
她喜歡這世間,雖有影卻也有光,雖有惡卻也總有善。
符修的尸身落下了山崖。竹生也落下去,在尸體旁邊落地。
那符修堪稱死不瞑目,一雙眼楮還睜著,眼球向外凸出。竹生忍不住微微蹙眉。她見過尸山血海,並不會為一具斬成了兩截的尸身驚嚇到或者惡心到。但這符修從一開始就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之感。現在他死了,那種怪異之感都沒消散。
更讓她在意的是,斬殺符修的時候,碧刃有些異動。此時,她手提碧刃站在半截尸體旁,便能感覺到碧刃不同以往。
“為何在意他?”竹生問碧刃。
碧刃發出一聲嗡鳴,低沉幽遠。
竹生一時得不到答案,但碧刃能有情緒波動也是好事,勝過一顆蒼老的心如死水一般。
她取了尸體上的儲物法寶,回到崖頂處,祭出玲瓏展開。這等大型法寶太過顯眼,進了秘境之後,便再無人使用。便是夜間安寢,修士們亦各自有解決的方法。譬如甦蓉,便常常催生樹木結成樹屋,再用法寶隱匿自身。她身上的法寶都是好貨,使用起來,真叫人發現不了。每晚都能好好安睡。
竹生原也是和別人一樣,隱匿和低調。這也是通常在秘境中修士們普遍采納的行事準則。但現在,竹生改變了想法。這還是兩年來,她第一次祭出玲瓏。
黑夜中,展開了的兩層樓閣安置在高高的崖頂,發著微微的光,真是無比的高調顯眼。
竹生也許久沒有使用過玲瓏,先舒服的泡個澡,才下了樓整理自己今天的戰利品。
她自那符修的尸體上搜出數個儲物法寶。其中有幾個,看著質量、檔次便都不高,竹生查探了一下,上面附著的神識也不太強,當是那兩個築基修士的法寶。
竹生神識強悍,輕易就抹去了兩個築基修士的神識。待煉化了那幾個法寶,神識一掃,里面的東西無甚稀奇,便先放到了一邊。又拿起了余下的幾樣儲物法寶,果然上面的神識要比那幾個強很多,這才是那符修的儲物法寶。竹生抹去了符修的神識,花了片刻的功夫將儲物法寶煉化,看了看里面的東西,嘩啦啦的倒了一地。
諸如法寶靈石,竹生並不在意。她是武修,重修己身,不重法寶,在戰斗中對法寶的依賴度很小。
吸引她的是這個金丹修士的儲物法寶里,有著數量龐大的符 。竹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符 。
此時正無事,也無困意,竹生便倚著憑幾,靠著引枕,觀看起那些符 來。
黃色的符紙上,以朱砂寫就符文。順著那符文,靈氣的流動十分流暢,可見這個人是一位相當優秀的符師。難怪有那樣的自信。竹生的刀若不是有仙力附著,他的符盾未必不能擋上一擋,也就不會一刀橫死了。
只能說,遇到竹生,他的氣運十分之不好。
過去在長天宗,到處都有符陣。房舍中有除塵陣,加固陣,院中有防御陣。就連浴室中的冷熱水,也是符陣凝成的。
陣,是符的高級表現形式,是許多符的集合體,能比單一的符輸出更強的能量和更復雜的功能。法寶中常見的陣盤,則是煉器師和符師合作的產物。
竹生對符道沒有什麼研究,只略略翻過兩本基礎入門的書。她原也考慮過是否要涉獵此道,但翻了翻書便發現,要想精通必得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否則也就只能制出些粗劣低等的符 來,擺路邊攤都不一樣有人肯花靈珠子買。而有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她更願意將之投入到修煉己身上去。
但符之一道,又的確是大道的一個重要分支。當然,每個專業的人在介紹自己專業的時候,都會把自己的專業吹得很牛逼。竹生翻過的那兩本書,作者不用說肯定是符師。這些作者在開篇的通述里,亦不能免俗的大吹特吹,“溝通天地”、“掌大道法則”雲雲。將符道吹噓得就快要上天,與太陽比肩。
竹生若是一個本世界土生土長的武修,或許是不會相信的。但竹生還有前世,前世的她擁有另一套完全不同的知識體系。
以朱砂運行靈力,在特制的符紙上書寫特定發符號,或者將這符號繪刻在特定的材質上,便能生出強大的能量和各種不同的效果——這對真正的本土修士來說,直如吃飯喝水修煉一般是常識,誰也不會覺得奇怪。但以竹生的另一套知識體系的理論來看,就真的很奇怪。
她仔細看那些符 ,符 等級越高,符文就愈復雜。竹生順著那些筆畫、線條去看,目光跟著靈力的流動方向走。那符紙上的靈力流動流暢,竹生幾張看下來,便也生出舒暢之感,竟不知不覺看了進去。
也不知道到底看了多少張,竹生竟隱隱看出些門道來。她再看那些符 ,就不光只是看到符紙上的靈力流動了。她閉上眼楮,用神識去看,能感受到眼楮看不見的能量在符文周圍流動,形成了復雜的能量場。只待那符 激發,這能量場便要爆發。
她在神識中摒棄了具體的影像,只專注看那能量。能量構成的力場,便如一朵朵由霓光組成的花紋,朵朵花紋都不同。
竹生原想著睡前打發時間,隨便看一看,不想一看就看進去,直看到半夜,還舍不得放下。
竹生的體內沒有靈竅,同樣也就沒有經脈。別的修士運轉靈力,靈力在經脈間行走,有固定的路線。竹生卻沒有,她的靈力運轉幾乎可以看成是隨機路線。
她之所以放不下那些符 ,便是因為不知道看到第幾張的時候,體內靈力竟生出感應,在她沒察覺的境況下就自行開始運轉。那運轉的路線與她正看的符 隱隱呼應。竹生能感受到,隨著這靈力的運轉,身周也隱隱有了力場。那力場與她平日里運轉靈力自行制造的保護力場不同,隱隱蘊含著別的力量。
竹生所會的術法也很少,大都是基本的五行術法。此時,感受著身周奇異的力場,竹生的腦中卻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些術法。
就如此時,她手中拿的其實是一張高品階的雷擊符,能化出十六中雷電變化,攻擊敵人。竹生體內靈力跟著符文運轉,腦中就不由自主的反映出了她所學過的雷系術法。
將術法與符法相印證,竹生才發現看似不同的兩種東西,究其根本,原來是相通的。都是對能量的運用。
“溝通天地”、“掌大道法則”,或許並不是吹牛,而是這個世界的高等智慧的生命,發現並掌握了這個世界能量運行的規則。
竹生把手中符 放下,又拿起了一沓。才看了片刻,忽然感到暈眩惡心。幸而她對自己體內靈力掌控極其之深,才覺得不對,便已經將靈力收歸氣海,靈力才沒出岔子。
竹生收回神識,以肉眼查看手中那一沓符 。卻發現從符紙和朱砂的色澤來看,那一沓符 當是最近才新制出來的。單以肉眼看,其上靈力流動竟似乎比早制的符 更流暢。看起來那金丹符修在制出這一沓符 的時候,似乎符道造詣又有了提高。
只是一旦以神識如剛才那般去查看、感受能量力場,立刻那種極為不舒服的感覺便來了。
竹生再次收回神識,眉頭緊蹙。這一次她感受得很清楚,這種惡心欲嘔的感覺,其實便是她從那符修身上感覺的不適感。只不過現在她是用神識去細細揣摩,甚至還用體內靈力模仿,所以這種不適感才千百倍的放大,變得如此強烈。
便在此時,她感到碧刃在儲物空間中,也發出了一聲低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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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生把碧刃祭出, 長長的刀橫在她面前, 刀身微顫, 發出低低嗡鳴。
但碧刃有靈性, 卻沒有器靈, 並不能與竹生直接溝通。竹生能感受到的,不過是一些情緒罷了。她燃起螭火淬煉它, 才將它的情緒安撫下來。
這已是碧刃一天之內第二次異動,都是因為那個有些奇怪的符修嗎?
竹生暫時得不到答案,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先收了起來, 上樓睡覺。
這一晚竹生的夢中光怪陸離, 這個夢可以由這四個字的字面意識來解釋。這夢中沒有具體的影像,只有色彩。竹生仿佛在觀看一場抽象派的動畫片。
一開始, 色彩斑斕。竹生能感受到一顆年輕的、雀躍的心,一如當年的綠刃。而後色彩激烈的跳動變化,有黑色的影子迎面撲來,但那些影子沒能撲到面前便消散了——被斬殺。竹生感受到了熟悉的殺意,于是明白了,這奇特的夢是碧刃的記憶。
碧刃生而為刀, 展開了它殺戮的一生。它歡喜、雀躍, 從未迷茫過。它斬殺的黑影不計其數。它身邊色彩斑斕, 都是可以倚靠的戰友。在漫長的殺戮中, 它漸漸成長,那些色彩隱隱有了具體的輪廓,竹生甚至看出了一些人形。
碧刃與擁有它的人心意相通, 全心信賴,他們的神魂甚至也是相通的。原來碧刃也曾是別人的本命法寶。
但它的主人有一天卻隕落了。竹生在夢中亦能感受到了碧刃的悲傷。
但很快,碧刃又有了新的主人。它與新主人也能心意相通。它的一生中,經歷過數位主人。這些人緊握著它,與那些黑影搏殺,直至倒下。
碧刃漸漸沒了誕生時的年輕和歡脫,它漸漸沉穩,洗練出鋒利的殺意。
當竹生的夢從一團色彩,到有人形輪廓出現,直到能清晰的看到一些面孔時,碧刃終于開了靈智。它不再是一團模糊的意識,它生出了器靈,有了自己的靈魂。
那些身邊的色彩也有了輪廓和面孔,但那些黑影卻始終是模糊一團。
這場大戰最終到了最激烈的時刻,色彩全部消失,天地間一片白光。
白光過後,再沒有色彩,只有冰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