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此人叫邱貴。”
衛昭蹲下身子,他將燭火靠近邱貴的臉,帶著燙人的火光甫一靠近,邱貴便大喊了聲。
衛昭並未因此將燭火遠離,反倒將頭垂下,尋到邱貴的目光後,嘴角快速彎起,輕聲說道︰“安靜些。”
邱貴瞪大眼盯著眼前出現的人。
他驚駭地啊啊大叫幾聲,在衛昭越發陰森的視線下,用手捂住嘴巴,發出悶悶的嗚嗚聲。
“阿姐,就是他。”
衛昭見邱貴安靜了,這才掩下眼底帶著瘋狂的狠意,抬頭時,目光轉瞬溫順。
清辭的腳下踩著潮濕的地面。再往前,是一片污濁的混合著血液的髒物,她沒注意,視線放在邱貴身上。
她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衛昭眼疾手快地制止她︰“阿姐,這里髒。”
清辭腳步未停,那塊污濁太大,她索性沒躲開。一腳踩上去,隨後垂下視線,盯著邱貴凌亂的腦頂。
清辭問︰“為什麼。”
她實在是不懂,為什麼偏偏是她的母親?她母親雖然美,可世上的美人太多,實在不至于叫人看了就念念不忘。甚至連她身為人婦都不在意。
她一直不明白。
邱貴嗚嗚著沒說話。
他垂著頭,不發一言。
衛昭忽的伸手,用手中的燭燈推邱貴一下。邱貴如同風中殘敗的枯草,顫巍巍倒在地上。
邱貴目光滿是懼意。
衛昭輕飄飄道︰“孟姑娘問你話,好好答。”
邱貴這才抬起眼,看見清辭的面容時,微微驚訝。
眼前的女子身穿淡色棉服,脖頸一圈細軟的絨毛。
她的下巴埋在里面,唇色泛紅,臉頰如白玉,透著微微的虛弱神色。她的雙眼卻極亮,比燭火還要耀眼,那里面仿佛埋藏寒冰,又仿佛存著一汪即將決堤的水。
她看人時,專注又認真。
邱貴因她的視線,心底泛起酸澀。
她長得實在太像了,像極了那位孟大人。兩人同是一身挺直脊梁,眼神堅定有光。
他再次抱緊了身體,使勁縮成一團。旁邊的衛昭如同一把染血的劍,好像他稍有不慎,就會被利刃封喉。
“孟姑娘,是我豬油蒙了心,那年我在汝陽見到孟夫人一面,便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我也是想升官發財想瘋了,見孟夫人貌美,就想著將她送給上頭的貴人們,隨便拿一個都好,只要貴人肯幫我,我對不起你孟姑娘,你要打要罵我都受著,我求你留我一條小命,我當牛做馬報答你。”
清辭問他︰“所以,你得不到我母親,便想毀了我們全家,那場屠殺也是你帶人做的?”
她左手使勁握住右手。
顫抖著,她恨不得一劍將這人砍死。
邱貴垂下眼︰“是我。”
並不是他做的,他只是奉命辦事。本意是想著趁著孟府不注意,將孟夫人綁走,可孟夫人幾乎不出門,但凡出門都有孟元德陪著。後來這件事情被孟元德知道,他上旨指責了上頭的人,上頭人發了怒。
就派了人來,將孟家一家屠殺。那人不邱貴,是梁帝身邊的大常侍,項林。
可是邱貴不能說出,他答應了衛昭將這一切全都攬在自己身上。這樣,他才能活下去。
“可是我沒有得逞,我就存了怨氣,就帶著人去偽裝成盜取錢財的賊人,將孟府一家、一家全殺了......”
清辭靜靜地听著他說完,視線始終平靜。好一會兒,她才問道︰“你當時,是什麼職位。”
邱貴答︰“宮中的小太監罷了。”他如今早已混成了項林身邊的得力助手,也拜了項林干爹。可他在外出時,被衛昭神不知鬼不覺地抓了起來,從那以後便一直關在陰暗牢房。
邱貴無數次地以身份威脅,可得來的卻是“伺候”,讓他囂張了十幾年,忽然感受到了恐懼。
其中有對死亡的,更有對殘忍的未知酷刑的恐懼。
清辭輕聲重復道︰“一個小太監,竟然有這麼大的權利。”
邱貴默默看了眼冷臉的衛昭,咽了咽,道︰“孟姑娘應該十分清楚,梁帝極看重宮中的常侍,連我這樣職位低微的小太監,對外仍然有很大的權利。”
清辭勉強點頭。
衛昭穿著緋袍,提著一盞燭燈,視線看向清辭時,是溫順的,是帶著暖意的。
他稍稍歪頭,問她︰“阿姐還想問什麼?”
清辭搖搖頭︰“沒什麼好問的了。”該知道的她已經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她問也問不出來。
衛昭又說︰“那阿姐想怎麼辦?”
邱貴揚起頭,目露哀求︰“孟姑娘,求您饒了我吧,我被鬼迷了心竅,您饒了我這一命,我往後當牛做馬報答您......”
他臉上全是血污,身上的囚服亦是,不知是受了什麼樣的酷刑,他的手腳都是扭曲的。
眼底的恐懼在燭火映照下格外顯目。
清辭道︰“......饒了你?”
邱貴猛地點頭。
清辭卻搖搖頭︰“我不想。”
邱貴張大嘴巴,方要說話。
衛昭卻起身,拿出帕子,纏在他的嘴上,打了個死結。邱貴只能嗚嗚喊著,說話不清楚。
清辭轉身去了外面。
衛昭還蹲在原地,等清辭背影消失後,才淡淡笑了聲。邱貴在他耳邊不停地嗚咽著,他知道邱貴要說什麼話。
衛昭確實答應了邱貴,只要他能配合著將所有的罪責攬到身上,就能饒了他的命。邱貴也確實這樣做了。
“你說的,要放了我......”邱貴的話含糊不清。
衛昭嘴邊笑意越發大,尖尖虎牙露出。牢中昏暗的燭光籠在他身上,將他的緋衣照的如同鮮血染紅的,他臉頰也白,白得叫人心驚,更像是從地獄爬出的惡鬼。
他語氣淡淡︰“是我說的,可我是騙你的啊。”他慢慢拔出腰間的大刀,視線逼迫牆角的邱貴,在他渾身泛起恐懼的顫抖中,將刀揮下。
一聲慘叫劃破寂靜的深處。
清辭垂下眼,一滴淚水從眼眶滑落,等衛昭出來後,她輕聲道︰“邱貴死了。”
衛昭道︰“是,他已經死了。”
清辭沉默了片刻,她的視線一直落在衛昭身上,見他面容坦蕩,思索片刻,才問他︰“他只是一個小太監......”哪里會有那麼大的權利呢。
衛昭靜了片刻,看向清辭。
清辭面無表情站著,除了方才擦干的那滴淚,再也沒有其他的情緒了。他心里隱隱知道,阿姐應該是猜出他隱瞞了一些事情。
“可他也參與了。”
“我知道。”
“如果殺了他,能讓你的心里好受,哪怕欺騙你、隱瞞事實,我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阿姐,過去對你來說,是痛苦,我不想你每次回憶起來,只有痛苦。”
如果仇恨沒能解決,每一次回憶,都是將傷口硬生生撕開,每次都要承受著比過去要痛苦百倍的傷,以及無法挽救的無能為力的挫敗。
倘若能將這件事情解決。
傷口才能慢慢長好,再回想,才不至于二次受到傷害。
清辭搓了搓手,朝著衛昭露了一個敷衍的笑︰“你說的,我都知道。”
隨後,她不顧衛昭的反應,朝著牢外走去。
衛昭快步追上︰“阿姐!”
清辭扶開他的手,冷聲道︰“衛昭,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我想听的是事實。如果我在你心里那麼脆弱的話,你干脆所有的事情都不必告訴我了。”
清辭快步離開。
衛昭站在原處愣了好一會兒,匆忙追上去。
馬車已經不見了,牢外空蕩蕩的。一陣冷風吹過,吹起他眼底略顯狂躁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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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辭一路回了府里,人有些沒精神,只交代了將院門關上,誰也不許放進來的話,就躲進屋里。
她早就察覺到了邱貴嘴中的謊話。她想知道的是事情的真相,哪怕背後那人權利過大,叫她無法抗衡,她也想知道事情發展的經過到底是什麼。
可衛昭卻隱瞞了。
他的本意是好的,是怕她受到傷害,索性將罪責全部推到邱貴的身上,叫清辭以為她的仇報了,她可以放下過去了。
可他這樣的想法,把清辭想得過于脆弱。
清辭並不是瓷娃娃。
累不得,傷不得。
相反,她覺得自己足夠堅強,足夠堅強到去知道當年發生的一切。說句實話,她其實早就放下了,足足有幾年的時間叫她為了家人的逝世難過哭泣,她淚水流干了,連著心底的恨意也退去。
她只盼著將生活過好,如果未來可能的話,再將仇人找出,為親人報仇。
這並不是必要的,而是能力範圍內,能夠讓清辭最滿足的事,但是做不到,她也不在意。
她知道若是父母弟弟還在,是不願意她以報仇為生的。
清辭坐在窗邊,靜靜看了好一會兒。
有雨點落下,漸漸打濕地面。
她心里又隱隱生出悔意,她心里想的是這樣,可是衛昭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蟲,怎麼能事事都跟她想到一塊去呢?他那樣做確實是為了她好......
可是,她並不想得到衛昭的欺騙與隱瞞,這叫她心里有些許的不快。
清辭糾結著,一會兒想著要不去找衛昭說說話,把話說明白,告訴他,她心中的真正的想法。
她其實並不是很怪他的啊......
一會兒又想,外面雨下得那麼大,她才不要去。明明是衛昭說的,將事情查清楚了,要替她報仇,可結果卻隱瞞了好些事情,是他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