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透了。”傅沛令聲音沙啞地說︰“上輩子我一定是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今生才會被你這麼折磨。”
帶著一縷晦暗不明的笑意,薄熒輕聲問︰“你後悔了嗎?”
傅沛令的喉結滾了滾,他抱緊薄熒,將頭埋在她的肩窩,啞聲說︰“……不,我永遠不後悔。”
“你真傻。”
傅沛令感覺到有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撫摸在他的鬢發上。
“每一次……”他沙啞著聲音,慢慢地說道︰“每一次都是這樣。你狠狠地刺穿我的心,再溫柔地把它縫補起來……你以為這會一輩子管用嗎?”
“你覺得呢?”薄熒輕聲說。
他們的面孔近在咫尺,她的吐息輕盈而甜蜜地灑在他顫栗的嘴唇上。
傅沛令閉了閉眼,沒有回答。
他早就知道答案,她也知道。
“……真是可憐啊。”她喃喃自語。
“你在說我嗎?”傅沛令問。
她沒有回答,撫摸傅沛令鬢角的手移到了他的臉上。
“真可憐啊。”她說。
在五年前的那一天,薄熒將親手加入了冰塊的香檳遞給了傅沛令︰“你來了這麼久,還沒有陪我喝上一杯。難道是改了主意,忽然覺得這種酒難以入口了?”
金色的酒液在晶瑩透明的玻璃杯中蕩漾,隔著層層蕩開的波紋,薄熒看見了十六歲的自己,那時候青春正好,她站在苦難和苦難中間的過渡,抓著沒有根基的虛幻沾沾自喜,她還不知道,有多麼殘酷的未來正在前方獰笑著等待,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編織出的蛛網中,在不知不覺中和獵物一起淪陷。
她也許喜歡過眼前的這個人,就在他將自己從學校女廁拯救出來,脫下校服蓋在她濕淋淋頭頂的一剎那。
薄熒目不轉楮地看著眼前的人,她舉著酒杯的手懸空了許久,傅沛令才伸出手接了過去,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些軟話,而下一秒,薄熒就把自己的酒杯朝著他潑了過去。
冰冷堅硬的冰塊在極短的時間里一齊砸在傅沛令濕透的臉上,他閉著眼楮,酒水順著他顫抖的睫毛不斷滑落,再睜開眼時,他眼中的柔情不再,只剩下被從天堂推入地獄的恨意。
“敬你。”薄熒目不斜視地迎著傅沛令恨之入骨的目光,輕聲說。
“薄熒——!”傅沛令怒不可遏,咬牙切齒地看著她。
她不是沒有別的路可走。
薄熒知道,只要她今天從這里離開,扁舟台就還有一個人在等她。
“即使今後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如此,你也不會放過我嗎?”她冷冷地問。
“你可以祈禱下輩子不要遇見我。”傅沛令將她抵在沙發靠背上,惡狠狠地看著她︰“……但是這輩子,想都別想。”
她迎著他的目光,目不斜視,深深地看著這個人。
她不願承認,可是現在她不得不承認,她也許愛過眼前的這個人,就在那些無盡的等待和失望之中。
在傅沛令驚詫的神色里,她用手指輕柔地擦去了他臉上的酒水。
“……那就互相折磨吧。”
她說。
“一生,一世。”
成為我的籠中鳥。
☆、第279章 王冠(一)
他是這個世間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也是這個世間最無力的人之一。
刁昌瀨走進單人病房的時候,腦海里想起的就是這句話。
骨瘦如柴的男人半躺在床上, 安靜地看著雪白牆壁上壁掛電視的方向, 寬長的液晶電視里正在播放電視直播, 主持人激動的表情和男人平靜如水的面容格格不入,寂靜的房間里,只有電視興奮嘈雜的聲音在響徹。男人的目光那麼專注, 連他走進病房都沒有給出任何反應,不了解內情的人看了, 一定會認為男人已經完全沉迷于了直播報道里的世界中。
然而刁昌瀨知道, 並非如此。
因為這是一個擁有嚴重視力障礙, 幾近全盲, 就連听覺神經也時好時壞,總是被耳鳴、耳悶所困擾, 連進食都無法做到, 只能依靠輸液維持生命的男人。
簡單來說——
這個男人快死了。
“今天只有你一個人嗎?護士姐姐呢?”
刁昌瀨用平常說話的兩倍音量響亮地問道。
病床上的男人這才發現了刁昌瀨的存在, 他皺了皺眉,說道︰“……今天不是你該來的日子。”
刁昌瀨從房間一角拉了一張看護椅到床前坐了下來,他輕快地說︰“我來看看你, 我媽媽說你要死了, 她想知道你有沒有安排好死後的事。”
“我承諾的自然會做到。”男人說︰“在你20歲以前,沒有誰能夠從你手中奪走nee集團。”
“我也是這麼和她說的。”刁昌瀨說︰“這完全沒有必要,我一直很幸運。”
“一個人不可能幸運一輩子。”男人平靜地說。
“我也希望如此。”刁昌瀨說︰“我已經厭倦了放下雨傘就雨停的日子……這樣的人生很無聊,你說呢?”
男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道︰“你已經獲得了你母親希望你獲得的承諾, 現在,走吧。”
刁昌瀨同樣無視了男人的問題,轉而問道︰“這一天,對你很重要,對嗎?”
他看著病床上這個骨瘦如柴的男人,病魔摧毀了他的身體,這具奄奄一息的軀體里只剩下尖銳的骨頭和無論命運如何斧砍刀劈都無法折斷的堅毅意志,這個男人把鬼門關當做了某個令人流連忘返的景點,一次次地去,又一次次地回來。風和日麗的季節,男人身上僅僅蓋著一層薄被,然而就是這層薄被,對于只剩下一副骨架的他來說也太過沉重,似乎這層薄被,就是壓得他時時喘不過氣,時時咳出鮮血的罪魁禍首。
在和這個男人朝夕相處的兩年時間里,刁昌瀨親眼見證了一個本可以成為傳奇的新星的急速隕落。
刁昌瀨的父親死于意外事故,沒有前因,沒有鋪墊和過渡,就那麼突然地走了,留下只知道揮霍無度的年輕妻子和年僅十五歲的他。曾經的親朋好友在巨大的誘惑前統統變了模樣,所有人都等著在nee這塊大肥肉中分一杯羹,沒有人認為孤兒和寡母能守好這麼一份龐大的家產,就連他的母親也沒有絲毫信心在群狼環伺中守住家業,只能日日以淚洗面,沉浸在流落街頭、失去現在奢侈生活的恐懼中——
然後一如刁昌瀨往常十五年的幸運,在他們剛剛看見危機征兆的時候,上天就將這個男人送到了他們面前。
這個男人承諾在刁昌瀨二十歲之前提供一份保護,他將保證刁昌瀨在二十歲那年能夠正式接管nee集團的名義及實際控制權,並且將畢生的學識和經驗都盡可能的傳授給他。
這不是施舍,而是交易。男人提供了刁昌瀨和他的母親此刻迫切需要的保護,以換取他死後的另一份保護。
刁昌瀨的母親毫不猶豫地同意了,然後刁昌瀨就來到了這個男人的身邊。
看著他如何一天天地逐漸死去。
刁昌瀨對于死亡最初的概念,不是來源于他那因飛機失事而意外死去的父親,也不是日日在父親墳前哭泣的母親,而是來源于眼前這個即使形銷骨立,依然理智平靜的男人。
“你能听清她在說什麼嗎?”面對男人的沉默以對,刁昌瀨將目光轉向正在侃侃而談的女主持人︰“需要我幫你調大音量嗎?”
“你的課程在昨天就已經全部結束了,我沒有可教給你的了。”病床上的男人無動于衷地說道︰“你是想要自己走出這間病房,還是被保安架著扔出去?”
刁昌瀨在男人消瘦的手踫到床頭的呼叫器之前就拿走了它,面對男人乍然冰冷下來的面孔,刁昌瀨以一種輕松從容的語氣說︰“來都來了,就讓我多呆一會吧,我可以給你描述電視里的畫面,那些主持人不會播報的東西——”
刁昌瀨笑著說︰“難道你不想知道,今天的她會穿著什麼樣子的禮服嗎?”
男人沉默不語。
“難道你不想知道——”刁昌瀨繼續說︰“在接過那個東西的時候,她是會喜極而泣,還是笑逐顏開,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會接過那個東西?”
許久的沉默後,男人低聲開口了,他沒有再驅逐刁昌瀨,而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安靜些。”
今年的三月十八日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它不僅是薄熒三十歲生日的前一天,也是薄熒邁入婚姻殿堂的日子。
薄熒的婚禮地點一改名人們喜歡去外國海島完禮的約定俗成,出人意料的定在了中國南方的西沙群島,從婚禮開始兩天前,國內的相關娛樂報道就已經層出不窮,等到婚禮當天,娛樂頻道里更是只剩下薄熒和結婚對象的新聞,沒有誰能從中搶到醒目的板塊,即使是薛洋安也不行。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至少二十年的時間里,娛樂圈中都不會再有任何一場婚禮能達到今天薄熒婚禮的歷史高度。
一切只因為,今天在西沙群島正式結為夫妻的兩人,一人是獲獎無數,憑《她不在這里》榮獲戛納影後桂冠的影視天後,一人是如日中天,在去年的格萊美上成為亞洲首個獲得最佳流行歌手獎的音樂皇帝。
這兩人的結合堪稱門當戶對、天造地設,是娛樂圈近些年來唯一的雙方粉絲幾乎都樂見其成的一對,也是娛樂圈中破鏡重圓的典範。
婚禮是盛大的、熱鬧的,在薄熒和時守桐曾經拍攝過mv的海邊,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好似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天,所有人都來和薄熒祝福、擁抱,好似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是啊,美貌、金錢、地位、名聲、深愛自己的愛人,她擁有了人們苦苦追求的一切,她理應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人,他人是這麼認為的,薄熒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可是為什麼,她還是被一股找不到原因的寒意所侵擾,就好像她的心中有個被貫穿的大洞,不知從何而來的凜冽寒風一刻不停地呼嘯穿梭在這個大洞中,讓她感覺寒冷,感覺孤單,感覺茫然和悲哀。
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搜尋著觀禮的人群。
她在尋找什麼呢。
她在等待什麼呢。
時間太過久遠,記憶太過沉重,那些不願被回想和提及的記憶,她已經遺忘了太多,但是身體深處,還是有一簇小小的、微弱的火苗,在空虛寂靜的茫茫黑暗里閃爍著。
在直播鏡頭的拍攝下,她接過了時守桐的戒指,微笑著說︰“我願意。”
身穿黑色正裝,已經足以稱為成熟男人的時守桐低下頭,在眾人的見證下深情地親吻了他的此生摯愛,然後在親朋好友們的起哄和拍手聲中,情難自已地將她連帶著捧花一起緊緊抱入懷中,激起台下某位大齡剩女的一聲慘叫,好似被壓扁的不是捧花,而是她或許還在讀幼兒園的男朋友。
她結婚了。
和她不愛的人。
在她二十九歲的人生里,她一直是個懦弱又卑劣的人。
“我們離開這里吧。”時守桐對薄熒說︰“我們回上京,或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重新開始,這一次,我會照顧你、保護你、無條件地信任你——”
在她二十九年的卑劣人生里,做下的最卑劣的事,就是寄生在了一個真心實意愛戀著自己的男人身上。
“……好。”
婚禮結束了,來參加婚禮的人離開了大半,剩下的人也開始轉場,為了參加之後的after party。
“我們也走吧。”時守桐溫柔地向她伸出手,他的臉上洋溢著達成所願後的神采奕奕。
他的三個願望,第一個願望,為薄熒帶來笑容,第二個願望,成為薄熒的男朋友,第三個願望,迎娶薄熒,如今已經全部實現了。
他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薄熒將手放到他的手心里,視線還是不由自主地看向身後,然而下一秒,她就被時守桐扯了一把,被迫轉過了頭。
“不用看了。”時守桐說︰“我知道你給他發了請柬,但是他根本沒有來參加婚禮。”
時守桐將薄熒被海風吹拂到臉頰上的長發輕輕別到她的耳後,輕聲說︰“所有人都在下一個會場等著我們,我們走吧?”
薄熒回過神來,在時守桐的護送下坐上了轉移的豪車。
“你累了一天,靠在我肩上睡會吧。”時守桐柔聲說。
薄熒剛想推脫,她的頭就已經被他按到了肩上。
“休息一會吧,到了會場我會叫你。”時守桐說。